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少了,同学的关系贴近了。借来录像机,聚在教室里看港台的警匪娱乐文艺片,一起叫一起笑。结伴去逛街。偶尔在宿舍里偷偷做饭。我因为关节活动受限制,只能抱着篮球站定投篮,天天练不停地投,连三分球也能十中七八。有时,站在一边看男生的比赛,欣赏他们矫健敏捷的身影,肆无忌惮的喝彩、叹息游戏里的输赢。
一只迷路的小白猫,被圆圆领了回来,爱得了不得,取名九儿,意为我们的老九。她天天向食堂的女孩子讨一些肉,喂给九儿吃,或者买火腿肠给它。她们抱着九儿又是亲又是爱抚,我却爱不起来,它的呼噜常常让我烦躁。九儿莫名地失踪了。圆圆哭了一晚上,还写了一篇祭文寄给天津的朋友。
看了米兰·昆德拉的不少作品,特别被“玩笑”这个词触动。你认为很严肃的事情,在别人眼里仅仅是个玩笑。如果生命是严谨的,意外是什么,偶然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命运是不可捉摸的,努力又没有意义,奋斗又指向哪里?
圆圆喜欢放校园民谣,让淡淡的哀伤回旋在宿舍里。不知是远离意味着怀念,还是怀旧本身就是距离的产物。
我意识到自己总是和所喜欢的人和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许,理解就会相互渗透,而我,随着成长,结构趋于严密完整,是一座孤岛。当人无法在同一个事件面前,展现同一表情,发出同一腔调,遵从于众人的言行,孤独,理所当然。
26、束缚里的自由
班主任程秀娥老师了解到我的身体状况,特别关心,帮我联系、介绍了她在平房医院的同学,进行理疗。
到平房医院,从乳品厂坐车要半个小时,而343专线每半小时一趟。我每个星期去两次。
关节疼得不是很厉害,但是束缚行动,老是感觉累。踏着零落在地的黄叶,一步一步走向车站,看着343缓缓地到站停下,又慢慢地驶动。我离车站只有五十米,可是跑不起来,招手叫喊也多余,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走,只能在萧萧寒风里等待下一辆。我没法不感伤,能力的局限,导致错过,等待总是无可奈何。
路上,能看到一片片树林。树叶被秋风煞黄,挂在树梢的多少有点无助,飘在风里的翩跹若蝶舞,躺在地上的则安静地铺设着旧梦。秋林的美,在于黄叶和树木的别离。
路边,稀稀落落摇曳着八瓣梅。茎细长,纤弱地举着粉的白的紫的花朵。一枝两枝像流浪儿,开到一丛就像翩翩的霓裳舞裙。
在平房的街道上,看到一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过马路。我停下脚步,一直关注着,希望所有的司机也在注意,直到他们平安地走过十字路口。也许,爱情的终结幸福,就是如此吧。
第一次拔火罐,想起了某部小说里,把人裹进湿牛皮里,扔到太阳底下暴晒。脊背被紧紧地吸着揪着,勒得喘不过气来,趴着不敢也无法动弹,只有咬牙坚持。
蜂毒能治疗风湿。用活的蜜蜂,在穴位上蛰,叫蜂疗。小时候的我,调皮捣蛋,一不小心就被马蜂蛰到,最惨的状况是,叮肿后眼睛被封住了,痛哭自然必不可少。成年人,学会了控制,即使疼,也得忍耐。一只两只,增加到一次三十只。疼痛,承受的习惯了,也能麻木。老要去看病,我的课就上得自由散漫。这样很好——即使一节不落地坐在教室里,我的心还是会飞到窗外的。节假日,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慢吞吞一瘸一拐地逛街,所浏览的依然是服装。在初冬,见过一个女孩,很棒的身材,黑色紧身毛衫,红色紧身皮短裤短得刚刚漫过大腿根,一双黑色长靴裹过膝盖。黑色毛皮帽子斜扣在波浪发卷的头上,黑色皮毛长大衣敞开着,使有限的艳红,在她摩登的步伐里,引人瞩目。东北女孩真是美丽不怕冻人,在寒冬里穿裙子的比比皆是,完全不遵守小棉衣夹棉衣大棉衣的季候规则。她们不害怕关节炎吗?我想。
即使行动不利落,我还是边走边看。
和林荫去动物园。仙鹤实在是幽雅的淑女,每一动作都姗姗有礼,看着它们,你会觉得人生如若闲淡,可能更有情趣。一个鹤字,前头填上了仙字,便有了逍遥的味道。
动物园里的熊瞎子,观赏起来只剩下一点可爱。它在深深的水泥“牢”里,傻傻笨笨地走来走去,偶尔嗑嗑游人扔下的瓜子,博得一两声喝彩。野性的东西,一旦失去了自由,本色都扭曲了。
看见大象,才体会到其大,才真正佩服曹冲称象。吃稻草?也许象喜欢吃别的,但动物园管理者自有他们的理由。人总能自作主张,这值得骄傲,还是暗含悲哀。
到哈尔滨,不能不看冰灯。
只要有智慧,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创造美。有一个词语叫“冰雪聪明”。
冷让水成雪成冰。天因有情不易老,雕刻的花朵似乎永无重复,厚厚的雪絮又将世界银装素裹,纯情可人。人因有心,创意无限。冷硬适宜雕琢造型,透明正好折射光彩,就发明了美轮美奂的冰灯,营造出水晶世界。
倒霉的病束缚着行动,可是心依然自由,抵触时是矛盾痛苦,但当自由的翅膀飞翔时,快乐更加明艳。痛并快乐?还是因为痛更要快乐?因为束缚更爱自由?
27、爱的代价
哈尔滨的冬天,冰雪是主角。
天气越来越寒冷,我的关节炎没有因为治疗和锻炼,有所减轻,似乎还有加重的趋势。暖气使室温在20℃以下,而屋外常常是零下20多度,可能是室内外温差悬殊太大,我总是感冒。我的肠胃也开始变得挑剔,食堂做的一些粗粮食物和豆油炒的菜,没胃口吃下去,吃饭顶多是为了充饥。我越来越恐慌。
星期六的早晨,收到王子的信,心里舒畅了许多。因为身体,因为寒冷,困在教室宿舍食堂的三角里,好久都没有出去了。
找到林荫,请他陪我一起去最近的小市场转转。我们都来自宁夏,他一直像大哥一样照顾帮助我。出了乳品厂的大门,冰天雪地,本来走路就蹒跚的我,害怕滑倒,只得拽着林荫的衣袖,被他牵着慢慢移动。十五分钟的路走了一个小时,冻得哆哆嗦嗦,匆匆买了几只梨几根黄瓜,转身再往回移。心情不错,还能张开笑口自嘲,评说路边树挂的姿态。
终于捱到放寒假。回到家,妈妈隔三差五地炖肉,我也见到了思念已久的王子,还有丽华涓涓疯子等好朋友,玩得很开心,身体又好了许多。我想只要坚持,终会像从前一样康复的。
三月,回到哈尔滨。
王子来信说,他妈妈介意我的病。
也许那个年龄,把爱情看得太神圣太完美。也许我的自尊心太强,容不下丝毫的勉强。也许我爱的他,跟真实的他是两个人。也许裂痕一开始就存在,时间将它撕得更明显了。爱,不需要任何理由。不爱了,分手的借口很好找。
断绝通信,斩断黯淡了的爱情。
那段时间,圆圆把一盘磁带全部录成一首歌:“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没有一丝改变……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开我。”关节的疾病,使我从一个肢体行动者,渐渐沉于安静的感怀思考者。混乱地想了很多,统统看不到希望。最美的爱情都可以因为病背弃,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撕掉所有的信件,心,痛到极点,却只是默默地流泪,不想让别人看到,不想听任何的安慰。
几天的工夫,我的左眼又红又痛,症状和高三那次一样。去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诊,医生要求住院。我住进了医院。
中医里肝和眼息息相关,七情六欲又影响肝脏。我的每一次眼病,好像都跟情感受挫有关,十八岁为朋友媚儿伤害却不能说出去,二十一岁为爱情背离无语可说,后来在婚姻里委曲求全自吞自咽,左眼终于不堪一次次地发病,黑暗了。
春风说我要,春花说我给。秋风无言无语,秋花惨淡凋零。感情的风中,有最激情的渴望,有最彻底的绝望,还有隐隐作痛的没有想法,这都是爱的代价。
因为怕落就拒绝开放吗?繁花的美丽也是一种勇敢。因为结果的不可知否就要在中途转折吗?总有人用执迷不悔将爱进行到底。因为会变就不相信永恒吗?爱人的脸会偷偷地改变,爱情的内涵从古至今从未更改,比如,三生三世,天长地久,终于在爱中满足了。
这一次受伤,只是告诉我,和王子的爱情还肤浅。
北国之春,冰雪依旧。
28、幸福看着我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每天从眼球上打针,在屁股上打针,在胳膊上吊针,加上心痛如针扎,到处是看不清的窟窿眼儿。
左眼被纱布包着,像独眼龙看着病房里别人的幸福。
宁宁姐姐的视网膜脱落了,天天都担心手术的结果。她的男朋友开玩笑地说:如果你看不见了,我就是你的眼睛,如果你不嫁给我,我就嫁到你们家——放心吧,小手术一个……”
新进来的中年妇女,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不停地哼哼,乱蓬蓬的头发散在蜡黄的脸上,她的脾气贼大,动不动就冲丈夫喊叫:“快给我翻个身!”丈夫看起来英俊高大,哄着她睡着以后,立刻跑回家,搬来铺盖卷,天天打地铺。
老奶奶只是觉得这阵子不舒服,就被儿女劝到医院里住下做检查。她的孩子们像走马灯一样,不时地送吃送喝嘘寒问暖。
其实,幸福不仅仅看着我。
程秀娥和其他几位老师都很关心我,送钱送吃的,帮我办理各种相关的手续。龙丹乳品厂的万厂长除了批给我一千元的医药费,还准备号召职工捐款。
每天都有同学来看我,平时关系好的自然不必说。
高兴明在我还打吊针时,就来了,说专门等着请我去吃饺子。那一天的吊针开始的就晚,药量又增加了,中午12点了,还有一瓶。他长得胖,真要等到输完药,还不得饿瘪了。“没事!没事!我一定要等到!”他笑起来的“满脸横肉”,让我觉得很惭愧——曾经无知的以貌取人。
北京的邢进,穿着打扮老是懒散的,说话像舌头上打了油,真是油腔滑调地讨厌人。我从不掩饰对他的这种感觉。他拎着两个菠萝来看我,我正在输液。他问你知道怎样削菠萝吗。我摇头。他说他特意观察学习了特别表演给我看,住院可能很无聊,不过心情好病才好得快。同是那个人,出现在你最脆弱的时候,送给你一份关心。我暗暗发誓,从此后一定不能再任性地随便说人坏话。
“哗啦”和温红瑞给我取了一个很难听的外号“老梦”,我想肯定是因为讨厌才这样喊的,恨死他们俩了。他们来看我,忍不住问,干嘛叫我“老梦”。“亲切啊!”原来是我多心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是自己拉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