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听了如此一番表达，能不被感动？杨建仓很会讨好人，芳草自然感慨公公理解自己，尽管他的话有奉承和讨好的意味，芳草还是打心里为杨建仓的话所感动。无论在外面进餐，进货，坐车，去哪不去哪，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切一切，杨建仓都由芳草做主。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切由你，芳草，我听你的。”
这话听起来，让芳草感觉莫名地舒服，也莫名地不舒服！芳草又想起杨茂森，和杨茂森一起出门没有一次不闹别扭的。她的内心，感慨万千。公公的话，若出自杨茂森之口，多好！
秋天到了，庭院的洋槐树被秋风一吹，庭院落满洋槐树叶，芳草喊：“森子，你把院里的树叶打扫打扫。”
杨茂森生性懒惰，他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其父杨建仓却非常热情，他赶紧拿起扫帚，说：“我扫我扫，这点活儿算什么！”边扫，他边一眼一眼地望着芳草的脸说：“芳草，以后打扫庭院的活儿，你就交给我吧，我承包了。”
“您承包？”芳草摇摇头，说：“您应该说说您儿子，让他承包才对！您为什么承包？”
“咳！只要你高兴，这点活儿我干也一样。”杨建仓冲芳草笑嘻嘻诙谐地说。
芳草听了，心里涌起一丝兴奋，也泛起一股酸楚。酸楚与兴奋纵横交错，搅扰着她的心。过去的不愉快已经太遥远、太遥远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芳草已把杨茂森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夫妻若有个什么不和谐，芳草常像孩子似的到杨茂森父母那告个小状，她在杨建仓和肖淑艳面前经常说：“我对您们的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能不能求您们劝劝您们的儿子，让他改变改变呢？譬如，天天刷刷牙，每天早晨起来洗洗脸，晚上睡前洗洗脚这些事。如果他能做到这些，我们就少生好些气！”。
芳草说这些话，是想通过长辈的督促和威力，使杨茂森的卫生习惯有所改变。不尽如意的是，杨茂森这些陋习一如《红灯记》里的接头暗号“照旧”，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杨建仓听了芳草这些对杨茂森不满的话，反倒在芳草面前夸耀起自己：“你看我，芳草你看我，我每天刷4次牙！3顿饭之后必须刷牙，睡前还刷一次牙。”他龇着洁白的牙齿，不厌其烦地对芳草说：“芳草你看我的牙齿多白，森子实在不象话！刷牙又累不着，勤刷牙对保护牙齿也有好处，口腔也舒服。晚上临睡洗洗脚，既干净又卫生，多好。他这个人太邋遢了，这样的人，简直要不得！”他把脑袋摇晃得溜圆，嘴里重复：“他这人，实在要不得！”
时间久了，这样的话听多了，芳草搞不明白了。她心想：这是父亲无意识地炫耀自己？还是有意识地在贬低儿子？或者他以为顺着自己说话，自己爱听？其实，这样的话，芳草听后，心里，更加不舒服。虽然她对杨茂森恨铁不成钢，但，听别人贬低自己的丈夫，芳草心里，酸涩酸涩的不是滋味。一方面，芳草愿意有人帮助杨茂森改掉陋习。一方面，她不愿杨茂森被轻视，被贬低。在芳草的内心，只许她一个人对杨茂森不满、不敬、发牢骚。芳草的心态复杂而矛盾，她做不到像听别人议论他人一样，平静而漠然。她希望她说杨茂森，有人洗耳静听或善意地劝慰表示理解，或者背后对杨茂森诚恳批评，热心奉劝。而非在她面前比她本人说的话更重，更尖刻。
在家庭中，无论遇上什么事情，杨茂森都像局外人一样，不理不睬，不闻不问，或者抬杠拌嘴，别别扭扭。相反，杨建仓则百依百顺，热情非凡，他出谋划策，十分驯服。在处理家庭事物上，杨建仓似乎取代了杨茂森！
丈夫为什么是那样的人？公公为什么是这样的人？久而久之，芳草困惑极了。芳草性情直爽，在与公公婆婆闲聊时，有一次，她笑着问道：“我过去和现在一样儿什么都没变，为什么现在您们对我的态度和过去截然不同？”
闻听此言，肖淑艳无语，她抿着嘴似笑非笑脸色如血。杨建仓见状则大声说：“哎！过去我们小民意识，做事欠考虑！你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边，我们没能好好对待你，还成天挑你的毛病。这些事，我和你妈早就认识到了。”杨建仓灵活的双眸，扫视一眼老伴肖淑艳。肖淑艳表情腼腆而不自然，脸上稍有愠色和难为情，她不声不语。杨建仓笑嘻嘻的继续说：“你妈和我，都老脑筋，那时候你做什么事情，我们都看不惯，哎！都怪我们，都怪我们脑筋僵化。”杨建仓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脑袋一摇一晃，似乎他在随意地说笑调侃。
杨建仓圆滑、老练，一般人难以比拟。他清楚，在如此氛围承认过失，既不尴尬，也不难为情，还让芳草觉得他开明、坦诚、平易近人。
芳草客厅、厨房来回穿梭干着家务，杨建仓则来回来去跟在芳草身后，说：“你们俩分家另过，家里没给你们一碟一碗，这些我们心里能不知道么？你现在把日子过得这么好，咱们村儿谁不佩服你？好了，芳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一切向前看！”杨建仓跟随芳草进了厨房，冲芳草小声儿神秘兮兮地说：“芳草，你看以后我对你怎么样！以后，我保证对你好！人家都这样说了，你可不能抓住人家小辫子不放噢！”杨建仓笑嘻嘻地挨近了芳草的身体，话也说得嚅嚅嗫嗫。
一席话，似乎发自肺腑，而他表现得并不严肃、不庄重。不像公公在向儿媳致歉或表示悔悟什么的，倒像一对夫妻闹意见后调侃拉呱，虚虚实实，云里雾里，三分真诚、七分奉承的味道。芳草边料理刷洗过的锅碗瓢勺，边揣摩杨建仓刚刚说的话。
杨建仓满面堆笑站在芳草身旁，挥舞着手臂柔声地说道：“在你们这里住，我们能多活好几年。”见芳草未吭声，他又说：“自搬到你们这儿，我对你的印象特别好，真的芳草，真的！我想你应该感觉到了。”边说，杨建仓边满脸堆笑、身体也紧挨住芳草。
作为公公，他如此亲昵的口吻、轻佻的举止，没有一丝距离似的，芳草有种本能的反感。她扭过头去，紧绷着面孔脱口而道：“你别和我这样！你对我的印象不好不坏，我就知足了，不要这个那个的，干什么呀你？”
结婚多年，芳草头一次用“你”称呼长辈。说完，芳草沉着脸，不悦地把盆子往旁边“咣当”一搁，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径直回到自己卧房。夜里，芳草辗转难眠。公公为什么如此善于表达？丈夫为什么拒绝表达？许多话本该出自杨茂森之口；许多事，本该杨茂森去做。而自己听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在说；看见的，是另一个人在做。芳草躺在床上冷静地想：杨建仓哪句话说错了？我为什么不高兴？他是长辈，我这样不礼貌地对他，合适么？他不光对我热情，对待旁人，不也这样手舞足蹈地热情么？我那傲慢的样子，是否有些过分？是否辜负了人家的好话？对，一定是我搞错了！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公公？他是杨茂森的父亲，我这样不尊敬人，对么？我是否应该向他道歉？
女人往往是有第六感官的，芳草的第六感官似乎感觉到一丝不对头，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因而，她断然否决了自己。人性中有些该思考的东西，芳草从未往更深层次思考过。翌日中午，芳草把生意推给手下售货员料理，骑上自行车去了公公单位。芳草听说杨建仓在单位有一间宿舍，在4层楼上。芳草不加思索地径直去了杨建仓的宿舍。
杨建仓的房间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两旁各放一把黄木椅子。写字台对面，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蓝格床单很干净。屋的角落有个脸盆架，脸盆架上放着脸盆，盆里有半盆清净的水。窗台摆放两盆绿茵茵的文竹，写字台上方墙壁粘贴着一幅世界地图。屋的另一角落，有个报纸架，上面一层一层夹着各类报纸，有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老年健康报……屋子整洁、干净、文雅。杨建仓坐在椅子上，正在喝茶。
芳草走进杨建仓的房间，环视一眼四周，脱口而出：“呵，不错啊，好一个世外桃源！”边说，边走到脸盆旁，见盆里的水挺干净，便洗了把手。然后，随便坐在了床角上。芳草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说：“爸，昨晚我犯了倔脾气，惹您生气了吧？今天，我是特意来向您道歉的，希望您不要生我气。”
芳草像天外来客，杨建仓怎会料到，芳草如此固执的人，会向他道歉呢？闻听此言，他简直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笑容满面的给芳草倒了一杯茶，站在芳草面前笑逐颜开地说：“唉，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芳草你看着吧，你看以后我对你怎么样！你看咱家现在多和睦，谁不羡慕咱们！你看咱俩的兴趣爱好多相似呀！从我房间的布置就不难看出咱俩有太多的共同点，是不是？”杨建仓在屋里来回来去度着方步，挥舞着手臂，指指这、指指那赞美他空旷的房间。嘴里连连说“你看……你看……”有点语无伦次。
芳草坐稳，静下心细看，反倒觉得屋里也没什么，空荡荡的，只是有些幽静罢了。
听见芳草说道歉，又称赞自己的房间，杨建仓高兴得眉飞色舞。是有意，还是激动？他紧挨着芳草的右侧，坐了下来。左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芳草的肩膀，右手在芳草的右膝上轻轻一拍一拍的。他的左右两手、同时有节奏的轻轻一触，立刻又轻轻抬起，好像芳草的腿和肩上有刺扎手似的。然后，又轻轻落下，又抬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原本芳草是想为自己的失礼，来向杨建仓表示歉意，也想到公公的单位认认门口。不想那一刻，她却拘束、难堪得不行。
芳草心烦意乱地回避杨建仓投过来的莫名其妙的目光，下意识的轻轻往左边挪了挪，过会儿，她又挪了挪。而杨建仓也跟随芳草的挪动而挪动，芳草轻轻往左边挪，杨建仓也悄悄地紧挨着芳草往左边挪，左手继续在芳草肩上拍打，右手在芳草右腿上一拍一拍的。似乎，他随时要把眼前的儿媳拥入怀中。杨建仓为了减免尴尬，他不停地说：“咱俩的兴趣爱好差不多，都讲究卫生，都喜欢有情趣的生活，森子简直太差劲，他太差劲了。过去，家里太对不起你了！以后，咱们家会越来越和气的。芳草，你是明白人！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杨建仓一面说，一面紧紧地挨着芳草。他的双眸，投过来炽热的光。
芳草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烧，浑身，都不自在。便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一面轻轻地往床的尽头挪。已挪到紧挨窗台不能再挪了，芳草不敢正视杨建仓那难以琢磨的炽热目光，她便把头扭向了窗外。芳草目光怔怔的，透过窗台上摆放的文竹，向远处天边湛蓝湛蓝的天空和飘拂在天空中的几朵白云眺望，她眼神游离而忧郁，大脑空空洞洞，似乎停止了运转。而她的内心，却十分警觉，十分厌弃。她暗自思忖：他为什么对我这样？他为什么这样黏黏糊糊？莫非他想……芳草不敢往下想了。
杨建仓把芳草挤得紧紧的，他的脸离芳草很近，芳草双眸的余光告诉自己，杨建仓的目光正在自己脸上捕捉着什么！一股陌生而异样的气味，弥漫在芳草周围。仿佛，杨建仓随时都有一种暴发的可能。这，是什么信息？
“腾”地一下，芳草站起身，慢腾腾走到报架旁，她从报架上拿过一张北京晚报，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浏览起来。虽然，她心里尴尬不自在，脸颊仍挂着一丝迥然之笑，一副自然、随意、漫不经心的表情。杨建仓紧随其后，也从床头站起。而他没坐在另一只椅子上，却径直走到芳草身边，站在芳草身旁。一只手继续轻轻拍打芳草的肩膀，另一只手，胡乱的在空中舞动。
他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尽管童年时代，芳草就渴望有个疼自己、爱自己的爸爸。如今，芳草已是30好几的人了，经过无情岁月的磨砺，领略过太多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芳草忽然隐约明白了世间的繁杂。眼前的“爸爸”，绝非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称呼他爸爸，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爸爸。眼前的“爸爸”有一个善变的面孔和一颗多变而狡狯的灵魂。双重性格，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好坏两重天。
与杨茂森相比，眼前这个人，他缺少沉稳、庄重、诚实和可信的程度。他能锦上添花，也会落井下石。如果在旧时代，这样的人，肯定是合格的汉奸。他的性格里，有太多的虚伪与市侩气息！芳草的眼睛雪亮无比，她看他，比别人看他，看得更清楚、更直接。因为，她与他既无血缘关系，又有直接接触。
在这个大家庭，芳草一直为人际的和谐努力着。她想既然走进这个家庭，就该对老人好，对公公婆婆好，孝敬长辈是美德、是义务。但内心深处，她并不喜欢眼前这个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阳光的东西。
“杨茂森啊杨茂森，你为什么不具备你爸爸的优点？”芳草心里说：“虽然，你身上的优点你爸爸不具备，而他外向、热情、有朝气、会取悦人，这实在是一大优点！如果，你具备了这些，加上你的沉稳、专一、诚实和可信的性格，你该是多么完美的男人！若果真如此，我甘愿做你一生的仆人！”
一刹那，许多事情像电影镜头一样，快速地在芳草的脑际一闪而过。她想起了在牌桌上，杨建仓总将自己的一只手早早等在麻将牌前，芳草拿牌时，杨建仓总像不经意似的碰一下芳草的手指。芳草曾对杨茂森说过：“你爸爸怎么这样……？”
一件件，一幕幕，一系列联想，芳草开始愈来愈清醒。
“芳草，你很能干。这些年，让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我看得清清楚楚，以后有了我，我保证对你好……”杨建仓的话，突然打断芳草的思绪。
如果眼前的人是杨茂森，芳草一定会哭倒在对方怀里！可是，杨建仓不是唐玄宗，芳草也不是杨玉环！
你儿子做我的丈夫再怎么不合格，他已然是我的丈夫，芳草心想你杨建仓是我的公公！中国人讲究伦理道德，这，我不糊涂！况且，我并不喜欢你，你不是正人君子！芳草的脑海，突然泛起杨建仓在她面前对肖淑艳关怀、体贴、嘘寒问暖的画面。还有杨建仓和肖淑艳分居、吵架的情景，也泛起过去杨建仓对自己的非凡热情。这一切，一直以来都是芳草感到奇怪的问题。此刻，女人那根敏感的神经和第六感官，突然使芳草意识到：以往杨建仓在自己面前是否在做戏？以显示他与杨茂森的不同？他对婆婆的关怀、爱护，究竟有多少含金量？
伪君子，芳草心里骂。
客观地讲，几十年的老夫老妻，杨建仓对肖淑艳的关怀肯定是有的。而“关怀”是否如杨建仓人前表现得那样厚重，就难以鉴别了。
芳草做出一副笑脸，站起来，说道：“今天我是来向您道歉的，我看，我也道完歉了，我该走了！”然后，她尴尬地红着脸，走出杨建仓的屋子。
身后，杨建仓还在说：“再呆会儿吧芳草，生意有别人打理，你着什么急？”芳草未吭声，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一连数日，芳草都在回避杨建仓。杨建仓反而对芳草愈加热情。晨起，杨建仓每天都站在芳草和杨茂森的卧室外，脸贴在玻璃窗上喊：“芳草，该起床了。芳草，芳草，该起床了。”
芳草听了，言不得，语不得。她十分讨厌杨建仓的“热情”，又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尴尬局面，而且不伤大家的和气。久而久之，这一切对芳草形成极大的精神折磨。一边是杨茂森的冷若冰霜，另一边是杨建仓如火的热情。芳草做梦都希望他们父子的性格，能变换一个角色。可是，那怎么可能？或许，杨建仓是继奶奶婆去世之后，第二个对芳草好的人。而这位后来者的“好”，却使芳草恐慌、厌恶！使芳草对杨茂森更加恨铁不成钢。但，芳草只能忍受这一切，她不想破坏好不容易和谐的人际关系。况且，杨建仓并未明确、直接和她说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