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些大队公社干部经常吊五类分子鸭儿凫水。所谓鸭儿凫水,就是将人手脚反绑在身后,然后拉拽着手脚,将其高高地悬吊在房梁上!这种吊法,手脚朝天,肚腹面地,看着像只鸭子凫游在空中。所以叫鸭儿凫水。用这种方式将人高高悬吊在房顶上,能吓瘫不少胆怯畏高之人。即使不惧高,将人反绑着手脚悬吊起来,也容易拉断肩胛脚关节,甚至将人活活吊残废……
有一次老地主孙富贵被民兵连夜五花大绑地押到大队部来审问。
这次负责审讯他的,不是大队干部,而是公社派出所的钟勇国。
这退伍军人脾气暴躁,孔武有力,喜欢施着各种酷刑虐待犯人。
他满怀阶级仇恨,审讯拷问地富反右坏分子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连对孙富贵这种年老衰迈家破妻亡的孤苦老人都不会心存怜悯!
所以孙富贵被押进审讯室,他便让民兵将他身上那些绳索解掉。
然后他倍感嫌恶、粗声厉气地喝斥着,要孙富贵跪在冰冷泥地上。
然后他便说老头是国民党特务,要他赶紧供出同伙,交待罪行。
孙富贵解放前是个山地主,跟那些国民常特务扯不上丝毫关系。
他连国民党特务长啥模样、做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坦白交待啊?
然而现在钟勇国认定他是潜藏特务,不交待其滔天罪行哪行啊?
孙富贵是老地主,那些年经常被五花大绑地抓逮起来批斗游街。
时间一久,经历的群众运动一多,便渐渐成了五类分子老油条。
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清白无辜,别人眼里他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所以无论别人安多大罪名,他都会赶紧坦白,交待其滔天罪恶。
反正别人说他有罪,他便是罪人;要他怎么交待,他便怎么坦白。
他认罪快,总能积极交待各种罪恶,历次运动都很配合上级干部。
所以被批斗了许多年,这老地主竟然保住老命,甚至不经常挨打!
这次孙富贵依然不想抗辩,不想让人觉得他刻意与党与人民为敌!
所以钟勇国没喝斥几句,他便赶紧承认是潜藏特务,要交待罪行。
要交待罪行,便得供出同伙,坦白说出以前犯过的种种罪恶行迹。
可老头连特务长啥模样都不知道,要他怎么坦白交待其罪行啊?
没办法,只好昧着良心攀咬几个同伙,编造些滔天罪恶来交差了。
谁是同伙呢?附近山里哪些家伙跟他接过头,一起做过坏事呢?
他们到底鬼魅魍魉地策划了哪些破坏人民公社生产的大坏事呢?
这些仓促间还真编造不出来,得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构思下才行。
所以接下来他便向钟勇国哀告,希望给点时间,让他反省反省。
既然孙富贵愿意配合,交待其滔天罪恶,钟勇国自然不想为难他。
只是这军转干部不想让这国民党特务舒舒服服地跪爬在地上反省。
所以接下来他便让身边两个民兵将老头吊到房梁上去反省其罪行。
指示完毕,这军转干部便转身离开屋子,到外面房间里休息去了。
两个民兵便找来长皮绳,准备反绑着孙富贵手脚,将他吊在房梁上。
这时审讯室里还有个跟着钟勇国下来审案的公社干部,叫谢耿秋。
这孩子年纪轻,心地善良,实在不忍心看着这老头被吊鸭儿凫水。
这老头一大把年纪,将他手脚反绑着吊在房梁上,他能受得了吗?
所以看着两个民兵找来皮绳,他便吩咐他俩将皮绳穿到房梁上去。
此时钟勇国已经离开,那两个民兵当然得听他这年轻干部指挥啦。
所以他吩咐完后,两个民兵赶紧放下绳子,到外面去到处找楼梯。
他俩没找到楼梯,便找来根长竹竿,将那根长皮绳拴绑在竹竿顶端。
然后他俩拿着竹竿,爬到楼檩上,小心翼翼地将皮绳穿到房梁上。
这间审讯室没有楼板,几根楼檩上面,是结满蜘蛛网的老旧房顶。
站在楼檩上,挑着皮绳穿过房梁,再拉下绳头,可不是件容易事。
两个民兵小心翼翼地攀爬着楼檩,费了好些功夫才把皮绳穿过去。
谢耿秋则利用这段时间,要孙富贵站起来随便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此时两个同伴正爬在楼檩柱头上全神贯注地穿着皮绳,没留意下面。
小豹子便乘此机会,偷偷将孙富贵腰间那条灰绸裤腰带给绑扎结实。
孙富贵搞不懂这孩子为何要将他那根裤带打着死结,重新拴绑起来。
他不敢多嘴,不敢违背这年轻干部旨意,只能听任他在身边做手脚。
谢耿秋拴好他裤腰带,要他爬在案头,将其手脚反绑在腰间屁股上。
此时两个民兵已把皮绳穿过房梁,拉下绳头,扔到谢耿秋脚边来了。
谢耿秋捡起绳头,拿着它迅速在孙富贵手脚腰间耍着花样拴绑起来。
很快那两个民兵便从柱檩间滑下来,扔掉竹竿,走到谢耿秋身边来。
此时谢耿秋已经拴绑好孙富贵,便冲着他俩喊道:把他拉吊起来!
这孩子不想看到老人被拉吊起来的模样,说完话便转身默默离开了。
那两个民兵赶紧合力扯拉着皮绳,一点点地将孙富贵升吊到房梁上。
孙富贵被他俩慢慢拉吊起来,才发现那条皮绳吃力点竟然在腰带上!
也就是说那根长皮绳完全是拉着他那根腰带,将他扯吊到房梁上的。
他这才明白那孩子刚才为什么要帮他拴绑裤腰带,要暗地做手脚了。
原来这孩子怕他这把老骨头经不住折腾,怕别人拉断他手脚关节啊。
现在皮绳拴绑在腰带上,他升悬得再高,都感觉不到有多吃力难受。
要不是那孩子暗地里做手脚,他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啊!
他不知那孩子为什么要暗中帮他,却对他那番良苦用心满怀感激。
只是他现在这种身份处境,心里再怎么感激,嘴里都不能说出来。
——要是有人知道那孩子暗中耍手脚帮助五类分子,会害了他的。
而且现在他反绑着手脚,被高高悬吊在房梁上,可不是报恩的时候。
现在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渡过这场突然降临到头上的无妄之灾。
要是以前他会赶紧认罪,然后煞有介事地编造虚构些故事罪行出来。
可这次他虽然认了罪,却不想花费心思去编造构思什么特务行迹。
他这次认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钟勇国施着酷刑拷打审讯他。
现在被吊在房梁上,他却不想攀咬无辜,再去交待什么狗屁罪行。
孙富贵这些年家庭连遭惨变,现在全家就他这糟老头还活在世上!
他大儿子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率部出川抗日,很快战死疆场了。
之后大儿媳带着儿子回娘家,没多久便跟着父母逃跑到台湾去了。
小儿子解放前在县城里读书,被山匪绑票,付完赎金都被杀害掉。
二儿子是地方保长,曾经组建过民团,在山里靖绥剿匪,打过仗。
所以解放后他很快被抓逮起来,因为身负血债罪孽深重被枪毙掉。
之后他和老伴儿媳两个孙子便被赶出祖宅,住到几间破烂草房里。
他们经常被捆绑抓逮起来,押到大会上喊着大喇叭恣意批斗打骂。
打完骂完批斗完,还戴着各种黑字红叉的纸糊高帽子,游街示众!
二儿媳出身官宦家庭,身娇体弱,多次被捆绑吊打得死去活来的。
有几次游街她被人吐唾沫,砸石头,糟蹋得浑身浓痰污血淋漓的。
以至没多久,这可怜妇人便被折磨得神智不清,经常疯疯颠颠的。
去年冬天她竟然在个深夜悄悄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跳河自尽了。
之后没多久他老伴因为审讯时顶撞工作组干部,被人吊打得半死。
孙富贵将她抬回家,敷着草药精心侍候了两个晚上,她便断气了。
之后孙富贵便在众人帮助下,裹着篾席,将她草草掩埋在山林里。
之后家里那几间破烂茅草房里,便只有他独自孤苦伶仃地生活着。
没有老伴儿媳,孙富贵饭没人做,地没人扫,衣服破了都没人缝补。
傍晚收工回到几间破草房里,到处冷锅白灶的,连点生气都没有。
有时病了累了躺在床上,想让人熬点稀粥,煮点菜汤喝喝都不行。
所以过了没多久他便觉得这样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实在没啥意思。
所以他很想自杀,很想跳河上吊,可事到临头却总鼓不起勇气来。
夜深人静时,每每想到连自杀都做不到,便觉得他实在窝囊透顶。
所以经过多次反省痛悔后,他决定哪天借口打柴,进山跳崖算了!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进山,便突然被人当成特务要犯给抓逮起来了。
他无端成为国民党特务,再怎么交待罪行,以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年纪衰迈,历遭种种磨难,现在已经不想再继续这种非人折磨了。
他全家都死光死绝了,他干嘛还要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继续受罪呢?
他之前数次想自杀,都临阵退缩,最终很窝囊地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现在被高高悬吊在房梁上,他却颇有勇气地有了想立即自杀的念头。
这房梁离地两三丈高,要是他能弄断皮绳掉下去,肯定就解脱了!
一般来说,吊鸭儿凫水时,拴绑犯人的绳索都很粗,很难弄得断。
可就那么巧,那晚孙富贵裤包里恰恰就装着把新买回来的小鱼刀。
(这种小鱼刀折叠起来就柳叶般大小,以前在山里几乎随处可见。
它用薄铁皮制成,廉价实用,连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能经常买来玩)
一般来说,人被反绑着悬吊在房梁上,手脚根本没什么活动空间。
——人被反绑着悬吊在房梁上,整个身体就象张半拉开的弓弦。
这时手脚吃着力,很难做出动作来,更别说还要从裤包里摸东西。
可那晚就这么巧,谢耿秋拴绑孙富贵时,将皮绳穿到了他腰带上。
所以现在孙富贵不靠手脚,而是靠腰间那根绸带悬吊在房梁上的。
所以他手脚活动空间较大,很轻易地就从裤包里将小鱼刀取出来了。
他反背着手,从裤包里取出小鱼刀,悄悄将折叠刀刃给扳了出来。
这时审讯室里那盏老旧马灯闪着荧荧光晕,映照得瓦屋静悄悄的。
隔着板壁泥墙,能听到钟勇国他们在外面屋子里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此时他只要割断皮绳,就能掉下去,摔得脑浆迸裂鲜血四溅地死去!
此时他对这种死亡方式丝毫不害怕,甚至觉得这是他所向往憧憬的。
所以他扳开刀刃,背着手,摸着那根牛皮绳,准备悄悄将其割断。
他正要使力,突然听到钟勇国说肚子饿了,要谢耿秋他们去买消夜。
这里地处深山,即使是白天,也只有不远处供销社里能买到东西。
供销社夜晚铁门紧闭,根本不营业,但里面常有保卫人员值夜班。
这些保卫人员没权卖东西,但偶尔情况特殊,还是能通融一下的。
像钟勇国这种公社干部,想夜晚到供销社去买东西吃,丝毫不难。
所以那晚他肚子一饿,便让谢耿秋和两个民兵到供销社去买东西。
谢耿秋和那两个民兵熬着夜,肚子有些饿,也想弄点东西来吃吃。
所以听了他吩咐,三个人便很爽快地答应他,然后转身买东西去了。
他们转身离开后,房间里便只有钟勇国一名干部独自守在屋子里。
孙富贵听着外面屋子里就钟勇国一个人,突然有了想报复他的想法。
钟勇国是派出所指导员,这些年山里许多五类分子案件都由他负责。
这家伙脾气暴躁,孔武有力,经常喜欢施着各种酷刑虐待折磨犯人。
所以许多五类分子听着他名字都害怕,看见他就像见着阎罗王似的。
孙富贵那倔强老伴、那娇弱漂亮的儿媳妇,被他折磨虐待过好几次。
有一次他拿着藤条抽打他儿媳妇胸部,打得鲜血都渗到衣服外面来。
有一次他甚至脱掉儿媳妇裤子,当众用蒺藜条子狠狠地抽打她屁股。
儿媳妇回来后躲在房间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几晚上,让老伴劝了很久。
老伴被这钟勇国虐打过几次,打得她后来看着他都要赶紧绕着道走。
这钟勇国虐打折磨过许多犯人,他们这些五类分子谁心里不恨他啊?
现在孙富贵要自杀寻短见,何不拉着这家伙,让他陪着一块死呢?
想到这里,老头突然有了主意,反手拿着小鱼刀使劲朝着皮绳割去。
他割出个深深缺口,估计这皮绳差不多还能承受他重量,便停手了。
然后他便装着好像内急想拉屎,高声呼喊着,要人将他放下来解手。
钟勇国舒舒服服地坐在外面房间里看报纸,被他吵得实在有些嫌烦。
其实犯人悬吊久了,不时放下来撒撒尿,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常事。
但放犯人,解绳索,拉完屎还要重新捆绑着再吊起来,过程很麻烦。
钟勇国是派出所领导,历来颐指气使惯了,才懒得做这些琐碎事情呢。
所以听到孙富贵呼叫,他便进来骂了几句,说等民兵回来再放他下来。
钟勇气有些恼怒地斥骂了孙富贵几句,便准备重新回去接着看报纸。
孙富贵可不能让他就此离开,所以见他想走,便放着胆子喝斥起他来。
恍惚间他好像重新回到过去,回到解放前,又成为了当地乡绅大地主。
而这钟勇国好像是他家穷佃户的孩子,一个不学好目无尊长的倔孩子。
所以他像长辈老族长一样,劈头盖脑毫不留情面地便朝着他喝斥起来。
他骂钟勇国不象话,一个长辈要解手,他竟然不赶紧过来给他放绳子。
他骂钟勇国野狗似地毫无家教,真不知道他爹妈以前是怎么教育他的。
钟勇国是公社领导,一个权势极大、掌管众多五类分子生死的当权派!
在山里他就像个土皇帝,像个太岁爷,谁敢冒犯他,在他头上动土啊?
现在这老地主竟敢当面厉声喝斥谩骂他,那不是吃了豹子胆想找死吗?
钟勇国哪能容忍这等喝斥谩骂?何况这次凌辱他的,还是个五类分子!
所以没容孙富贵多骂几句,这野兽男人便怒不可遏地转身冲进屋里来。
现在他得过去解开绳子,放下这老地主,结结实实地好好教训教训他!
谁知这正是孙富贵想要的,他一过去解绳子,便有机会报复谋害他了!
因为那根绳子绑在里墙柱头上,从门前过去,得从他孙富贵身下经过。
孙富贵此前已经用小鱼刀偷偷将身后那根牛皮绳割出个深深缝隙来了。
由于担心失手,他割出缺口后,便拿着那把小鱼刀按压在深深缝隙里。
现在看着钟勇国气急败坏地冲进来,赶紧使着力气狠狠地划割下去。
小鱼刀刚买来不久,还很锋利;那根皮绳刚才便被他割进一大半深了。
所以现在他拿着小刀狠着劲儿一割,那根皮绳转瞬功夫便被割断了。
随后孙富贵便反绑着手脚、像堆泥石土方似地从屋顶房梁坠落下来。
孙富贵这么拼死一击,并不敢确定他坠落下去,一定能砸到钟勇国。
他只是心怀仇恨,满腔愤懑,想在临死前利用这高悬机会报复仇人。
钟勇国对这苍老衰迈、孤苦凄凉、却“罪恶累累”的老地主毫无防备。
他气咻咻地朝着屋里走去,丝毫没留意到老头在头顶搞什么小动作。
他没走多远便听到声砰然断响,看到那根牛皮绳从椽檩间断落下来。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便抬起头,想看看屋顶房梁到底出了什么事。
谁知他刚抬起头,孙富贵便像团黑影似地从天而降,朝他砸落下来。
他感觉不妙,还没来得及闪躲,孙富贵那肥重身躯便砸撞到他头上。
孙富贵身体肥重,屋顶房梁离地面两三丈高,砸落下来力道多大啊!
所以只听着声砰然闷响,钟勇国便被砸断颈椎,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孙富贵则被撞弹开,重重砸落到地面,摔得脑袋绽裂,鲜血汩汩直流……
此时审讯室和旁边屋子里都没有其他人,他俩倒在地上根本没人施救。
所以等谢耿秋他们拎提着各种食物赶回来后,他俩都躺在地上断气了。
谢耿秋还很年轻,两个民兵都做不了主,看着两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们只能连夜分头去将那些大队干部喊过来看守尸体,处理善后。
谢耿秋忙了一夜,翌日凌晨便骑马匆匆赶到公社去向领导汇报情况。
之后上级派了两个公安下来,随便看看现场调查一番便草草结案了。
他们说孙富贵早有准备,所以畏罪自杀,在房顶割断皮绳掉将下来。
钟勇国则是进审讯室查看情况,不小心被这老特务掉下来砸死掉的。
孙富贵没有家人,生产队领回尸体,便派人随意挖个土坑掩埋掉了。
钟勇国因公殉职,给他家发了些抚恤金,让儿子顶替他到公社上班。
谢耿秋事发时没在现场,不追究丝毫责任,事后继续在派出所上班。
一场命案两具冤魂,就这样草草处理完,慢慢从大家记忆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