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真恼人,元宵节也没法好好过,本来打算和朋友一起逛花灯呢,只好明年再说。你也不在家过元宵吗?看来,汤圆只能在外面吃。不过我会打电话给弟弟的,那个坏小子,总是很让人牵挂。”说到弟弟,她的眼中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欢喜和期待,似乎,弟弟就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是一个怎样幸福的小家伙啊?
“他可不是小家伙。”在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她反应很强烈,毫不退让,“他也快要考大学了。他比我聪明,比我勤奋,比我更喜欢学习,成绩也比我好,将来一定会比我过得好。”从她自恋专注的期待神情中,我猜想那该是一个幸福而上进的小东西吧。不过我对这个小东西并不感兴趣,比起弟弟,我更有兴趣的是这个可能充满着故事的有趣的姐姐。
我的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廖晴晴可能会带给我真正的惊喜,那这趟返程之旅也不会乏味无比。况且,探听别人的故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本身就是人的本性。只不过,像我这种自由职业者,会将这个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介意的话,讲讲你自己吧。”我有些期待地说,这兴许是个能让我兴奋的女孩。
“你也喜欢探听别人的故事啊!八卦!”她说,但从她的表情上,我看得出她也有想要表达的冲动。或许,她已经被自己的故事压抑了很久,对于我这个陌生人来说,诉说并不影响她什么,反而,会让她暂时从那份故事中得到解脱,哪怕短暂易逝。
“你也可以选择沉默,那样我也许会感激你。”我故意这么说,我觉得激将法对这种女孩子更有效果些。果然,她笑说:“那么很遗憾,我偏不选择沉默。”
“那么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呢?”她的手轻轻叩着头,给人一种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感觉。
“就讲讲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吧,可能会乏味,希望能把你给催眠咯!”她又笑起来,那种极不自然的笑,让我觉得一丝丝的凉意深入骨髓。
“哦?你没有待在家中吗?”我近似于好奇地探问着。
“没,我可是去镇北堡来了一次《画皮》之旅。”
“哦,镇北堡冬季不开放的。”
“什么呀,你知道的啊!那好吧,放假的时候我没有回家,家里也没有什么人,除了弟弟和奶奶。奶奶做布鞋忙,弟弟还在上课,你也知道,高中很辛苦,一天到晚都要读书,这可是当初我最头疼的。你别看我上了大学,其实至今还对高中心有余悸。我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到美枝去玩一下。”
“玩吗?”我有点儿质疑,想想看,奶奶做布鞋忙,为什么一定要做呢,难道连和孙女聊天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啊——她可没说父亲母亲呢,大概离婚或者去世了吧。我漫无边际地幻想着。
“又被你猜到了,真没意思!”廖晴晴假装扫兴地说,她现在很兴奋。这样的女孩子善于在故事中制造悬念,增加故事的趣味和情节,不过有时候控制不住,也就不知所以的乱说吹嘘。
“我去抽支烟。想好了再慢慢说,旅途很长。”我说完便站起来,三步跨到吸烟区。我点上一支烟,陶醉不已地抽起来。
夜间的火车一般很平缓,速度不会忽高忽低,即使中途停车,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这午夜的漫天雪花,也阻挡了火车行进的步伐。我抹开的那一片光明,清晰地坦露着荒野的景象。外面崎岖不平的山脉影影绰绰,雪花在高高低低的空中乱颤。气流不时拍打着火车,不一会儿,这一片光明也消散了。
“你真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人。”廖晴晴说。她在啃一个苹果,很好吃的样子,因为我听到了她牙齿和苹果撞击时的沙沙声,我的肚子也有点儿饿了。她毫无戒备地递给我一个苹果,还是之前那个,橘红色的,颜色很鲜艳,很开胃的样子。
“谢谢。”我接过苹果,轻轻咬了一口,水分很足,全是甜蜜的滋味。
“其实,去美枝是要找一份工作做。我不想待在家打发无趣的时间。像我这种青春年纪,要是总不做点儿什么就会感觉在浪费生命,连骨头都会发霉的。张爱玲不是说过吗,年轻人的时间三年五年便是一生,老年人的时间十年八年只是一瞬。我本来是想在北江哪个餐馆里随便做一份工作,兴许去肯德基德克士很不错呢,那里招很多假期工的。但我的朋友打电话来说让我去美枝,她那里缺人手,让我去那里帮忙。我想,顺便去美枝看看也不错。美枝可是省会城市。刚才告诉过你我没有回家便去了美枝,这是真的。在回家之前,我就做好了打算。我买的是时绿到美枝的车票,在美枝下车,然后朋友接我住在她那里。但我一去那里,便发生了不幸。”
“哦?”
“之前朋友让我去她那里帮忙,但没有说明春节要休假。我只想找一份春节也能做的工作,一个月就好,于是我委婉地拒绝了朋友提供的这份工作。她也明白我的意思,后来,她又帮我联系,在一家酒店工作,不过需要两天的培训。这个没什么关系吧,我想应该能应付。它基本能满足我的条件,后来我便去那里了。酒店离朋友住的地方比较远,我只好从那里搬出来住到职工宿舍里。在那里做了十天左右,听到员工们议论纷纷,这家酒店的声誉不太好,生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隆。但一想到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天,再放弃寻找新工作,显然不太可能。我就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活儿也并不累,就是时间太长,十二小时。小年之后,朋友要回去了,我送她去汽车站。她还想留下来陪着我,我说已经很麻烦了。她这样的朋友很难得,我不想过多麻烦她。她心里懂,说过几天就回来,回来时给我打电话。又过了几天,年夜饭的单子多了起来,这两天实在太忙,员工又回家了一批。我知道忙点儿好,只有繁忙才能不让我胡思乱想。只要停下来,我的脑中就会出现无尽的烦恼。大学可是烦恼的集合体。”
“嗯。”我略略点头,表示在听她的故事。
“除夕那天真是一场噩梦。现在想想,四肢仍然会肿胀无力。那天晚上,我没有一秒钟停下来诅咒老板,因为忙。从中午到午夜,没有一分钟休息的时间。我的手也抖得厉害,有些发肿,两条腿也不听使唤,脚底下疼,火烧火燎。凌晨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四肢没有感觉。我一夜未眠,泪水打湿了床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擦眼睛,又艰涩地笑起来。她擦眼泪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无数动人的场景: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端着硕大笨重的盘子步履蹒跚,一条恶狗追在后面。贫家女励志故事,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大概可以写出无数的小说。但我现在却没有任何冲动,把她塑造成尚未发迹的凤凰,那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华丽梦幻了。
“后来呢?”我凭着刨根问底的本能追寻故事的发展,这也许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极度平常而无人关怀。我的思想又发生了些许的转变,搜集素材已经不再是我的目的,让这个给我苹果的女孩尽情地流一次眼泪,也算对她少许的回报。
“后来终于过了一个月。我的假期也快要结束。我拿出合同找经理,经理见到了我。兴许他觉得我比较瘦小,你第一眼看到我也是这个感觉吧。也或许真像议论的那样,这是一个没有信誉的酒店,但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薪水。但经理终究没有结算,他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搪塞我。后来没办法,我的朋友恰好赶回来,她因为和经理的朋友有些私交,经理迫于无奈终于结算了工资,但其中克扣了许多。我不打算说给朋友,她那种暴脾气,会拿着菜刀当街追经理吧。一个很重义气的大大咧咧的傻姑娘!”说到这里,她满怀感激地笑着。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问。
“石钟花。一个傻里傻气的名字。你想认识她吗?”她反问我。
“不想。”我说。
“嗨——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即使你想,我也不会把她分享给你的。后来,我回家了,在家里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我不得不赶回来。路太远,过黄河后,还要走很远很远。”她故意把“很远很远”加重音,以至于我对这距离产生了一种畏惧感。
“是吗?”我说。
“你慢慢想象。有点儿可惜的是,我没能在家中多待点儿时间。没办法,上学总比待在家中更有意思些。但其实我发现,上大学后,更加感到漫无边际的孤独了。”
“这个发现很有意思。”我说。
“每一天都不断地重复着无聊和乏味,上课也没有精神动力。没有目标是件可怕的事情,就好像断线的风筝,飞往哪里都由风决定,追风筝的人也只能随着风跑,那么盲目。你手中的那本书,很有趣吧。”
“嗯。”我说。
“其实你大概猜到了,我被一个警察家庭资助,上大学。每当我这么生活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便会浮现警察的高大威严的形象,带着百兽之王恐怖的面孔,那么嚣张跋扈地望着我。我害怕得要命。我想努力改变这种状况,于是我努力地使自己沉浸在学习中,但大学的时间总像阳光一般遍地都是。每次我从图书馆走出来,都会因为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自卑。每一个月那一家人给我打钱的时候,我都会暗暗地想请不要再这么做,这样只会让我更加自责和无助。我一直在犯罪,从来没有一天不这么想。所以我拼命地挣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弱者。每当他们打电话来问我学习状况的时候,我的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又被击碎了,荡然无存。但我不能大吼大叫地说:请不要再资助我。因为我需要这些钱。真是矛盾!”
“是很矛盾。”我对于她的兴趣逐渐消失了。尽管我能想象得到这一个瘦弱伶仃的女孩怎样地挣扎着,但我可不想把自己引向一场不必要的麻烦。倘若我滥用自己的同情心,对这个女孩子给予一些帮助,倘若她又没完没了折磨我……这种麻烦事情我从来不想沾惹。
廖晴晴的故事到此为止吧。我想。
“休息一会儿吧,再说下去,我该睡着了。”我对她说。她惊讶地看着我,之后好久才平复那稚嫩的表情。
后来我离开了座位,在车厢间的空隙中呆立着。火车又经过了一站,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火车平稳缓慢地运行着,外面清晰的面孔又逐渐模糊。我的此刻追求平静的心也不再激动。
车窗外面,雪又减小,往来的飘荡的雾色,约莫没有了凛冽。车厢里温暖安静,暖色灯依旧燃烧着,之前吵闹的声音也消失在睡梦中。所有的座位上,都模糊着一个魂灵,在半空里,安详地沉眠着。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有了一丝困意,思绪也渐行渐远。不过并没有多少的时间,火车在轰鸣中将我带入了另一座崭新的城市——时绿。
“对面是德克士,下面有饭馆,你可以去坐一下。倘若还能相遇,再说。”我说,把斜挎包里的《追风筝的人》拿出来,递给她,“送你了。”
“真的吗?”她的兴奋过于激烈,我真受不了她这种一惊一乍的行为。
“再见。”我说,我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见。然而,竟然有一点儿惋惜萦绕在心尖,一时间难以消除。我茫然地走出来,但又听见后面一个同样纤细而清脆的声音呼喊着风雨。我停了下来。
“可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吗?”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仍然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我停顿了十多秒钟,这十多秒,她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放在我的手中,又递给我一片纸,渴求似的盯着我。
可恼的是我居然真的把联系方式给了她。递到她手中的第一秒我便反悔了,我想把它要回来,但她已经把那联系方式夹在了红色笔记本中。我没有任何理由证明那是我的东西了。
我有些失望地走出车站,路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顺手把廖晴晴递过来的纸条送进了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