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路汉军在代郡休整数日后,再经由太原继续回兵。此时早就已经过了夏至节气,沿途所过的每一郡县,都是自太守以下负弩前驱,郊迎之礼备极隆重,至于平民百姓们,则更是夹道欢呼,争相瞻仰骠骑将军和凯旋王师的风采。
不过霍去病只是偶尔朝人群挥挥手,略微意思一下,并未像他麾下的将士们那样,尽情地享受胜利班师的喜悦和骄傲。也不知这次军医是怎么治的,是不是用药太猛了些?反正他的身体不知怎么搞的,总觉得多少有些疲惫。
不久就到了龙门(即今日的河津),大军将在这里渡过黄河。这里属于河东郡,距平阳县并不太远,霍去病暗自盘算道,“上次与父亲只是短短见了一面,也没有到家里去,现在回兵到此,暂时没有急务,是该顺道去家里看看了。”
于是这天清晨,在命令大军按预定计划渡河之后,他只带几个亲兵离开了队伍,换上了便装,踏上了去往平阳的官道。其实他的时间并不太多,还必须在回到长安之前追上大部队,因为肯定会有一个天子郊迎的仪式,届时主将是不能不在的,不过他的马快,赶出一两日来是没有问题的。
他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路边的景物也不太留心,催马走了没多久,只见右侧有一条山道蜿蜒而下,在此与官道汇合,路边则停着一辆马车,几个随从模样的人,正在等着一位刚从山上下来的闺秀上车,看样子马上就要走了。
胯下的骏马突然嘶鸣了一声!与此同时,霍去病的心中好像有根弦被重重地扯了一下!他猛地把马勒住,注目向马车那边看去,马车边的少女,也呆呆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处,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竟然是素宁!
这一刻真的好像是在做梦一般,两个人呆呆地对望了一会儿,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下的马,几步赶到对方的身边,摸了摸她的衣服,是真实存在的。
素宁的理智恢复得早一点,她退了一步,向随从那边看了一眼。霍去病按捺住想马上搂住她的冲动,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素宁先开口回答了他的疑问,“师父和我也是刚到,子济哥哥就在这里行医。昨天听县里派人挨家挨户地喊,要百姓们今天箪食壶浆,去官道上迎接王师凯旋,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来这边山上,想看得清楚一点。”
“看到我了吗?”
“看到你的军旗了,没看到你。”
“当然看不到我,因为我来这里了!我今天才知道上天真是仁慈,我仅仅是起了一份正念,居然就给了我这么大一个奖赏!”
“正念?”
“对,我是要去看我父亲,孝道总算是正念吧?”
“当然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正念啊!”
几个随从还呆立在那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霍去病此时真是庆幸,自己这次居然带着那个极其晓事的亲兵郑光。郑光不待吩咐,已经在笑呵呵地招呼那几个随从了,眼看就会把这几个人带走,给自家将军留下和姑娘单独相处的空间。
不料素宁却叫住了自己的随从,“你们可以跟这位大哥去喝酒,不过得派个人先回去跟师父说一声,就说我跟霍将军在一起,晚些回去,请他不要担心。”
听到如此说法,霍去病不禁有些疑惑,不瞒着师父了吗?但见对方神态自若,便朝自己的亲兵略略点头,几个亲兵极有眼色,甚至把食盒也留下了,然后才与随从们一起走了。
素宁眼看着众人转过前面的拐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紧紧地拥住了。
对于远征归来的人来说,这绝对是最好的犒赏了……
素宁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欢喜是入骨入髓的,就如前些天的痛苦是入骨入髓的一样,两者是无法互相补偿、互相抵消的。
等过他几次之后,她已经很清楚等待的滋味了,一个苦苦等待的人是最无力的,只知道惦念的人是在极度危险的刀尖之上,每每到了夜晚,才知道自己又捱过了一天。而且,还必须为明天做好心里的功课——她会默默地吹熄灯火,在黑暗寂静中感受一会儿自己的心跳,然后鼓足勇气对自己说:“好吧,假设你明天就会听到噩耗,又当如何?真的失去了他,又当如何?”而每到此刻,从心里瞬间就反弹出来的,却总是这么一个声音,“又能如何呢?反正别的人再无意义了!”
此刻她仔细地看着让自己日夜揪心的这个人,这个人瘦得都有些脱形了!不由得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了下来。
“心疼了?其实我一点都没有受伤……”霍去病慌忙找着安慰的话,“别哭了,这次又让你担心了,很害怕是不是?”
这句话触到了素宁的伤心处,她忍不住大声地呜咽起来,“……都是你说的害怕也要担当!”
一闻此言,霍去病心中也是酸热难当,忍不住也垂下泪来。
素宁看到他的眼泪,不由得微微一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掉泪,就连分别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她赶紧止住哭声,一边抽噎着,一边尽量避重就轻地说道:“你别这样……其实还好……这次你的捷报很早就传回来了……我们四十天前就知道漠北大捷了。”
霍去病拭了拭泪水,心里觉得好受一些了,看到对方仍然眼泪汪汪的,便说道:“四十天……,你知道这次我们多少天没见?”
“一百三十五天。”
“明明是一百三十六天!你怎么总是少算一天?”他是想找点什么来打一下岔。
素宁终于慢慢地收住眼泪,平静了一些之后,她很快就开始向对方细述别来情事,这些日子里如何跟着师父探亲访友,如何去了很多地方,又如何走到大师哥这里……其实女人呢,在这种时候最能治愈她们的就是诉说,只要你让她们不停地说话,她们是可以调节得相当快的。
但是男人很难一上来就有那么多话说,不但如此,霍去病甚至好半天都觉得有点恍惚。几个月以来,他的眼前总是寒光闪闪,耳中总是鼓角齐鸣,手里摸到的则不是弓就是刀,总之都是些冰凉坚锐的东西,此刻忽然全换样了,桃花人面,笑语嫣然,手里还攥着玉人温软的小手,说实在的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总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两个人在树荫下坐着,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不知不觉地肚子已经饿了,素宁把食盒打开,“挺不错的啊!这不是你们军中的饭菜吧?”
霍去病看了一眼,“当然不是,这大约是河东太守送过来的。”
“你多吃点,这次瘦了好多。早知道能见到你,真该给你做点吃的带来。”
“我瘦了吗?其实大家都这样,行军的消耗太大。”
确实不光是他,这样一场远征下来,每个人都是消瘦得厉害。而且也不光是人,还有大量的战马羸弱到了回不来的程度。人之所以消瘦,并不是因为吃不上饭,饭是肯定能吃上的,饿着肚子根本无法行军作战,直接就要减员了,怎么还能以如此悬殊的战损比歼敌七万?只是这么远途的行军,对人的消耗本身就是非常大的,先不说水土不服,就说每日不避风雨地行军之后,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连床被子也不会有,夜间只能和衣而卧,身上裹着各自的披风,这种冰凉的觉,每睡一夜都是要掉肉的。
提到睡觉这个问题,素宁说道:“这次你们有武刚车,我想着你夜里至少可以睡到车里去,心里好受多了。”
没想到霍去病却答道:“呃,我不喜欢进车里睡,我觉得不安全。”他的意思是,武刚车里虽然暖和一些,但是待在里面却有一种隔绝感,很多细微的动静都听不见了,而他出兵的时候睡觉一向非常警醒,夜间必须要什么声音都能听得见,他才能有一种对全局的掌控感。所以像他这种人,就算有武刚车也不能进去睡,天生就是一个睡军帐的命。
素宁也只能无奈地叹道:“好吧,你愿意怎么睡也没人管得了!裹着披风……哎,我有时候会想,你们那个披风还不知得脏成什么样子?”
这是自然的,行军那么紧张艰苦,漠北的气温又低,人都不能洗澡,还洗的什么衣服?所以要说起脏嘛,其程度,怎么说呢,反正肯定是超出了一个女人的想象的。所以对于这个问题,霍去病只能打太极了,“哎,不要破坏我的形象啊,狼居胥的祭天仪式之前,我可是沐浴更衣了的!”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霍去病在回兵路上一直感到身体疲惫、心情沉重,到现在总算觉得自己又有劲了。他绕过那些惨烈的场面,给对方讲述起了出兵过程中那些有趣的见闻,当然更有倒看北斗之类的新奇故事。
“哎,考考你吧!你知道单于那边的水是朝哪个方向流吗?”
“我猜……,应该不是朝东流吧?”
“朝北流,有趣吧?”
“有趣。”
“以后带你去翰海那里看看,你可以和祁连山比较一下,看看更喜欢哪里。”
“比较倒不用了,肯定是祁连山。”
“为什么?”
“我也说不好,就是一听你讲祁连山那里的景色,我就觉得很亲切,漠北没有同样的感觉。”
日头已经偏西了,素宁有点不舍地说道:“你回到长安之后,一定要好好歇歇……”
霍去病道:“当然了,反正下一战不会马上打,我完全可以……”忽然想起不该说“下一战”这几个字,连忙改口道:“我回长安后要先忙上几天,然后就去找你,到时候你该回去了吧?”
素宁的表情却忧郁起来,“我还不能回长安,昨天刚刚收到了我母亲的信,似乎她身体不好,我得回家看看。”
霍去病一下子觉得心里发空,“那我们岂不还是见不到面吗?”
“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其实信已经来了有好些天了,是从长安辗转送到这里的。”
霍去病觉得无可奈何,如此情形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努力地去适应了,“你母亲应该还是住在原来封邑的旧府吧?”
“对,母亲不放心我,每年都会来长安看我一次,其余时间她还是待在家里。她说,尽管已经除了国,但那是住习惯了的地方,我父亲和兄长的墓地都在那里,她自己将来也要葬在那里……”
霍去病静静地听着,心里想像着这位命运多舛的夫人,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其母想必也不会是凡俗人物。只听素宁继续说道:“我本来还算着日子,母亲快要启程了,我们很快可以在长安见面了。可是母亲却说今年不能过来了!我想她是上了年纪,或者身体有什么不好了,实在耐不住旅途辛苦,否则她是一定会来的。”
“你和母亲的感情很深。”
“当然,母亲非常非常地爱我,我也非常非常地爱她。”素宁停顿了片刻,“可是我没有好好地当一个女儿。”
霍去病安慰道:“你自幼在外求学,自然与你母亲聚少离多。”
“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
“小时候,我父亲特别疼爱我,我也特别喜欢跟着父亲。但是他却并不爱我母亲,还经常故意做一些气她的事情。而我从小的想法是,母亲之所以得不到父亲的心,是因为她自己不好,什么见识都没有,父亲说的她都不懂,所以父亲才不喜欢她,我长大了一定不能像她那样。”
霍去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接话,这就是她立志求学的最初起因吗?如此一个端正通达的人,心里也会有微妙难解的结吗?
“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对?”
“是有一点儿,不过我知道,你是对我绝对地信任,才会把这些告诉我,其实我挺感动的。
“嗯,我是直到最近才想明白的。身为女儿我本就不应该评判母亲,而且母亲她未必不出色,这跟我父亲爱不爱她是两回事。想当初,我父亲那么故意折磨她,而她却总是端正稳重、宠辱不惊,更不曾在儿女面前有过一句怨言,换了我能做得到吗?”
素宁说到这里,泪珠已经滚落下来,霍去病也是有感于心,“你母亲真的很了不起。至于你小时候的想法,怎么说呢?好像这是个规律,最亲的人之间,反而往往有着最微妙的结!要解这种结,也需要最大的心力,可惜我没法帮你。”
“其实你帮我很多了,有了你,我才有的这份心力。”
对最后这句话,霍去病是默默点头的,因为他也有同感,往往正是因为看到了对方心中的世界,感受到了对方人格的有力和磊落,特别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支持和爱,才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澄明自如了,原来看不见的都能看见了,原来是问题的都不再是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