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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鹅黄菊花平儿(2)

论忠诚,平儿对凤姐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作为贴身丫头,她时刻不离凤姐左右,“一味忠心赤胆地服侍”。李执曾这样比喻平儿:“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第三十九回)。凤姐生日,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凤姐被灌得有些醉意,便瞅人不妨时离席回家休息,独“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她。”(第四十四回);而当她自己过生日时,她还“抽空回家”,等服侍完凤姐以后才同众人一起玩闹(第六十二回)。在凤姐大权在握、春风得意时,平儿对她尽心伺候、形影不离,就是在贾府日薄西山,凤姐“力绌失人心”、地位急转直下以后,平儿仍旧不离不弃,守在她身边。凤姐死后,“狠舅奸兄”算计着要卖掉巧儿,连王夫人也束手无策,紧急关头还是平儿挺身而出,在刘姥姥的帮助下,保护巧姐逃出虎口。除了细心服侍、小心伺候,平儿还善于揣摩凤姐的意图,不仅凤姐吩咐过的,她能周全应对,就是凤姐没有考虑到的,她也能不露声色地安排妥贴。凤姐在宁府初见秦钟时,“并未备得表礼来”,平儿考虑到凤姐与秦氏交情甚厚,便自作主张,备了一份可观的见面礼,派人送去(第七回)。听说凤姐陪贾母玩牌,她又怕钱不够,赶着送钱去(第四十七回)。难怪凤姐自己也常说:“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第五十一回)凤姐和平儿的脾气性格迥然不同,但又互相补充,相辅相成。在为人处事上,凤姐心狠意绝,平儿常提醒她留个退路,劝她:“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第六十一回)凤姐一向争强好胜、一意孤行,但她却能听进平儿的话。除了耐心劝导,平儿还经常背着凤姐做些好事,为凤姐积些贤德。凤姐之所以能在杀机四伏、危机重重的贾府长袖善舞、如鱼得水,与平儿的得力辅助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平儿,凤姐一定会遭更多人的怨恨、惹更多的麻烦。正如李纨所说:“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顶。”(第三十九回)平儿身为凤姐的左膀右臂,时时为凤姐着想,处处维护凤姐的利益。在凤姐抱病、探春理家时,作为凤姐的助手,平儿对探春理家既没有不闻不问,也没有人云亦云,而是不卑不亢,巧言善辞,一方面称赞了探春过人的才智和见识,另一方面也道出了凤姐难于行事的苦衷:“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一番话既保全了凤姐的面子也给足了探春面子,连宝钗都忍不住打趣她:“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第五十六回)平儿是凤姐的得力助手,也是贾琏的知心爱妾,但在琏凤二人发生冲突时,平儿往往站在凤姐一边。在经济矛盾上,平儿忠实而又机警地维护凤姐的利益:贾琏回家时,恰好旺儿嫂子也来送凤姐的利钱银子。平儿急中生智,借香菱撒了个谎掩饰了过去。她清楚如果贾琏知道了凤姐藏有体己,肯定会要去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在感情纠葛上,贾琏抱怨凤姐的醋妒之意时,平儿义正词严地捍卫凤姐的清白:“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得正走得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是他了。”(第二十一回)。在外遇问题上,平儿更是赤胆忠心地站在凤姐的立场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凤姐一直蒙在鼓里,而第一个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告诉凤姐的是平儿。她可以为贾琏隐瞒拈花惹草的偷情证据,却不能对凤姐隐瞒贾琏偷娶二房的背叛行为,因为这对凤姐的地位构成了威胁,对凤姐的感情造成了伤害,而她是始终站在凤姐的立场上的。王昆仑在《红楼人物论》中说得好:“平儿软弱平庸了,不配做王的心腹助手;精强过甚了,王熙凤一天也容不下她。”正因为平儿生性平和、无欲无求,所以见容于凤姐;正因为平儿忠心耿耿,从无二心,所以取信于凤姐。凤姐把她引为心腹,有很多事,她瞒着丈夫贾琏,却不瞒丫头平儿,如毒设相思局惩罚贾瑞,借刀杀人虐待尤二姐等等。凤姐把她视为得力助手,让她替自己经手一些营私舞弊之事,如收放和催讨利钱等等。凤姐的底细平儿一清二楚,她明白,在这个充满着阴谋荆棘的大家族中,八面玲珑、四处逢源的凤姐是她唯一的保护伞,而凤姐的信任更是她赖以生存的资本。因此平儿对凤姐是一心顺从、忠心不二的,有些事情她可以违心,但在言语和行动上,她仍会与凤姐“合谋”甚至“合污”。袭人曾对凤姐拿月钱放贷一事颇有微词:“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也说:“何曾不是呢”。(第三十九回)但她在行动上还是按照凤姐的吩咐跑上跑下,正如王朝闻在《论凤姐》中所说:“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不辞劳怨,有古名臣事君之风”。

平儿对凤姐地这种“名臣事君”之情并不像一般主仆情份那么简单。平儿自小跟着凤姐,在凤姐的熏陶下,她既锻炼了能力,也增长了才干。而且,平儿不仅时时受到凤姐的调教,还处处受到凤姐的保护。在“绣春囊”事件上,凤姐不但为自己开脱,而且口口声声“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第七十四回)。两人在日久天长的生活中培养起一种深厚的感情,当着外人,她们主仆分明,但私底下,她们会谈心到天亮,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然而,在两人亲密无间的感情之上,还有着森严的礼法。平儿虽然可以同凤姐一起吃饭,但只能“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第五十五回),而凤姐勃然大怒时也可以随意拿平儿当出气筒。凤姐生日时,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凤姐在窗外偷听见鲍二家的和贾琏大赞平儿,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平儿。平儿无故挨打后,满腹委屈,“哽噎难抬”,但仍为凤姐辩护:“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得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贾母命贾琏和凤姐向平儿赔不是,平儿接受了贾琏的赔礼,但还没等凤姐开口,她就先走上前跪下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短短几句,既为凤姐开脱了不是,又表达了自己对凤姐的一片忠心,可谓字字妥帖,句句周密。凤姐也羞惭不已,“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回到屋里,心中不安的凤姐还是向平儿道了歉:“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忍着眼泪,忍着疼痛,只说道:“也没打重。”(第四十四回)在李纨义愤填膺的打抱不平后,凤姐也放下身架,当着众人的面对平儿说:“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第四十五回)这以后,凤姐和平儿又和好如初,一派其乐融融的情状,只是偶尔会拿此事打趣。当凤姐嗔怪道:“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俏皮地撒娇:“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第五十五回)可见,两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既情同姐妹又不悖礼法,界限分明。

平儿不仅对凤姐一片忠心,对贾琏也是真心实意的。贾琏风流成性、眠花宿柳,平儿在收拾贾琏的衣服铺盖,抓到了把柄——一绺青丝。平儿没有将此事报告凤姐,而只是私下里向贾琏点明了,而且还帮着他在凤姐面前巧妙地隐瞒:“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第二十一回)这出“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的戏,既避免了一场河东狮吼,也让我们认识了一个富有女人味的平儿。平儿对贾琏俏皮地说“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搂出这事来。”在这番“娇俏动情”的话语背后,我们或许还能感受到一种心酸。虽然平儿半仆半妾,但贾琏亦是她的夫主,看着他在外面寻花问柳,她的心理也会或多或少地有些醋意,于是她想借这个把柄,让他以后少去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碍于凤姐,她不得不将自己对贾琏的感情压抑在心中。凤姐是个出了名的“醋缸醋瓮”,贾琏未娶亲前曾有两个丫头服侍,婚后半年便被凤姐打发出去了;凤姐自己也带来四个陪房丫头,但“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下了平儿。一方面,凤姐“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但另一方面,凤姐又极力防止二人亲近。“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第六十五回)。平儿深谙凤姐的秉性,因此极力避免与贾琏亲近。贾琏一时兴起时,平儿“夺手跑了”,拒绝了贾琏的纠缠,气得贾琏破口大骂,平儿也只好说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第二十一回)可见,平儿远着贾琏并非出自憎恨之意、厌恶之情,而是出于对凤姐善妒个性的顾忌。

平儿在“机关算尽”、心狠手辣的凤姐和风流放荡、好色贪淫的贾琏之间,保持着一种巧妙的平衡。要达到这种平衡,她靠的不是钻营,而是一种善良和顺的品格。《尔雅》中这样释“妾”:“妾者,夫为男君,其妻为女君”,平儿也是如此为自己立身定位的。平儿对未来从没有过任何奢望,与琏凤二人和睦相处,一心一意地伺候两人,营造一个“家和万事兴”的氛围,这也许就是平儿的追求,为此委屈一点也无所谓。然而,委曲未必能求全,贾琏偷情事败后,凤姐泼醋时就迁怒平儿,而贾琏借着酒劲,也对平儿又踢又骂,平儿两头遭打,左右为难,急得找刀子要寻死,但最后她都忍了下来。平儿挨打后并没有喊冤叫屈,但从别人同情的话语中,我们能感受到这非常人能忍受的委屈。宝玉非常同情她,对她的不幸遭遇深深恨怨:“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第四十四回)可见,表面上她在琏凤二人的冲突夹缝里生活得游刃有余,但实际上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委屈与痛苦!

平儿虽然委曲求全,但并非逆来顺受,她也有“不平则鸣”的时候。平儿也曾使性子哭闹过:“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她的小脾气一上来,飞扬跋扈的凤姐反倒要“央告”她;平儿也曾赌气摔过帘子,凤姐对她和贾琏隔窗对话表示诧异,她说:“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开玩笑说:“正是没人才好呢!”一句话刺痛了平儿,她愤愤地说:“这话是说我呢?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看到平儿赌气,凤姐颇为尴尬,佯装恐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看到这一幕,也大感意外,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第二十一回)可见,平儿的个性偶尔也会浮出海面提出抗议,她的小脾气偶尔也会爆发出来,让人惊讶。虽然次数并不多,但唯其如此,才弥足珍贵,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生动、完整的平儿。

出身卑微的平儿容貌秀美脱俗,性格温柔善良,为人通情达理,处事公正和平,对凤姐忠心耿耿,真可谓“色”、“才”、“德”兼备,真、善、美并存,因此在贾府她上能博得主子的赏识,下能获得下人的好感,无人不称道、无人不喜欢。贾母一向看好平儿,常夸她“好孩子”(第四十三回)。而大观园中的小姐丫头,也个个都与平儿交好,湘云曾特地带了四个绛纹戒指送给贾府的四个体面丫头,其中就包括平儿。平儿生日时,探春提议给她做寿:“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才过得去。”宝玉、湘云等齐说:“很是。”(第六十二回)作为一个丫头,竟能让大观园中的公子小姐们为其贺寿,可见众人对她又多么喜爱。平儿就这样博得了大观园中每个人的心,也博得了读者的心,无论是在阅读,还是掩卷沉思,心中始终回荡着这一缕清淡而又宜人的菊花香。

平儿始终以平和的方式默默生存着,像一朵美丽的菊花,自然、恬静、清香、淡雅。周敦颐在《爱莲说》中称:“菊,花之隐逸者也”。当人们赞叹春花的烂漫,感叹夏花的绚烂,惊叹冬花的圣洁时,别忘了菊花的坚贞。无论秋天的感觉如何萧条,无论以后的日子如何寒冷,她总在顽强地绽放着,正如元稹在《菊花》一诗中写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如果在晴雯身上看到的是不屈不挠的刚性,那么在平儿身上看到的是能屈能伸的韧性,同样是种让我们感慨与感动的坚强。也许太高的目标,她永远也达不到,也许过分卑微的容忍,她永远也受不了,但,这就是平儿,虽不完美,却真诚质朴,踏踏实实地走着人生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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