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谈话之后,霍去病的心情很久都有些郁郁。一方面,当然是他内疚于自己说对不起的方式如此决绝,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心中始终压着那个问题,就是那个让公主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他知道,一直以来爱慕他的女人都不少,然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他不知道是否哪怕有一个人,曾经认出过这个灵魂、理解过这个灵魂、爱上过这个灵魂。
其实许多出类拔萃的人,都从不缺少异性的爱慕,但他们时常也会疑惑,别人爱的到底是我的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明白,应该把名声地位、荣华富贵这些东西跟真正的自己剥离开,爱那些东西的人,都不是真正地爱自己。然而像霍去病这样,把外在的一切都跟自己的灵魂剥离开的人,也确实是过于少见了。在他看来,爱他的才、爱他的貌、爱他的功业,都还不算真正爱他,因为如此出色的才貌功业,无论放到谁身上,都是无比吸引异性的,一个人唯有爱他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才算是真正地爱他。
因为这个灵魂,是感到很孤独的,是希望能有个伴侣的。
他想知道他认出的那个人,是否也认出了他,有两个问题的答案他始终没搞清楚:“她看中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拒绝我,让我受这么多折磨,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一般人看来,前一个问题,他是真的有些多虑了,而后一个问题,他又真的考虑得太不周到了,他觉得自己备受素宁的折磨,可是在素宁看来,他何尝不是也很会折磨人。
素宁也知道他不是有意要折磨自己,可是他确实经常在无意间折磨,比如前天在蒙馆收到他的来信,自己满怀欣喜地打开,读完却是五味杂陈。原来是他的侍姬为他生下了儿子,他还没顾得上回家看看,就在第一时间写信报告这个好消息。信中除了抒发喜悦之情,还详尽地说明了他打算给孩子取什么名字,都考虑了哪些方方面面......
细品他的措辞,完全就是一个男人在跟自己的正室夫人说话的语气,只差明着说出那句“庶出的也是我们的孩子,夫人你可要抓好日后的教育啊,拜托了!”而自己呢,也只能假装留意不到这些语气,中规中矩地回信道喜......他不会想到,这封回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一根金针扎进了回信者的心里。
唉,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不是想做你的正室夫人,而是想做你唯一的女人。”
素宁很清楚,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南山这个神仙洞府,这个梦想是完全可能实现的,但是在一座侯府里,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你自己就出身于侯府,侯府里是什么情形你还不清楚吗?试问哪位妻子能真的不在乎那些翠缕红袖?只是不管内心有多少煎熬,外表都只能是得体而大方的微笑,苦是永远也不能说出来的......”
但是,不管她回信时如何万般苦涩,相思之情总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当她得知自己马上可以回一趟长安城时,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自然还是“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她这趟回城的原因说来也蛮有意思,竟然是为了旁听一次重要的讨论——关于改进历法的讨论。
讨论是太史公司马谈召集的。因为汉承秦制,使用的历法是颛顼历,而该历的测制年代是在战国秦献公时期,历经二百四十余年,到现在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积累误差,很多天象已经与日历不合,甚至出现了朔日和晦日见到月亮的诡异情况!朔日是每月的初一,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这两天是没有月亮的,却竟然见到了,可见日历的误差已经有多么离谱了。所以当前的很多数学家和天文学家都在致力于改进历法,这次太史公邀请了全国的著名学者前来讨论,其中就有给素宁改进浑仪的前辈。
这位前辈很欣赏素宁,特意把她也带来旁听。不料素宁却因情废学,不专心旁听这次足以载入史册的重要会议,却先给霍去病递去一封便笺,告诉他自己就在长安,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见面。
霍去病收到信当然是喜出望外,“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会自己!
不过他们约会的地点却并非“城隅”,而是章城门外的渭水桥头,这里既离长安城近,也是从军营回城的必经之路。渭水在桥下泱泱流过,近岸的地方长满了芦苇,此时正值芦花开放,随着阵阵凉风吹过,万蓬芦花浩荡地摇曳着,放眼望去一片苍茫,有如一层白雪覆盖在渭水之滨。
此情此景,正让人联想到那首跟渭水有关的著名诗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就是芦苇,此水就是渭水。当这首诗最早被传唱在渭水之滨的时候,想必古人们眼中所看到的,也正是这样一幅图景吧,多少后世之人,也正是因为这首诗,才对渭水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啊。
见面之后,闻听素宁下山的原由,霍去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一个姑娘是怎么参加这种会议的?”
素宁答道:“哦,只要换上男装、稍作改扮,扮作跟随的弟子就可以了,坐在最后面,也无须说话。”
霍去病想像了一下,不免暗笑学者们也够有眼无珠的,又问道:“那么改历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素宁摇头笑道:“远远没有呢!大家吵成一团了。”
原来各家各派的学术观点并不一致,自然要各抒己见,说到后来,难免言辞越来越激烈,以至于争吵起来。开始争论的还是历法,后来又夹杂上了“浑天说”与“盖天说”两派的争执,更是头绪繁多、莫衷一是,只把素宁听得脑袋发胀。
(注:中国古代的数学、历算、天文是相通的,从西周开始,数学就是“六艺”之一,唐宋时还有官方的数学教育机构。然而这种“通天”的事情,在明清两代被官方严厉禁锢了,当时随着算盘的普及,民间的算术基础本来是很不错的,官方教育里却取消了数学,天文学则更是严禁由民间私自研习。天文乃科学之始祖,数学乃科技之基础,在严厉禁锢天文和数学几百年之后,曾经拥有灿烂古代科技文明的中国,终于逐渐落到了“器不如人”的地步。)
此刻两个人沿着渭水岸边慢慢地走着,素宁继续讲述着自己在会议中的见闻,霍去病见她眼神格外明亮,两颊也有些绯红,“你应该算是入门了吧,这门学问难不难?”
“嗯,应该说挺难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霍去病以鼓励的口气说道:“喜欢就去做!管它难不难。为了真心喜欢的事情,哪怕受苦受累都值得,你说是不是这样?”
“其实我还真没觉得苦,反而很快乐,就跟小孩子玩得很投入是一样的。有时候我观完星已经很晚了,一睡觉梦里全都是天象!然后第二天一醒来,好多昨天没弄懂的东西就自动明白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吧?”
“完全理解。所谓制心一处,无事不办。你知道吗?我的武刚车也是在梦里受的启发。”
“是吗?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有此体验!有时候整天思考着一个事情,恍兮惚兮,这时候就能明白孔夫子为何三月不知肉味了!”
霍去病道:“其实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想过,我觉得孔夫子之所以这么说,意图就是要以身示范,告诉我们人应该活到这个境界!确实这时候反而就像小孩子了,小孩子玩起来会忘了吃饭,人若用心在一个事情上,自然也把吃饭睡觉都忘了。”
素宁笑着点头,却又忽然说道:“你可别真的耽误了吃饭睡觉啊!”
“你不也观星到很晚吗?难道没有耽误睡觉?”
“可是观星只有晚上才能观呀!再说白天被孩子们缠着,只有他们睡了我才能有点自己的时间。”
霍去病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不也是一样嘛!白天根本没有时间,只有晚上才能琢磨点事情。”
“你在琢磨什么?”
“很多问题,比如说武刚车的阵法,晚上琢磨,白天实验。”
素宁沉默了一下,慢慢说道:“你说一样,其实并不一样,因为我没有你那么高的心气,只要保持冲虚自然,即便睡得少点也不会太伤身体,可是你顾不上吃饭睡觉,我听了就觉得很担心,因为你这个人......”
霍去病最不喜欢听这类吃饭睡觉的规劝,一听到这里就赶紧打断了,“心气高怎么了?我还觉得不高呢!好了好了,我没有顾不上吃饭睡觉,至少没到那么夸张的程度!你知道的,军营里吃饭是有固定时间的,到了点想不吃都不行,每天那个烤肉我就必须得卡着点去,不然他们什么也不会给我剩下!”
素宁忍不住笑了一下,“哎,天天吃烤肉,你们这些人也不觉得腻吗?”
当然她也知道,这些人每天的体力耗费是很大的,吃得再多他们也能消耗下去。果然,对方马上就回答道:“一点也不腻呀!你还不了解我吗?对我来说,喜欢的食物吃一辈子也不腻,喜欢的事情、喜欢的人,也都是如此。”
哎,随便一句话都能绕到这里,谁说此人不会说话呀!素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轻声说道:“你能支持我,我真的很感激,我觉得自己比素盈师姐幸福。”
霍去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一定会比所有女人都幸福。”
这话说的!素宁忍不住眼眶一热,连忙转过头去,掩饰着说道:“你还说自己心气不高,心气不高的人会这么说话么?”
霍去病也只能笑着默认,确实这话正体现了他的心气之高,——仅仅比素盈师姐幸福,那算得了什么?要是换用他的语言,正确说法就应该是:“等咱们俩携手走过百年,那时世人就会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间传奇!”
可是他终归还不能真的这么说,人家的咸卦都还没有覆过来呢,你这么说也太早了点吧!于是他转了个话题,“呃,俗话说天圆地方,浑天派和盖天派争论的就是这个吗?”
“不是,大地并不是平直的,盖天说是认为天若盖笠、地若覆盆;浑天说则认为天如鸡子、地如卵黄。”
素宁有个特点,总是能把复杂的意思表述得又简捷又明白,霍去病一向很欣赏这一点,“那么,既然你每晚都用浑仪测天,肯定是支持浑天之说的了?”
“其实我认为两说都有道理,浑天说的优势在于可以详尽测量,更接近于眼见,但盖天说,则很可能是心见。”
霍去病听到“心见”二字,不由得心中一动,接口说道:“的确,虽然都说眼见为实,但我反而觉得眼见最靠不住,宇宙之大又岂是眼见可以穷尽?可是心见又谈何容易呢!”
“嗯,心见得靠内证功夫,你看《周髀》,盖天的数字那么确凿,圣人岂会是随口乱说的?”
“你说,既然人与天能够不以眼见而以心见,那么人与人呢?”
他忽然这么宕开一笔,这句话也太没头没尾了,素宁不由得疑惑地抬起头来,迎上了他的眼神。
此刻的霍去病,很想说出“心光相见”这四个字,却忽然再次犹豫起来,最终就此打住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