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练兵、天天较艺,军中的日子很简单,却又过得飞快,一个夏天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溽暑尚未褪尽,定襄方向和右北平方向同时传来了快马急报,匈奴大单于和左贤王分兵两路,共计数万骑,进袭定襄和右北平两郡,杀掠一千余人,抢夺牛羊上万头。
匈奴主力来得疾去得快,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杀戮和抢掠,随即迅速地退去,而且一直退向了漠北。
这就是今年以来匈奴的新策略。他们的右部已经基本没有实力了,局面也很被动,因此单于伊稚斜决定,匈奴另外两部的主力应该常居大漠以北,引诱汉军北上来攻,汉军未必能渡过大漠,即使能过来也一定是疲惫不堪,此时他们就可以以逸待劳,一举将汉军歼而灭之。
当然了,这只是匈奴人的算盘,对汉军来说,经过前几年的漠南之战,以及去年的河西之战之后,早已有了大规模骑兵部队深入匈奴腹地作战的经验。你匈奴以为我们不敢随意渡过大漠,难道我们就不去了?汉军高层早已反复推演过,早就确定了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的作战方针。
今天到了饭点,李敢兴致勃勃地去往餐厅。今天轮到的科目是射固定靶,最近这个固定靶也提高了难度,那就是在草人胸前再挂上一枚半两钱,谁若能一箭射中这枚铜钱,用餐时就可以与骠骑将军同席而坐。
不论是擅长用弓的,还是擅长用弩的,军中的射箭好手们,谁不愿得到与骠骑将军同席用餐的机会?然而这射中半两钱却着实有些难度,就连李敢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好在他今天颇为用心,十二箭里总算射成两箭,周围已是喝彩声不断。
李敢进到餐厅一看,霍去病身边还一个人都没有,心中不禁暗自得意,打个招呼便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屯长、一个什长也坐到了这边席上。
这两位刚过来的射手显然有些激动,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崇拜的骠骑将军说话,不过霍去病也没有怎么搭理他们,只是微微地点了下头,算是示了个意,然后就继续吃自己的饭。他并不是不认得他们,只要是这个饭厅里常来常往的人,他都是认得的,而且是知道名字的,他只是从不跟人闲扯而已,反正他也用不着跟他们说话,只要能一起吃过这顿饭,就足够这两个人回去吹牛的了。
李敢则颇有其父之风,在这两个人面前显得非常随和,很快就跟他们兴致勃勃地攀谈了起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游目四望,只见二十来个校尉们基本上都到齐了。他不禁暗自点头,“天天公开较射,这个办法真是一箭双雕,既是鼓励全军奋力争先,也是在倒逼军官们提高水平。”
道理很简单,军官们毕竟都是老行伍了,射个箭再比不过手下,也是件颇为丢人的事情。既然每天都有公开比试,若是不想每天都在下属面前丢人,那就只能自己加紧练习,而高级军官都练得这么刻苦,下面的大兵们还能喊苦喊累吗?
当然高级军官们就算都到齐了,人数也是有限的,此刻的餐厅中,更多的是普通的屯长、队长、以及大头兵们。按照骠骑将军的老规矩,来此吃烤肉的都是凭本事来的,不讲军阶高低,无论军官还是大兵,一律平等而坐,因此人数虽然很多,但都是混杂在一起,并没有繁琐的行礼那一套,故而刚才李敢坐到霍去病身边时,也仅仅是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已。
其实霍去病有时候也会对自己说,“你这个自掏腰包请吃烤肉的做法,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如理如法,你是万户侯当然请得起,换了别人怎么办?”
所以像他这个级别的人,更应该去做的应该是推动军中的制度建设,用制度来激励每个人在日常的训练中奋力争先。他也不是意识不到这一点,只不过,一牵扯到费用预算,麻烦事就太多了......他也只好自我安慰,“大战在即,实在没有精力去牵扯那么多,目前先这样吧,以后再一样一样地来吧......”
这时候进入饭厅的人越来越多了,李敢很快发现,今天的情形似乎颇为不同——饭厅中一下子多出了二十来个人!
凝神打量片刻,他已经看明白了,今天多出来的这二十来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匈奴人!他们虽然身着汉军的装束,但无论容貌还是举止,一看就知道不一样。这些人显然因为初来乍到,神情里都多少透着些拘束不安。
李敢知道,今天是五千匈奴骑兵正式编入霍去病麾下的第一天,骠骑将军让他们一同参加较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自从起用这些匈奴人的决定作出之后,军需部门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如今他们终于远道而来了。只是,虽说这件事情总体上非常振奋汉军的军心,但是如此大规模地使用匈奴兵将,汉军的宿将们还是普遍地觉得不太靠谱,甚至李敢也感到无法完全地理解,尽管他已是最经常接触骠骑将军的人了。
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这并不会让李敢吃惊,真正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一共五千匈奴人,十二射十一中的好手,竟然有二十多个!这个比例,比汉军高了一倍还多。
不但李敢感到吃惊,今天在场的所有汉军军官,又有哪个不是暗自心惊?骠骑将军所部已经是汉军的精英,今天竟然被匈奴人比了下去,人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
此时忽然听得霍去病发话了,“复陆支、伊即靬,你们两个今天射中了铜钱没有?”
两个粗壮魁梧的匈奴人走了过来,“回骠骑将军,射中了。”这两人一看都是彪悍勇猛之人,在周围汉军咄咄的目光盯视下,他们都有些浑身不自在,但面对骠骑将军,还是站得笔直。
霍去病说道:“很好,按我们的规矩,射中铜钱的就坐我这一席。”
于是两个人便坐了下来。李敢知道这两人都是匈奴降将,复陆支原来是河西匈奴的因淳王,伊即靬原来是河西匈奴的楼王,当然现在他们都是霍去病麾下的校尉了。李敢只是没有料到这两人竟然都能射中铜钱,有心问问他们都射中了几箭,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霍去病却先开口介绍道:“你们俩认识这位李敢校尉么?李广将军的公子。”
两个匈奴小王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仰慕的表情,“原来是飞将军的儿子!”
“飞将军”正是匈奴人对李广的美称。归降了一年多,这两个匈奴小王的汉话其实说得都还可以了,只是口音比较生硬,然而他们毕竟还不会用汉语说恭维话,两个人都是一副景仰之情无从表达的样子。旁边那个屯长见状,便忍不住帮他们说道:“李校尉是将门虎子、家学渊源、资质出众、自幼苦练......”
刚说到这里,就被李敢笑着打断道:“什么自幼苦练?还不是让家父打出来的!只要一箭射偏,屁股马上就开花了!我敢不练吗?”
同席诸人都大笑起来,整个餐厅里的众人听到了,也都是哈哈大笑。霍去病赞赏地看了李敢一眼,经过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刚才还有些微妙的气氛马上就好起来了,李敢确实得他家门真传,很懂得在军中的为人之道。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烤肉已经端上来了,大家纷纷举箸,而两个匈奴人则是直接用手抓起来吃。李敢默默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两位在汉军里没有什么不适应吧?”
复陆支说:“别的都挺好,就是听说行军的时候,扎营会很麻烦,连茅坑怎么挖都有讲究!”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匈奴人幕天席地的习惯了,而汉军自然要讲究得多。于是李敢耐心地向两个匈奴人解释起来,自古兵法里都有很多关于如何扎营的论述,即使对于厕所也有专门强调,当然骑兵部队随打随走,还可以从简一些,但总要远离水源吧?要远离粮草吧?要注意防疫吧?若是守御部队,那么要注意的事情就更多了。
霍去病听着李敢娓娓而谈,心中也是暗自感叹,像是陇西李氏这种世家,的确也有颇多可取之处。就说李敢吧,尽管自身算不上多么聪明,但是为人做事都颇有章法,显然是因为受过很好的调教,家族里有传承确实大不一样啊!
此时正好谈到了李广将军射虎的传奇事迹,这个故事在大汉这边是老幼皆知,没想到竟连匈奴人也都听说过!只是复陆支他们还不清楚细节,便请求李敢好好地讲一讲。这种请求李敢自然不会推辞,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家父大半辈子的太守生涯,无论在哪里,只要听说有老虎,一定是要亲自去猎的,每每总是箭无虚发。有一次是在右北平,一头猛虎趁他不防,已经腾空向他扑来,而家父竟然在那一瞬间放出一箭,正中那虎的心窝!还有一次也是在右北平,父亲把草丛中的一块大石误认成老虎,当时冷不防吓了一跳,急切中放出一箭,没想到箭镞竟然没入了大石之中!”
讲到这里,两个匈奴人已是听呆了。在场的所有人,连霍去病在内都是赞叹不已,连称真是不可思议,其实这个故事他们都是从小就听过的,只不过今天是听当事人的儿子亲口讲述,更加兴致盎然而已。
复陆支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块石头比较软?”
李敢摇头道:“当时家父也以为是跟石头的质地有关,但是后来他对着那块石头又放了几箭,却怎么都插不进去了!”
同席的那个屯长转头对匈奴人说道:“应该说,李将军是在危急中爆发了不可思议的神力。”
复陆支和伊即靬都是连连点头,“对对,了不起,了不起,这样的人真是从未有过。”
李敢不免暗自心想匈奴人真是见识短少,呵呵一笑说道:“倒也不是前所未有,如此力大善射之人历史上也出过,春秋时期的神箭手养由基你们听说过吗?‘射石饮羽’这四个字就典出此人。”
两个匈奴人好容易弄明白了“射石饮羽”的意思,复陆支磕磕巴巴地赞叹道:“真想知道‘射石饮羽’是什么感觉啊!”
在场的谁都是好手,话说到这里,一众人等全都起了兴头,饭都顾不上吃了,纷纷鼓噪起来,就连霍去病也一时兴起,把筷子向案上一放,“好,咱们就去找找‘射石饮羽’的感觉!”
众人一拥而出,早有亲兵寻来了最硬的强弓,大家瞄着远处一块大石头,争先恐后地找起“感觉”来了。其他人也还罢了,内中有几个素以力气大而著名的勇士,更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只见他们一个个地挽开硬弓,一箭箭地轮番射去,但见坚硬的箭镞在大石上撞出了星星火花,却哪有一支能真的插入石中?
霍去病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虽然也难免时常幻想一下拥有超级神力的感觉,但毕竟只是幻想而已。包括这些最硬的强弓,上阵时他也是不用的,因为张起来太费劲了,无法保证连射的速度和准头。不光是他不用,别人也都不用,只有李广那种人是例外,人家乃天生神力,不管多硬的弓随便用。
他一转眼,只见自己的亲兵赵永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便向对方点了点头。赵永一直在亲兵中保持着力气最大的名头,此刻见将军首肯,便取过一张最硬的三百斤强弓,运气张臂,拉成满月,“嘣”地一箭射出,只听大石上响亮地“当”了一声,却是箭杆折断、白羽乱飞,依然不曾射入石中。
看来“射石饮羽”这种事情,不试一下总是不能服气,一旦试过,也就都服气了。由此可见,若是就论单兵能力的话,今日汉军的诸位勇士,包括霍去病和李敢在内,还真是谁都比不上盛年之时的李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