眼看快要立秋了,但天气依然非常炎热,霍去病再次被皇帝陛下从城外的军营召进了宫中。
他一进宣室殿,首先看到一副硕大的绢制地图悬挂在墙上,心里马上明白过来,“圣上已经在琢磨下一仗往哪儿打了!”因为类似的地图他那里也有一份(虽然没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暗自研究过很长时间了。
环顾四周,张骞在场,舅父卫青在场,公孙敖、李广等宿将当然也都在场。此刻大家一起看向天子身后那幅巨大的绢制地图,图上汉匈对峙的形势一目了然:匈奴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万,它这三十万主力,分成三个部分,单于部、左贤王部、右贤王部,因此匈奴对大汉的威胁,也就来自三个方向。
首先是正北方向,这是单于主力所在的方向,也是过去最让大汉难受的方向,过去六七十年里,就连甘泉宫都屡燃烽火!因为匈奴人占据着整个河朔地区,没有了黄河的阻隔,楼烦、白羊二王的骑兵,只需一夜就能跑到甘泉宫,而甘泉宫离长安只有三百里了!好在五年之前,卫青击溃楼烦白羊二王,收复了河朔之地,现在置了朔方郡和五原郡,正北方乃至雁门一带的压力已经减轻多了。
第二个威胁是来自匈奴的左部,位于东北方向,从上谷、渔阳、右北平的境外直至漠北的弓卢水(今名克鲁伦河)流域,特别是近几年来,左贤王部成了袭扰汉境的主力,东北五个边郡的军民早就已经不堪其苦。
第三个威胁是匈奴的右部,分布在河西祁连山脉一带、以及自此向西北直至漠北的广大地域。祁连山南边是雪域高原,北边是茫茫沙漠,因此从汉境去往西域,只有沿着祁连山北麓这条窄窄的河西走廊才能通行——由于有来自祁连山的河水,这条路线沿途有绿洲分布,是天生的通道,故被称作走廊。匈奴人控制了这条战略要道,使大汉与西域不能相通,这正是当初张骞出使被滞留十年的原因,两年前卫青虽然大败右贤王,但河西之地却并没有受到影响,仍为浑邪王和休屠王所盘踞。
此时刘彻开口了,“正北方的压力减轻之后,下一步该打哪里,你们的意思如何?”
对于这种问题,大将军卫青自然要率先发言,“陛下,对大汉更有战略意义的显然是西边,臣以为下一步应打击匈奴右部,特别是河西匈奴。”
刘彻道:“嗯,右部憋我们憋得最狠,不过呢,近年来我们所受的袭扰,还是主要来自左贤王方面。”
卫青说道:“左贤王在东北方向的压力虽然很大,但毕竟不像当年正北方一样直逼我腹心地带,但是河西不一样,离长安还是太近了一些,他们与当年河朔之地的匈奴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中间多了一条黄河!真论起实际距离来是差不多的,只要过了黄河,他们一两天之内跑到甘泉宫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甘泉宫”三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头沉重,甘泉宫的烽火如在眼前。黄河几百里的防线,你不可能随处都布下重兵,人家在哪里过河你是无法预测的,就算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也很难正好有兵力在第一时间堵截,匈奴人一两天跑到甘泉宫......然后离长安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卫青上前几步,取过细杆指着地图,又说道:“如果进攻左贤王部,还有一条不可不虑,那里离单于本部太近了!一旦把单于的主力引过来,就会对我们构成合围之势,同理,打单于本部也会有一样的问题。而河西匈奴的地理位置则相对独立,现在右贤王自己的力量已经大为削弱,偏居西北、距离遥远,不可能很快驰援;而单于本部若想救援也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朔方已经在我们的手里,他们必须绕道走大沙漠以北!”
张骞插话道:“臣也以为应该集中精力先打河西,左边最多直到大海,地域已尽,就再没有什么了;而右边则不同,南连氐羌西通西域,地域广大无垠,一旦把匈奴的右臂断掉,我大汉的右臂就可以张开了!”
刘彻其实也是早就考虑好了,此刻其实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他仍然说道:“边郡太守的意见,可是都跟你们相左啊!左贤王部时时过来袭扰,今天劫掠一县、明天杀戮几百,东北几个边郡都是告急不断,都在盼着朝廷早日出兵解决......”
他一边说着,眼光在众将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霍去病。后者见陛下目视自己,简洁地说道:“陛下,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不必受他的调度。”
刘彻最终点了点头:“很好,朕也是这个意思,先断掉匈奴这支右臂再说!”
下完这句结论,他转头看向地图上的河西方向,不禁又慢慢地蹙起了眉头,“只是看这河西之地,纵深两千余里,南有祁连山脉,北有大漠连绵,只怕很不利于作战。”
公孙敖赞同道:“陛下说得是,这仗不好打啊!纵深太大了,深入敌境作战,补给首先就是个问题。”
这时候霍去病说道:“也不见得非要补给,取食于敌有何不可?”
“取食于敌”这几个字一出,一时大家都没有说话,这样的战法即使不是史无前例,也毕竟太过凶险了。良久之后,刘彻说道:“今天是第一次商议,主要是定个方向,大家下去都要好好想想。除了练兵,还有很多方面的准备要做,别的不说,单是大军渡黄河,陇西那边都没有现成的舟桥。”
霍去病却又说道:“也不一定非要舟桥。”看到天子和众人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他只好补充了一句,“总是有办法的,特别是轻骑兵。”
老将军李广立刻插口道:“你想的不是泅渡吧?我告诉你,泅渡的风险是很大的!那可不是什么小河小溪,那是黄河!”
霍去病仍然简洁地答道:“我想的不是泅渡。”
这是大汉的天子与将领们第一次议及河西。今天确实只是开启了一个方向,并没有确定任何细节,至于什么时候出兵,谁来领兵,这些统统都还谈不上,刘彻也是希望众人下去后,都能沿着这个方向,各自好好地琢磨琢磨。
从宣室殿退出之后,卫青看看四周无人,叫住了外甥,尽量和缓地说道:“去病,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霍去病看了舅父一眼,卫青继续说道:“现在有一些传言,说你太任性了,不恤士兵,赏罚无当......”
霍去病的眼光闪了一下,不过口气却相当轻松,“请问我是怎样不恤士兵赏罚无当呢?”
“你是不是把每支箭上都刻上了兵士的名字?”
“是编号。”对方纠正道。
“我知道是编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有人议论说,这可真是自古未闻的严苛军法,只要放偏一支箭,都要找到是谁放的!要在烈日下加倍练习,下次还不准就是四十军棍,是不是?”
霍去病有些激动了,“舅父!您知道我们练的是什么,是朝军旗正前方放箭!这有多危险,您是知道的!平时训练稍不严格,战场上误伤的概率就会成倍增大,而被误伤的可能是刀尖、甚至是主将!一支箭放坏了如果有这么大干系,我凭什么不应该知道是谁的责任?”
卫青沉吟着,霍去病接着说道:“责打军棍算什么?打完军棍能练出来的还算不错了!关键是对于练不出来的人,就得有一个发现一个、有一个清理一个,浑水摸鱼能行吗?”
卫青终于点了点头,“这也罢了。还有一件,一个人随便一句话,你就给他记一大军功、赏了二十金,是不是?你这不是招人议论吗?战场上立多大功才有这个赏格!”
霍去病却道:“那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吗?因为这一句话,内侧向两旁放箭再也不会误伤了。这句话难道不值一个军功吗?”
随后他解释了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原来旋刀纵队中,要求后排内侧的兵士须向两旁放箭,然而,他们的外侧就是战友,若是插空放箭,不仅射速会大受影响,误伤的可能性也相当大,而且难以统一口令。总而言之,这个难题很久也没有解决。直到有一天,高不识听见手下有个屯长说:“站起来放箭不就高了吗?”高不识一听就连连摇头,“骑在马上,站起来比坐着又能高到哪里?”没想到这个屯长又说:“把马镫上加个钩子,到时候往上挂点,再站起来不就高了吗?”高不识大喜,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问题解决了!所以自己记功重赏了这个屯长。
卫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而且是完全地放下心来了——外甥年仅十八岁而统御万人,身为长辈的他一直都在担着心,唯恐这个年轻人出什么差错。
外甥的军营,他不宜去得太勤,可是他的心是时刻牵挂着那边的。今天听了这番解释,他的感觉是很欣慰的,兵法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喜者,赏之。”这个外甥虽然一向嘴硬,甚至在圣上面前都表态不会“细细读”古兵法,然而看他的赏罚,却是完全合乎兵法道理的。
但他还是追问了一句,“站那么高放箭,能稳么?”
只听外甥简单地答道:“练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