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1897年3月底,莫斯科春天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我第一次到坐落在少女广场的奥斯特罗乌莫夫教授的医院去探望哥哥。他住在第十六病室里。住院前,他肺部大出血。我看见病室桌子上放着一张他的肺部示意图,是医生画的。肺叶是用蓝铅笔画的,而肺尖却用红铅笔勾着细线。我明白,这里标出的是患病的部位。原来哥哥早就得了肺结核病,可是直到这时候才确诊。
哥哥住院的经过是这样的。3月22日(星期六)早晨,我像往常一样,从莫斯科回家来住几天。在洛巴辛车站上,我遇见安东·巴甫洛维奇,他要到莫斯科去。然后他打算从那儿去彼得堡,让画家约·埃·勃拉兹画一张肖像。勃拉兹是根据巴·米·特列基亚科夫的订货,为他的绘画陈列馆画一张安东·巴甫洛维奇的肖像。在车站上,安东·巴甫洛维奇不住地咳嗽,有时还把脸从我面前扭开。我当时就觉得他的脸色不大好。
回到家,母亲也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最近几天安托沙白天黑夜都咳嗽得很厉害。
我返回莫斯科的时候,没想到哥哥伊万·巴甫洛维奇破例到火车站来接我。
“听我说,玛莎,安东住在奥斯特罗乌莫夫教授的医院里,”他对我说,“他吐血了。这是医院的出入证,你去看看他吧,只是不要跟他多说话,说多了对他有害。嗯,当然,你千万别让他感到丝毫不安。”
伊万递给我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准备好的医院出入证。他告诉我,安东·巴甫洛维奇到莫斯科以后,像往常一样住在莫斯科大饭店的五号房间。第一天,也就是3月22日(星期六),他就跟当时也在莫斯科的苏沃林一块儿去“埃尔米塔日”饭店吃午饭。可是,他们刚刚在餐桌边坐下,安东·巴甫洛维奇就哇哇地吐起血来,是肺部大出血。苏沃林马上把哥哥送到“斯拉夫市场”旅馆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把经常给我们看病的尼·尼·奥博隆斯基医生请去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止住血。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苏沃林那里躺了一个多昼夜,然后于24日早晨回到莫斯科大饭店自己的房间,奥博隆斯基也到那里看过他几次。因为肺出血一会儿止住,一会儿又复发,3月25日奥博隆斯基便把安东·巴甫洛维奇安置到奥斯特罗乌莫夫的医院,哥哥的病就是在那里最后确诊的。
“你想得到吗,我怎么竟会这样麻木不仁?”哥哥在医院里对我说道。
他听到诊断后,不论是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作为一个病人,想必自己也感到震惊……我竭力抑制着自己焦虑的心情,不让哥哥看出来。
我每天都到医院去看望他。后来他觉得好些了,医师才允许一些朋友来探望,不过谈话时间不能长。顺便说一下,安东·巴甫洛维奇住院的第四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就来看望他了,托尔斯泰的家在织工巷,离医院不远。托尔斯泰这样关心,亲自来看望,哥哥很激动,心里也很高兴。尽管当时不允许哥哥长时间谈话,他们还是交谈了很久,因此他当天夜间又吐起血来。
我们所有的朋友都为安东·巴甫洛维奇的病担忧,想方设法对他表示关心:他们要么亲自来看望,要么给他寄来糖果、小吃和酒。鲜花多极了,结果医生都不允许把花全放在病房里。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桌子上只放着女作家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阿维洛娃送给他的一束花。她曾先后两次到医院去看望他。说到这里,我要离题谈一谈她。
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阿维洛娃家住彼得堡,丈夫是政府某一个司里的官员。安东·巴甫洛维奇是在《彼得堡报》编辑兼出版人谢·尼·胡杰科夫家里认识她的,因为哥哥每次到彼得堡,就常去拜访胡杰科夫,而阿维洛娃是胡杰科夫的妻妹。
安东·巴甫洛维奇很赞赏阿维洛娃的文学才能,并且参与她的一些写作活动,诸如帮助她出版作品,在文学方面给她提出许多建议和批评性意见。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对安东·巴甫洛维奇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在她本人写的那篇著名的回忆录《我生活中的安·巴·契诃夫》中有详细的叙述。这篇回忆录写得生动有趣,提及的许多事情都是真实的。例如,阿维洛娃赠给安东·巴甫洛维奇一个书形表坠,上面刻着数字,这是他一本书的第几页和第几行。只要翻开那本书,按页码找到那几行,就可以看到如下意味深长的句子:“假如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生命,就来把它拿去好了。”大家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把这个情节(送表坠和上面这句话)用在他的剧本《海鸥》里,不过把丽·阿·阿维洛娃的真实页码和行数变了一下。这样,他仿佛用舞台上的台词答复阿维洛娃在彼得堡的化装舞会上向他提出的问题。
所有这些都确有其事。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还谈到对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深厚感情,这看来也是符合事实的。然而,当她试图描述安东·巴甫洛维奇对她的感情,她就显得过于“主观”了,因而她的回忆也就含有作家创作的成分和有意无意的艺术猜想了。看过这部分回忆录的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安东·巴甫洛维奇爱过她,他们的关系曾经处在恋爱的边缘,并且他本人也跟她谈过。这是绝对没有的事。要知道,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亲自给我写信说过,她不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对她的态度如何,因而她感到很痛苦。
1904年,安东·巴甫洛维奇的葬礼举行过后11天,她给我写了一封信,现在我将这封信首次全文援引于下:
敬爱的玛丽雅·巴甫洛芙娜,我写这封信感到很为难,因为我不认识您。不知道您对我的信会产生什么看法。可是我又不能不写。好在您常收到各地的来信、电话和唁函,因此我这封信也许就不会让您感到不愉快了吧。
我的信只是写给您的,而不是为了发表,甚至连您周围的人也没有必要看到。我正因为对您怀有私人感情,才想念您,因为我再也看不见那位已经去世的人了。我本来多么希望能在他的墓前见到您呀!可是没有见到!我到那里去过,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和一个男孩。现在我回到乡下,还是经常想念您,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思念。
有一次我在医院附近看见过您一眼,那大约是七年前吧,当时他在莫斯科病倒了。
啊,但愿我能够知道,我决定写信给您是否惹您生气?您明白我为什么要给您写信吗?
我完全不想胡说我对他很了解,我是他的什么什么人。不,我对他了解得很不够,然而他对我的一生有极大的影响,使我受益极深。我不可能把这些都有条不紊地写出来。从生活里逝去的东西是那样优美,那样明亮,那样宝贵。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如果我勾起了您的哀思,就请您原谅吧。请您相信:假若我自己没有这种悲伤,假若我不苦闷,假若我能控制住自己,那我就认为,我没有权利写信打扰您了。我这里有许多他的来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管我叫“小妈妈”。我有五年没看见他了。
除了您以外,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听我诉说,这有多么可怕,又多么令人费解,也许人们将来才能理解,生活是多么凄凉,多么寂寞。因为人们缺乏那种“像花一样优美的感情”。
我跟您提到,我这里有许多他的来信。可是我不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态度。这使我深感痛苦。
这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要是我能尽力向您写出,并且能更美、更动人地表达出我的全部感情,或许我会觉得好一些。可是我只想做一个真诚的人,不管您对我怎么看,我都要把您当做他可爱的妹妹那样看待。而且如果我什么时候能帮您些忙的话,我将感到无上幸福!请您无论如何记住这句话。
丽·阿维洛娃
7月20日于图拉省克列科特卡
这封信说明,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对安东·巴甫洛维奇怀有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痕迹。然而我再说一遍,她承认她不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究竟对她持什么态度。
为出版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书信遗产,我开始收集他的信件,一直到那时候,我才认识丽·阿维洛娃。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把哥哥写给她的全部信件都转交给了我,同时也请求我把她写给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信还给她,我这样做了。后来我们在发表一些信件的问题上意见不和,从那以后,我跟她就再没见过面。
整整过了25年以后,1939年4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阿维洛娃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已经是一个老人用颤抖的笔体写成的了。然而我很受感动。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在信里再次谈到她一生中只产生过一次的感情,并且完全出乎意外地使我也回忆起我的过去。下面就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亲爱的玛丽雅·巴甫洛芙娜:
请您不要因为我称您“亲爱的”而生气。请您相信,在我的心中再也找不到别的字眼儿来称呼您了。
我常常想到您,而且想得很多。但是我顾虑重重,因为我与您秉性不同,怕惹您不愉快。我跟您曾经由于一个问题意见不一致,让您当时伤心得哭了。从那以后我便认为,您不愿再跟我有任何联系了。甚至我到了雅尔塔,也没敢贸然去看望您。可是直到现在,我都热诚地感激您,因为您曾让我有机会吻了您母亲叶甫盖尼雅·亚科夫列芙娜的手。
今天亚·罗·埃格斯到我这里来了。我问他,如果我给您写信,您会抱什么态度?他鼓励我写。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话,我要怪罪于他了。
您知道我想告诉您什么吗?几年以前,我夏秋两季都在波尔塔瓦附近住别墅,因此认识了亚·伊·斯玛金。我觉得他非常讨人喜欢,同时他也时常谈到您家里的事。他坦白地说,他爱了您一辈子。而且他只爱过您一个人。有一次他还说:“我不光是爱过,而且一直在爱。就是现在也爱。”您若能看见他吐露这些肺腑之言时的神情,该多好啊!
现在他去世了。但愿您能再一次回想起他那强烈的爱情与忠诚。而且以此作为对他的奖赏吧。我让您回想起他,您不会生我的气吧?不,请您可别生我的气!我老了,疾病缠身,体质很弱。我盼着快点儿死。因此我多么希望听到您说句温存的话啊,哪怕只说一句也好!
您可知道,我也像斯玛金一样,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我可以吻一吻您吗?
衷心热爱您的
丽·阿维洛娃
1939年4月14日
我再重复一遍,这封信使我很受感动。1939年夏天,我照例从雅尔塔到莫斯科去,那次我亲自登门看望阿维洛娃。她当时住在瓦罗夫斯基街十号。我看见的已经是一位疾病缠身、精神萎靡的老太婆了。她屋里桌子上扔着一大堆香烟头儿。
我们这次会面很凄凉,也是最后一次。丽季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于1943年去世。
我每次看望过哥哥以后,从医院回家,一路上总是思绪万千。我感到,我们的生活现在需要改变。假如说,以前我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为哥哥创造最好的写作条件上,那么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哥哥治病和恢复健康的问题。我一想到过去我们谁也不了解哥哥的病情,因而没采取过任何措施,就难过得心如刀绞。后来安东·巴甫洛维奇自己说,早在1884年他就开始咯血,实际上已经病了13年,竟没有怀疑过那是肺结核病的症状。那些年,他说过多少次,咳嗽只不过是受到机械性的刺激,“离肺结核还远着呢”!他一想起1890年带病进行最艰难的萨哈林岛之行,坐四轮马车顶风冒雪、不顾天寒地冻地在西伯利亚旅行,就感到后怕……
安东·巴甫洛维奇出院回家时,医生说,他必须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他必须停止紧张的工作,注意身体,吃得好些,冬天要到温暖的南方去疗养。
我受哥哥的委托,告诉农民我们家不再接诊病人,安东·巴甫洛维奇完全停止行医了。这件事让农民很沮丧,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也很伤心,因为他需要医学啊。他在那些日子里写的一封信中说,在农村停止行医,“对我来说,既是减轻负担,又是巨大的损失”。
夏天来到了,可我们家里却郁郁寡欢。喧哗声、欢笑声少了。客人也不那么多了,而且来的人都竭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打扰哥哥,以免让他感到疲倦。可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在给娜·米·林特瓦列娃的信中却抱怨说:“遵照尊敬的同行的吩咐,我过着一种滴酒不沾、修身养性的无聊生活,要是这种生活再持续一个月,我就要变成一只鹅了。”
直到将近仲夏,大家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安东·巴甫洛维奇感觉好多了,几乎已经不咳嗽了。顺便说一下,他从来都不像是一个有病的人,无论他有时感到多么难受,也从不呻吟,从不显出痛苦的样子。不管是家里人还是熟人,谁也不清楚安东·巴甫洛维奇什么时候有病。这是安东·巴甫洛维奇一直到生命结束都保持着的一个特点。
7月里,许许多多客人又到我们家里来了,庄园里重新有了笑声、乐曲声和歌声。“我的客人多极了,”安东·巴甫洛维奇7月初给列依金写信说,“不但地方不够住,卧具也不足,就连跟他们交谈和显得像个殷勤好客的主人的兴致也不够用。我吃胖了,好多了,我都认为我完全是个健康人了,已经不用享受病人的待遇,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权利随便离开客人,我已经不被禁止长时间谈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画家约西弗·埃玛努伊洛维奇·勃拉兹等不及安东·巴甫洛维奇到彼得堡去,就来到我们家给他画肖像。当时天气炎热,安东·巴甫洛维奇在书房里端坐不动,实在难熬。勃拉兹每天来画,画了十来次。他显然画不好这幅肖像,所以才拖了那么久。大家知道,这幅肖像连画家本人也不满意,因而他拒绝把它交给巴·米·特列基亚科夫去展出。后来他给特列基亚科夫写信说:“我不得不在安·巴·契诃夫的庄园里进行绘画,还要考虑到他的病尚未痊愈,这样的条件妨碍我采取有力措施顺利工作。”
临近秋天,安东·巴甫洛维奇准备到南方去。许多医生都建议他到法国的尼斯去过冬,当时那里气候宜人,是肺病患者的休养胜地。9月初,安东·巴甫洛维奇就动身到尼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