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里讲课(那时我在尔热夫斯卡雅女子中学任教已经不止一年),听到隔壁教室里有一位新来的女教师在说话:
“小姐们,嘘!……小姐们,嘘!……”
“小姐们,嘘!”是表示让学生安静的一句话,当时,只有从高等女子学院毕业的人才这样说。由于进出隔壁教室的人都要从我的教室门前经过,我下课后就耽搁了一下,以便看看新来的女教员。我瞧见,走过去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她就是我们学校低年级的新教员丽季雅·斯塔希耶芙娜·米津诺娃,后来我们家的人管她叫丽卡。
我跟她很快就认识了,并且交上了朋友。上完课从学校回家,我总跟丽卡一块儿走,因为我们同路。
丽卡长得非常漂亮。她五官端端正正,灰眼睛妩媚动人,烟色头发松软光洁,两道眉毛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十分迷人。她的美貌太引人注目了,谁遇见她都会看得出神。我的一些女友不止一次拉住我问:
“契诃娃,跟您在一起的那个美人儿是谁呀?”
我带丽卡到我们家,介绍她跟哥哥弟弟们认识。她有一次有事到我家,就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们当时住在库德林花园街科尔涅耶夫的房子里。我跟丽卡一块儿走进门,让她留在外室里等着,我先上楼到我的房间去了。这时候,弟弟米哈伊尔正好顺楼梯往下走,到楼下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书房去,看见了丽卡。丽卡素来很腼腆。她紧靠着衣架,用自己皮大衣的领子半遮着脸。可是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已经看清楚了她。他走进书房见到哥哥,说道:
“喂,安东,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找玛丽雅来了!她正站在外室里呢!”
“嗯……是吗?”安东·巴甫洛维奇答道,随后站起身来,穿过外室走上楼去。
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也跟着他上了楼。安东·巴甫洛维奇在楼上待了一会儿,就又走下楼。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很快也下去了,然后再次上楼。这哥俩上楼下楼地走了好几趟,竭力要看清丽卡的容貌。事后丽卡对我说,那一次给她留下一种印象:仿佛我们家里有许许多多的男人,而且一直不停地上楼下楼!
丽卡跟我们家人认识后,成了我们的常客和朋友,大家都特别喜欢她,连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在我们亲密的朋友当中,丽卡快活而迷人。我的兄弟们以及所有常到我们家来的人,不管年龄大小,地位高低,个个都想讨她的喜欢。每当我介绍丽卡跟某个人认识,我总这样说:
“这是我和我兄弟们的朋友……”
安东·巴甫洛维奇确实跟丽卡很要好,而且照自己的习惯,给她取了各种各样逗笑的名字:扎麦、麦丽塔、坎塔卢波奇卡、米久季娜,等等。他跟丽卡在一起时总觉得高兴愉快。她呢,也总是用玩笑回答哥哥的玩笑,虽然有时候他惹得她气恼。
1891年夏天,我们住在阿列克辛城附近的别墅,丽卡也到我们这里小住了几日。安东·巴甫洛维奇一向喜欢结伴到附近的树林和草地散步。那里到处长着很好的酸模,我们经常一起去采些回来。安东·巴甫洛维奇给丽卡想出一个特殊的任务:让她提着篮子走来走去,收集我们采下的一束束酸模。不管哪个人,只要采够一束,就喊一声:“记账!”招呼丽卡到自己身边来。
“记账”这个词我们是从哪儿借用来的呢?莫斯科有一家著名的缪尔-麦里利兹商店,那时采用的售货方法是:顾客在商店里逛来逛去,挑选货物,买下东西后,钱数给记在一个特别的账本上,主事的店员管记账,他总在商店里来回走动。顾客在这个柜台买了东西,就记下账,然后到别的柜台买了东西,又记账,直到最后不再买什么了,才到收款处付款。顾客为了让主事的店员过来记账,就喊一声:“记账!”因此,“记账!”的喊声在商店里此起彼落,主事的店员得一会儿匆匆跑到这头,一会儿又急忙赶到那头。我们跟丽卡一块儿在阿列克辛采酸模,就用“记账”这个词开玩笑。
我采够一束酸模,喊一声:“记账!”丽卡便提着小篮子跑过来。一会儿,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另一个地方喊:“记账!”丽卡又跑到那边去。再过一会儿,米哈伊尔也喊起“记账”来,可怜的丽卡又得奔到他那儿去。就这样,丽卡不停地东跑西颠,累得要命。最后,她一生气,干脆把小篮子扔了……
安东·巴甫洛维奇给丽卡写过许多信,信里尽是俏皮话和玩笑。他虚构了一个对丽卡十分爱慕的人物特罗菲姆,还用法语称呼这个名字——“Trophim”,经常用这个人来开丽卡的玩笑。例如,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您戒烟吧,而且不要在街上聊天。假如您死了,特罗菲姆(Trophim)就会开枪自杀,而普雷希科夫准得害急惊风病……”
又如,他还给她写过这样的信:“特罗菲姆!要是你这个狗崽子再追求丽卡,那我就收拾你……”哥哥也给我写过这类的信:“问候丽季雅·叶戈罗芙娜·米久科娃。请告诉她,让她不要吃面食,设法摆脱列维坦。无论在杜马,还是在上流社会,她都找不到像我这样爱慕她的好人。”
丽卡呢,对他也不示弱,有时给他回信摆出一种架势,就仿佛她接受了一个酒厂老板、72岁老头儿的求婚似的。
我们住在梅里霍沃的时候,丽卡常到我们家来。我们跟她的关系好极了,如果她很久不露面,连我的父母都会感到寂寞。
我在莫斯科的中学教书,每逢周末回梅里霍沃。丽卡经常跟我一块儿回来。我离开家去莫斯科时,家里总要让我买些农具回来,比如耙子啦,大镰刀啦,铁锹啦,等等。因此,谁跟我搭伴乘车,就得受累帮着运这些东西。从洛巴辛车站到梅里霍沃的路糟透了,这些东西放在四轮马车里,总叫人觉得碍手碍脚。
“该死的玛莎又带这些可恶的东西!”丽卡经常嘟哝。
夏天,丽卡在我们梅里霍沃的家里总要住很长时间。我们常举办音乐晚会,有她参加,音乐晚会显得精彩极了。丽卡唱得不坏,有个时期她甚至打算当歌剧演员呢!
丽卡和安东·巴甫洛维奇两人之间终于出现一种相当复杂的关系。他们很要好,似乎互相爱慕。说真的,那个时候,以及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一直认为哥哥这方面的感情比丽卡那方面还要强烈。丽卡跟我谈起她对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感情时总是遮遮掩掩,就不像她在以后的书信中,跟我谈到她对伊·尼·波塔片科的感情时那样坦率。后来,直到她给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信件公开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才真相大白。
丽卡在给哥哥的一封信中写道:“我跟您的关系是奇怪的。我一心想见到您,并且总是主动地做我能做的一切。您呢,渴望安宁,希望心情舒畅,愿意不断有人到您那里去,坐在您的身旁,而您自己却不肯对任何人哪怕向前迈出一步。我相信,假如我整整一年不去找您,那您也一定不会想起要跟我见一面……等到我最后对这一切,对您,能够完全抱着冷淡态度的时候,我就会无限幸福了。”这封信已经说明,丽卡对安东·巴甫洛维奇怀有严肃的感情了,同时也说明他了解这种感情。
丽卡的其他一些信件述说了她强烈的爱情,以及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冷淡给她带来的痛苦:“您清楚地知道我对您的态度如何,因此我就是写到这一点也丝毫不觉得脸红。我也知道您的态度,若不是倨傲自大,就是不屑理睬。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摆脱我目前的可怕处境,可是我竟如此不可自拔。我恳求您帮助我,请您不要叫我再到您那里去,请您不要再跟我见面。这对您来说无关紧要,而对我,这也许会促使我忘记您。”
安东·巴甫洛维奇把这一切都看做玩笑,而丽卡呢……还像以前一样,常到我们家里来。我不知道哥哥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我觉得,他竭力克制对丽卡的感情。另外,丽卡身上有一些与哥哥格格不入的特点,她意志薄弱,喜欢浪漫的生活。因此,有一次他开玩笑地写给她一些话,后来证明也许是认真说的:“丽卡,在您身上,有一只大鳄鱼,实际上我做得很对,因为我服从的是健全的理智,而不是被您咬伤的激情。”
作家伊格纳季·尼古拉耶维奇·波塔片科那几年常到梅里霍沃我们家里来做客。他1889年早在敖德萨时就跟安东·巴甫洛维奇相识了,当时哥哥途经敖德萨到克里米亚去。说来挺有趣,当时他认为波塔片科很无聊,甚至称他为“无聊之神”。以后他们有好几年没联系,一直到1893年初才又见面。那年夏天,波塔片科第一次到梅里霍沃我们家里来,不过给安东·巴甫洛维奇留下的印象却与在敖德萨时完全不一样了。从此后,他们在莫斯科频繁交往,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敖德萨的波塔片科像只乌鸦,而莫斯科的波塔片科却像只老鹰。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越来越喜欢他了,”安东·巴甫洛维奇在一封信中谈到他时这样写道。没过多久,他们就很亲热了,改用“你”相称。波塔片科管哥哥叫“安东尼奥”,而哥哥则称他为“伊格纳齐乌斯”。
波塔片科长得漂亮,健谈而又快活。他跟大家在一起,善于自得其乐,也善于使别人愉快。他毕业于音乐学院歌唱班,会拉小提琴,很有音乐才能。他每次到梅里霍沃来,都让大家感到高兴。
波塔片科和丽卡经常同时到梅里霍沃来做客。他们一来,我们家里就洋溢着特别快活的气氛,到处是音乐、歌声、舞蹈和安东·巴甫洛维奇那无穷无尽的笑话……丽卡也唱歌。我们家客厅里总能听到柴可夫斯基、格林卡的抒情歌曲和俄罗斯民歌。他们经常弹奏的是勃拉加的小夜曲《瓦拉几亚人的传说》,当时大家都很爱听这支曲子。丽卡边弹钢琴边唱,波塔片科用小提琴伴奏。夏日的夜晚,坐在面向花园的露台上,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乐曲声,思绪就不由自主地飞向那遥远的地方。后来,哥哥把这种富有诗意的音乐气氛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说《黑修士》中再现出来了。
我和丽卡都跟波塔片科很要好。他管我们俩叫“妹妹”,我们用“你”称呼他。他对我们一片真诚,我们很受感动。有一次他去彼得堡办事,从那儿给我写来一封信说道:“亲爱的玛莎妹妹!你还记得可怜的哥哥吗?命运把我如此突然地从自己的妹妹们身边夺走了!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不要忘记我,请你不要改变对我的感情,对我还跟我离开莫斯科以前一样吧。你相信吗,我的新亲戚关系,也就是认玛莎和丽达作妹妹,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事?彼得堡是北方城市,我在这里感到寒冷,从内心感到寒冷。这儿不是可爱的莫斯科,没有温暖的心(请你不要理解为双关语)……玛莎,请你鼓动一下,开个化装晚会吧。我想开开玩笑,让大家都高兴高兴。你知道,有时候我是善于这样做的……”
于是,正像生活中所常见的那样,“妹妹之中的一个”——丽卡迷恋起波塔片科来。她很可能是想忘却和摆脱自己对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得不到回答的痛苦感情。可是波塔片科已有家庭,有妻子和两个女儿……
丽卡和波塔片科在莫斯科也开始来往。最后他们的相互迷恋逐渐发展成爱情。
丽卡一生中最悲惨的阶段——与波塔片科的爱情纠葛开始了。那是1893至1894年的冬天,在我们梅里霍沃家里和莫斯科发生的。1894年3月初,丽卡和伊格纳沙(我们这样称呼波塔片科)决定到巴黎去。他先启程,过了几天,我怀着极为忧郁的心情送别了丽卡。
丽卡从巴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1894年3月19日)就流露出忧伤的情绪:
我亲爱的玛莎。这已经是我来到巴黎的第四天了,也是我拼命哭喊的第四天!……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住所,每天从早到晚四处奔波,回到家里嚎啕大哭。昨天我给伊格纳沙寄去一封Poste Restante,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今天他到我这儿来了,可是才待了半个小时,十点半来,十一点就走了。他显得很绝望,看来他没有独自一人走出家门的自由。他甚至把我和你写给他的所有信件以及我的肖像也带来让我保存,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愁上加愁。再过五天他们一家人都到意大利去,要去三个月,他说这几天正赶上他的夫人病倒了,他认为她得了肺病,可是我想,她准是又在装病!
总之,这次见面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却给我留下了沉重,因此我的心情坏极了……只有忧愁,忧愁,无穷无尽的忧愁。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竟是这样孤独!真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适应,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专业学习……
请你把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地址写给我,我从柏林往雅尔塔给他写了一封信,可是想必他已经住在别处,所以请你快点写信告诉我。我离开俄国的时候,心里觉得,只有离别才能让我感到痛苦,现在竟真突然思念起俄国来。昨天,我在街上突然听到有人说俄国话,心里真觉得高兴啊!
丽卡身在异乡,而且跟她所爱的人在一起,然而即使在那种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安东·巴甫洛维奇,还给他往雅尔塔写信,说他“两次拒绝了”她。于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又半开玩笑地给她回信说:“虽然您在信中吓唬人,说您很快就会死,虽然您挑逗说您被我拒绝……可我知道得很清楚,您不会死,再说,谁也没拒绝过您。”
后来,发生了一件并非出人意料的事情,然而却是一场悲剧:丽卡怀孕了。波塔片科遗弃了她,丽卡从巴黎搬到瑞士。可是她一直把怀孕的事以及与波塔片科断绝关系的情况瞒着我。直到1894年9月20日,她给安东·巴甫洛维奇写信时,才稍微吐露了一些真情:
看来,我实在命该如此:我所爱的人最后都鄙视我。我真是太不幸了。请您不要笑。过去的丽卡已经踪迹全无了。因此我想来想去,实在不能不说,这一切都应该怪您。不过,看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能说的只有一点,我所经历的事,以前连想都没想到过。我孤苦伶仃,身边没有一个我能向之诉说心中苦痛的人。愿上帝保佑,再也不要让别人经受这样的不幸了。一切都那么不可捉摸,可是我想,您心里一清二楚。难怪您是个心理学家了。我觉得,再过几天,我就支持不住了。我相信,您准会给我写几行字吧。也许您照例会骂我,管我叫傻瓜,然而这总比什么也不回答强得多。
这样,丽卡又一次向安东·巴甫洛维奇强调指出,她认为他是造成她不幸的罪魁祸首。哥哥这时住在尼斯,他从那里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有这样一句附笔:“波塔片科……简直是个畜生。”波塔片科对丽卡的行为使他极为愤慨。
丽卡很长时间都将事情的真相瞒着我,一直到波塔片科本人最后把一切向我和盘托出,并且又将此事告诉了丽卡,我才于1895年2月初收到她从巴黎怀着沉痛忏悔心情写来的一封信:
今天我收到伊格纳季的一封信,他说他向你讲了我们悲惨的往事……我既觉得懊丧,又感到欣慰。懊丧的是,我生来愿意让你从我这里知道一切,否则你会为了我去指责伊格纳季!欣慰的是,我终于能够跟你说说心里话了。现在,你知道了一切,明白这一切是多么复杂,多么难于在信中描绘。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保持沉默,虽然我多少次都极想跟你谈一谈。这就是我很少写信的原因,我不能说谎,可是又不愿意写出真情,以免给你造成假象。
现在该说些什么呢?丝毫没有什么快活的事情可言……我几乎已经有一年都不知道什么是宁静、高兴以及诸如此类令人欢快的事情了。从来到巴黎的第一天起,忧伤、谎言和隐瞒等等就接踵而来。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处于这样的境地,我真想自杀。我住在瑞士的后一阶段,一直在想,我会疯的。请你想象一下吧:我独自一人闲呆着,不能说话,不能写信,一天到晚担心妈妈会知道一切,那非要她的命不可。即使这样,我给她写信,还要竭力显得快活,显得无忧无虑!
后来,我返回巴黎,又是战栗和隐瞒,最后疾病缠身,在最恶劣的条件下生我的女儿。产后第九天,我就得下床干所有的活儿,因此身体全毁了,现在我简直成了个大病包儿。末了是伊格纳季的离去,我心里清楚,那是永别。
我就这样活着。到底为什么活着,为谁活着,我不知道……
然而,无论如何,我绝不后悔。我感到高兴的是,我身边已经有一个给我消愁解闷的人了。我的小女儿可爱极了!我真想对你夸一夸她呢!为了她我都能够得奖章了,因为,尽管她出生以前我的身体一直很糟糕,可是生下来以后,她竟然长得这样好。她到八号才满三个月,可是大伙都说她像五个月的孩子!我想她将来准聪明,因为她现在就明白很多事了,她自己跟自己说话,也跟我说话。奶妈一口咬定说,她跟伊格纳季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看不出来,反正她比他漂亮。其实你自己将来也会看到的,尽管还不能那么快。为学完声乐,我大概还要在这儿住一年半。现在我又用起功来了,而且卓有成效。未来的命运如何全在此一举,现在对我来说,学好声乐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返回俄国以后,我一定要学会按摩,并且希望身体不要彻底垮掉。
我谈到这样的未来,你也许会感到惊奇吧?可是,亲爱的朋友,我不相信会有别样的未来。我相信,伊格纳季爱我甚于爱世间的一切,然而他是一个最不幸的人。他没有意志,没有刚强的性格,只有受夫人控制的幸福,因为她为了不丧失波塔片科m-me的地位,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她利用孩子和他的名誉来威胁他……他把事情的原委写信告诉她,并说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已经不可能了,当时她正住在巴黎,整天忙着买各式各样的衣服……然而给他回信说,她要自杀,还要把孩子也杀死。当然,她根本不会那样干,这只不过是故技重施,借以吓人罢了。可是他缺少冒一冒险的勇气。因此我认为,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想象得出,我的心情如何,我的生活怎么样了。你的丽卡已经变成一具活尸。我只盼着快点死……
你要知道,我多么渴望回家呀!巴黎实在让我受不了。假如我的整个生活不是建筑在歌唱上,那我早就从这儿逃走了。别人怎样议论我,我倒不在乎。我认为,我所爱的一些人依然会像过去那样待我,他们不会把我拒之门外。我多么想见到你,把心里话都掏给你。要知道,甚至给伊格纳季写信时我也不把内心的痛苦向他倾诉,以免惹得他受更大的折磨。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了解他的处境,也知道,他的才智就要枯竭,他再也写不出任何好东西了,因为他得时刻为钱奔波,好让她去买各种各样的穿戴!
经常有这种时候,我怕走进儿童室,因为一见到小女儿那孤苦伶仃的样子,我就要哭,就感到绝望。我只能在那儿待一会儿,就得悄悄走开,不然奶妈会看出来,瞎猜一气的。而且她马上会提起monsieur,问他什么时候来,说他对女儿会感到满意的,等等。所有这些弄得我心如刀绞,我只盼望早点把一切告诉妈妈,好早些放下心来,假如我有个好歹,小孩也可以让她抚养。
唉,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夫人想要夺走我的女儿,要把孩子带到她家去,就为去掉牢牢拴住我和伊格纳季的纽带。你看她干的这叫什么事?!喔,事事都令人恶心。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准会纳闷,怎么伊格纳季到现在还不开枪自杀。我觉得他真可怜,我简直太爱他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大概是从来也没有谁像他那样不顾一切地爱过我的缘故吧。他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信心,做过各种设想,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会落空。
好了,请你给我写信吧,我多么需要你的来信啊,你把你的想法,如何看待这一切,都写信告诉我吧。我急不可耐地盼着你的回音。再见,吻你,女儿也吻你。丽达。
几乎与这封信同时,我还收到波塔片科寄来的一封信,他当时住在彼得堡,信上有这样几行字:“亲爱的朋友玛莎,丽达将要给你写一封信,谈的事情你已经了解,你不要对她的话过分认真。请你就相信我吧。她是个悲观主义者,所以不愿意相信未来,而我却深信,未来应该怎样就必将会怎样……祝你健康、幸福,请你继续爱丽达吧!”
对比之下,丽卡显得聪明得多,明智得多,事情的结局果然像她所说的那样。丽卡在另外一封信中给我写道:“我的小女儿现在和将来都是我唯一的希望……她是我生活中一切美好和光明的化身。同时我意识到:一切都已经完结,美好的爱情只不过持续了三个月……”
我觉得丽卡实在太可怜了。不幸的是,丽卡的女儿给她的安慰也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丽卡回到俄国以后,心情平静下来,跟母亲住在一起,抚养女儿。可是不久,赫丽斯季娜(这是她女儿的名字)大约在两岁的时候得病死了。
我之所以详细叙述丽·斯·米津诺娃生活中的这段往事,是因为这跟安东·巴甫洛维奇有直接关系,而后来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创作《海鸥》一剧的素材。尼娜·扎烈奇纳雅和特利果陵的爱情就是丽卡和波塔片科爱情的再现。情节也一样:特利果陵抛弃了带着婴儿的尼娜,回到阿尔卡津娜的怀抱。安东·巴甫洛维奇笔下的阿尔卡津娜所具有的特点,也使人想起玛丽雅·安德列耶芙娜——波塔片科的妻子。
《海鸥》一剧于1895年秋写成,当时丽卡已经从国外回来了。剧本完成后,亲近的朋友一看,便注意到剧本的情节与丽卡的悲剧是相似的。这些话也传到丽卡的耳朵里,于是她给安东·巴甫洛维奇写信问道:“听说,《海鸥》借用了我生活中的遭遇,而且您还把某人狠狠地骂了一通?”
以前在写《跳来跳去的女人》时,安东·巴甫洛维奇就以在生活中观察到的现象为基础,创造作品的艺术形象和故事情节,写《海鸥》也同样如此。人们纷纷议论说,《海鸥》的故事情节是根据丽卡跟波塔片科的爱情悲剧写成的。哥哥听了,心里很不安。他在写给苏沃林的信中说,如果剧本“看起来是在描写波塔片科,那么当然就不能上演和发表了”。但是,《海鸥》还是在亚历山大剧院上演了,而且丽卡坐火车到彼得堡跟我一块儿看了首场演出,可是那次演出遭到了失败。
后来,丽卡逐渐从自己的不幸中解脱出来,变得坚强了,就又经常到梅里霍沃来做客。她和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关系仍旧很好,还像过去那样互相开玩笑。每次看《海鸥》的演出,丽卡都激动不已,她那场悲剧过去六年之后,我陪她到莫斯科艺术剧院看过一次《海鸥》,然后给哥哥写信说:“在你命名日那天,我陪丽卡去看了《海鸥》,在剧院里她哭了,可能那许许多多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出现在她眼前了吧……”
丽卡渴望当一名歌剧演员,但是这个理想根本没有实现。1901年秋天,丽卡准备到莫斯科艺术剧院当演员,参加招收考试后,事实证明她缺乏做职业演员所应有的素质。剧院吸收她“出场”跑龙套,可是结果呢,因为她怯场,而且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剧院认为她演这样的角色也不合适,所以她在剧院里只待了一个演戏季节。
1902年丽卡嫁给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导演亚历山大·阿基莫维奇·申别尔格-萨宁。
丽卡一生都十分爱慕安东·巴甫洛维奇。1898年丽卡再次去巴黎,从那里给哥哥寄来一张自己的照片,背后写着题词:
赠给亲爱的安东·巴甫洛维奇,作为回忆亲密友谊的美好纪念。
丽卡。
不论我的将来是光明,还是黑暗,不论我的生命是否就要毁灭,从此销声匿迹,我只知道一点:在彻底走进坟墓以前,一切都属于你!
(柴可夫斯基——阿努赫金)
即使这个题词会让您的名誉受到损害,我也高兴。1898年10月11日于巴黎。
八年以前我就可以写这些话,可是现在才写,过十年我还要这样写。
然而十年以后,丽卡没能再写这些话……因为安东·巴甫洛维奇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安东·巴甫洛维奇的葬礼在莫斯科举行过后,丽卡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到我们家里来了。她默默地在窗边站了大约两个钟头,我们想办法跟她说话,可是她一句话也不回答……想必她经历过的往事又都浮现在她的眼前了。
后来,丽卡跟丈夫住在巴黎。十月革命前夕,他们返回俄国。我最后一次在莫斯科见到丽卡,是在20年代初。不久她又跟着丈夫到国外去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候起,我跟她便失去了联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不久,她在法国去世,终年将近7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