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作为近代中国革命之父,在地球另一方的英伦三岛不幸遭清廷驻英使馆人员透捕与囚禁,是近代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政治事件,是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政治机制和政治理念的一次碰撞,是专制与民主制的一次较量。面对同一名“政治犯”嫌疑人,清廷驻伦敦使馆人员是将其密秘拘留馆内,千方百计防止事态扩散,并用巨款雇轮船拟将之解押回国,以明正典刑。而已行民主政治的英国却是另一种情形:清廷驻英使馆的仆役柯尔宁可失业也要援救孙中山性命,孙中山的恩师康德黎更是仗义救助,英伦警方得到报案后立即行动,新闻界闻讯即跟踪采访,英外交部亦及时干涉抗议,伦敦市民更是成群结队到清使馆门前示威、要求放人。
孙中山在伦敦的一抓一放,使他对中西政治文明程度的不同有了亲身体验,故伦敦蒙难的经历更激起他“再造中华,立三代之规,步泰西之法”的热望。
孙逸仙在横滨成立兴中会分会后,
经檀香山去了英国,
不意遭清驻英使馆人员诱捕
孙逸仙与陈少白、郑士良在香港相见后的次日,即从报上得知陆皓东等人就义的消息,叹息道:“陆皓东是吾党健将,沉勇元良,命世英才,是中国有史以来为共和革命而牺牲者之第一人,其死节之烈,浩气英风,实足为后死者之模范。”言罢失声痛哭。接着,又传来镇涛舰管带程奎光因人告密,被水师提督李准差人捕拿,在营务处受刑六百军棍后惨死在狱中的消息。陈少白、郑士良见风声益紧,便劝孙逸仙早日离开香港。孙逸仙也觉得香港不能久留,于是托人找日本驻港领事办护照去日本。
11月12日,他们三人一同登上去日本神户的轮船。当他们还在海轮上时,广州举义之事已见诸日本报纸,各种传说已在日本传开。
上了神户口岸,陈少白见有明治28年(1895年)11月10日出版的日文报纸《神户又新日报》,便随手买了一份。日报上载有广州起事的报道,标题为“广东暴徒巨魁的经历及计划”。该报称广州起事为“颠覆满清政府的阴谋”,系“暴徒巨魁”作乱。日文字本源自汉文字,陈少白大体能看明白。他付过钱后,又顺手翻了翻摊主未卖尽的11月9日出版的《大阪每日新闻》,其上亦报道广州举事为会匪阴谋,称为首者系“黄”姓或“范某”。陈少白见了这些带有猜测成分的报道,不觉一笑,对孙逸仙说:“日人为何称我等为暴徒巨魁?应当叫我们革命党才是。我们颠覆满清政府,只是造反,恢复汉室而已。”
孙逸仙粗略看了一眼报纸,正色道:“你说的是,我等是要革命。革命二字,出自《易经》‘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一语。我等并非暴徒巨魁,若我党为革命党,意义甚佳,我等以后即称革命党可也。”
在神户待了三天,因无处安生,孙逸仙即与陈少白、郑士良乘轮去横滨。轮上,陈少白与郑士良都为无地存身、盘缠将尽而发愁,孙逸仙则安慰说:“一年前我自檀岛经此回香港,有一叫谭发的洋服店老板来访过我,我们抵埠后去找他试试看。”抵达横滨后,三人便造访谭发。
谭发见孙逸仙又来横滨,甚为高兴,问明情况后,对他们的遭遇很是同情,就在附近文经印刷店二楼租了楼房让他们三人暂住下来。当晚,谭发又介绍广东侨民冯镜如、冯紫珊兄弟与孙逸仙三人相识。见面后,大家志气相投,一见如故。冯镜如对革命反满尤为支持,不久,他又引来黎炳垣等十余人到孙逸仙下榻处聚谈。孙逸事仙向他们谈了自己反满革命的主张,介绍了香港兴中会总部,并提出在日本成立兴中会分会。众人一听,都说孙逸仙的反满革命主张好,表示愿意入会,并一致推举冯镜如为会长。
横滨兴中会分会成立后,当地华侨不断有人入会。冯镜如的儿子冯自由年方十四,由于受革命思想影响,他缠着父亲一定要加入兴中会。冯镜如见儿子颇有志气,甚为高兴,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冯自由就成了兴中会年龄最小的会员。
为准备再次发动起义,孙逸仙决意远游欧美,向华侨募资作为起义经费。然而欧美路远,孙逸仙身无分文,难以成行。冯镜如兄弟闻知,设法借出五百元送给孙逸仙作为路资。孙逸仙得到这笔款子后,从中分出百元交陈少白让其断发改服,又付郑士良百元令他返香港收拾布置以谋卷土重来,自己也褪去长袍马褂,剪去辫子,于1896年1月只身乘轮往檀香山去了。
孙逸仙到了檀香山长兄德彰家,见母亲、妻子儿女都安然无恙,不胜欢悦。他原以为长兄会责怪自己,不料长兄却安慰说:“你这次广州起事未成不要紧,你不必气馁,应当再接再励,继续努力,日后必能成功。”长兄的慰藉和鼓励使孙逸仙至为感动。他在长兄家小住后,即到檀岛正埠经理兴中会会务。当他在正埠码头下船时,兴中会会员何宽等人组织的中西扩论会已集体在岸迎接,孙逸仙至感慰心。何宽等人为孙中山开过欢迎会后,即邀他到中西扩论会的《隆记报》馆作演讲。演讲过后,孙逸仙即与何宽等人相商扩大中西扩论会,并以《隆记报》馆为联络地接纳同志。后来,孙逸仙又请一退役的丹麦人义务作军事教练,组织兴中会员进行军事训练,以为革命排满培养军事人才。
一天,孙逸仙在火奴鲁鲁街上散步时,见康德黎夫妇乘坐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他定了定神,见确是康黎德夫妇后,便一跃登上他们的马车。孙逸仙此时已是西装短发,康氏见了骤不能认,以为遇到强盗;经孙逸仙自我介绍后,夫妇二人欣喜异常,叹为巧遇。孙逸仙得知康氏夫妇是在返国途中经过此地、趁便登岸游览时,便为他们导游。游览几个小时后,他又送康氏夫妇赶往码头登轮。临别时,康黎德给孙逸事仙留下了自家的地址,说盼望他能去伦敦作客。孙逸仙与他们道别时,说自已打算去英国,可能相见不远。
送走老师康黎德后不几天,孙逸仙惜别老母兄嫂妻子儿女,于1896年6月18日乘轮赴美国旧金山,在那里游说华侨、鼓吹排满并募集资金,可是毫无收效。于是他乘火车周游北美大陆,沿路向华侨聚居地宣传反清救国的革命主张,如此数月,仍是劝者谆谆,听者藐藐。
在北美收效不大,孙逸仙便想去英国。9月23日,他登上了从纽约至英国利物浦的轮船。这时,有一名英国私人侦探也上了同一条船,一直暗中跟踪他,而孙逸仙丝毫未察觉。这名侦探是清廷驻美大使杨儒花钱雇请的,孙逸仙一到檀岛就已落入这名侦探的视线中。而当孙逸仙登轮去英后,杨儒一面让侦探跟踪,一面立即将他的行踪电告驻英大使龚照瑗。数天后,孙逸仙乘轮抵利物浦后即转车往伦敦,在屈朗街赫胥旅舍住了下来。这时,尾随盯梢的英国私人侦探也跟踪而至。
孙逸仙在旅舍安顿下来后即去拜访康黎德。康德黎的寓所在波德兰区覃文省街46号,当孙逸仙出现在他们家门口时,康氏夫妇惊喜异常,忙把他迎进屋内,热情地留他共进午餐。餐后,康德黎要孙逸仙搬出赫胥旅舍,说准备为他在附近的葛兰法学协会8号一私人开设的公寓觅得住处。这样孙逸仙既能省些旅费,亦与康家相隔较近。孙逸仙从言住过来后,几乎天天到康家造访。每天除了换取西书阅读之外,他还向康氏夫妇谈伦敦所见,谓伦敦车马多、贸易繁,而往来道途绝不如东方之喧哗纷扰;且警察敏活,人民和易,在在均足使人怦怦向往。有一天,康黎德与他开玩笑说:“中国使馆就在近邻,何不去拜访一下?”康夫人亦笑着说:“当心使馆人员认出你,把你捕去解回国内,叫你反满不成。”孙逸仙闻言,与之相视大笑,全然不在意。不过,由康氏夫妇这么一点破,他反倒真的想入虎穴,去使馆宣传鼓动革命。
10月10日这天,孙逸仙早餐后准备随康黎德到基督教礼拜堂祈祷。当他缓步走在覃文省街道上时,一华人悄然从后面跟了上来,操着英语与他攀谈:“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孙中山用英语答道:“中国人。”
那人又问他是何省籍,孙逸仙实告以广东。那人高兴起来,仍操英语说:“那我们是同乡,我也是从广东来的。”
异乡遇同乡,使孙逸仙心生喜悦,于是他改用粤语与他交谈,缓步并行。这时又有一华人走过来攀谈,亦与之并步而行。这两名华人热情邀请孙逸仙到自己的居所享用茶点,以叙乡谊。孙逸仙正婉谢之间,又一华人走来,挽手强邀,将他迎进门栏内,情意诚挚非常。正推让时,只听得前门砉然一声关上了,二人挟孙向屋里走去。
进得屋内,只见屋宇宽敞,穿公服的华人众多,孙逸仙心头一惊:不好,已被诱入了中国使馆!不过,他顿时冷静下来,任凭这三人怎样问询,只是一口咬定自己名叫陈载之,是来英经商的,并几次起身告辞,但这三人就是不让他走。
这时,使馆内有四等翻译官邓廷铿出来与他接谈。寒暄中,孙逸仙得知邓廷铿亦是粤人,便想争取他对自己的同情。邓廷铿对孙逸仙已来伦敦的消息已有所闻,他审视眼前这位名为陈载之的同乡的相貌,便怀疑他就是报上登载过照片的朝廷钦犯。不过,他见孙逸仙称自己是商人,便与他谈商务。二人愈谈愈投机,于是邓廷铿留孙逸仙在使馆住下来,约定一起去海口一带拜访在英国的粤商友人。
当晚,邓廷铿将白天的情形禀告公使龚照瑗,说来馆的陈载之可能就是孙逸仙。邓廷铿并不知道龚照瑗已得到总理衙门要使馆立即捉拿孙逸仙的电报,亦不知那英国私人侦探已先期告知了孙逸仙的行踪。龚照瑗听了邓廷铿的话后大喜,立刻与使馆参赞马凯尼密商,说一旦确证孙逸仙的身份,便将他密秘拘留馆内,解押回国。
次日,邓廷铿又来陪孙逸仙闲谈。近午,孙逸仙从怀中掏出金表看了看时刻,说想与邓廷铿一起去海口。邓廷铿见此金表,便索以一观。见表壳上镌有英文“孙”字,心中明白来人正是孙逸仙。但他不动声色,坚留孙逸仙在使馆共进午餐。饭后,邓廷铿引孙逸仙登楼,说是到三楼卧室小坐,孙逸仙便随他上了楼。谁知二人刚一入房内,守在近处的马凯尼即跟身而进,并将房门关紧,对孙逸仙说:“奉总署及驻美杨儒星使密电,捉拿要犯孙文,你就是。”孙逸仙见已上当,连忙申辩,说自己本是来英经商,根本不认识什么人叫孙文。但马凯尼全然不予理会,他让邓廷铿退出门外,又将房中的钥匙拿去,把孙逸仙锁在房内。锁住孙逸仙后,马凯尼高兴地跑下楼,去告诉龚照瑗。龚照瑗见大功告成,即拍发电报告知总理衙门。同时,他又令使馆人员不得将孙逸仙被囚禁之事扩散。
柯尔、康德黎仗义救助,警方紧急行动,
新闻界跟踪采访,英外交部干涉抗议,
市民们聚集示威反对
孙逸仙被囚禁在使馆之内,后悔不已。他想到自己生命事小,反清革命不能继续事大,心中非常焦急。在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后,看守人才开锁入室,对他进行搜身,将他身上的钥匙、铅笔、小刀都搜了去,幸好他身上的零用钱放在另一个衣袋里,未被搜到。
至傍晚,才有一老一少两个英国仆人来送饭。孙逸仙见他们是英国人,便对他们好言相求,并要来纸笔写了一封信,托他们送到康德黎家,告知自己已被使馆诱捕的情况。这两个仆人答应了。次日早晨,他们又来送饭时,一少年仆人对孙逸仙说已代他递了信,而名叫柯尔的年长仆人则说:“我们因不能出公使馆,尚未送信。”孙逸仙以为这少年英仆所言为真,便再次请他帮自己送信。这少年英仆咒天发誓,说一定为他把信送到。孙逸仙遂在手帕上书写数语:“康德黎先生:学生被诱捕,现囚禁在中国公使馆内,请急速救助。”写好后,孙逸仙将手帕交给少年,请他代交康德黎,并付给他一枚小金钱。可是,这少年一出门即报告使馆参赞马凯尼去了。参赞马凯尼得报后,觉得孙文果然不好对付。他想,万一事不顺手,不仅英国政府会干涉,还会在外交上引起轩然大波,于是把邓廷铿叫来,对他附耳授计,要他劝说孙逸仙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邓廷铿对同乡孙逸仙的处境虽有几分同情,但他不敢违抗马凯尼的命令,只好来到囚室面劝孙逸仙:“昨日之邀君至此,不意闯下大祸,实是身不由已。今日之来,则所以尽一己之私情。我意君不如直认为孙文,讳亦无益,盖此间均已定夺一切。且君在中国卓有声望,皇上及总理衙门,均稳知君之为人。君姓名已震环球,即死亦可以无憾。总之,君在此间,生死所关,君知道么?”
孙逸仙警示说:“此间系英国之地,必须经英政府同意方可引渡,我意英政府必不能任龚照瑗等随意得置。”
邓廷铿则对他直言相告:“公使今已事事停妥,轮舟亦已雇定。届时当箝君口,束君肢体,畀赴舟上,而置于严密之所。及轮抵香港,当有中国炮舰泊于港口之外,即以君移交彼舰,载往广州,听官吏鞫审,并明正典刑。”
孙逸仙听了此话后心中一惊,便很快又镇静下来,说:“此等计划难以实现。”
邓廷铿却又说:“此计不成,公使则会命人将你杀害于使馆之内。前有高丽国志士就被杀害于上海英租界内,杀手受重赏。”
孙逸仙即怒言相责:“我殊不解公使等何残忍若是!”
邓廷铿说:“皇上有命,凡能生致孙文者,或取孙文死命者,皇上均当加以不次之赏。”
孙逸仙冷笑说:“今致我于此,或招起极大之交涉,未可知也。将来英政府对于使馆中人,不免要求中国政府全数惩治。况君为粤人,吾党之在粤省者甚多,他日必出为我复仇,不仅君之一身可虑,甚或累及君家之族,到时君将追悔莫及。”
邓廷铿闻此言后,骤然变色,连忙解辩:“凡我所为,皆公使之命。我此来不过为彼此私情计,使君知前途之危险。你我乃是同乡,我要想法救援你。”说罢他匆匆离去了。
午夜,邓廷铿果然又到孙逸仙囚室门前,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孙逸仙问道:“君如真为我友,则将何以援我?”
邓廷铿说:“密制二钥匙,一可开囚室之门,一可开使馆之前门。等16日凌晨2时,或可以送你出去。”
次日下午,邓廷铿又来见孙逸仙,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马凯尼已截知你的密信,更严词责我,现在我已无法援救你了。欲求生路,你只有致书公使,请求宽宥。”孙逸仙问如何写法,邓廷铿即授意说:“君必极力表白,谓身系良民,并非乱党,只以华官诬陷,至被嫌疑,因到使馆,意在吁求昭雪。”孙逸仙即奉意用英文向马凯尼写了一信,由邓廷铿转交。但此后邓廷铿再也未露面了。孙逸仙后悔不迭:这不是中了邓廷铿的奸计么?他们可用我的信证明,是我自到使馆来,并非诱捕。这样就会脱去外交瓜葛,不违反英国法律。情急之中,他急忙写了一封短信裹以铜币并揉成纸团投出窗外,希望被人捡走送交康黎德。但这封信又被少年英仆捡回交与了马凯尼,马凯尼即请公使龚照瑗派人把囚室的窗户也封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