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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陈氏在吾昆山,家世以科名显。子达前年试南宫不第,欲就选。时有传权贵人语,以某地某官相许者。子达曰:“吾可以贿而求仕耶?即往而责偿于其民,可耶?”遂拂衣以归。今年试南宫,以一字失格,不得终试。遂复就选。适铨部政清,请谒不行,或有以中人为地者,率置之蛮徼荒远之区。天下士集京师,皆以为朝廷清明,太平可望,而子达得为县大名之元城。

元城赋轻人朴,虽在三河之间,于今畿辅地独僻远。仕宦者得此以为清高,子达因其土俗而无挠之,易以为治。而余以为今之为令之难,非难于其官,而难于其为其官之上者。自昔置令,以百里付之,故譬之为人牧牛羊,为之善其牢刍,择其水草,时其絼放,而主人不问,观其牛羊之羸茁而已矣。今以一令而大吏数十人制于其上,牛羊之羸茁不问也,牢刍水草絼放之事,不使之为也,而烦为之使,苛为之责,欲左而掣之使右,欲右而掣之使左。以牧一人而伺其主十人,而主人各以其意喜怒之,凡吏之勤苦焦劳,日夜以承迎其上,无余事也。故曰:令之难非难于其官,而难于其为其官之上者。

今天子委任元辅,作新吏治,而子达方有志于为民,而为其官之上者,庶几或少变前之为者,使之得尽其为牧之事。余于子达之行,有望焉,且以告其为其官之上者也。(按:“絼”与“纼”同,丈忍反,牛系也。《周礼》“封人置絼”,注:“着牛鼻,所以牵牛者。”常熟本误删此句。)

送毛君文高之任元城序

先王建官,必有牧监、参伍、殷辅、长两、正贰。而上大夫受县,县邑之长曰尹,曰公,曰大夫,其重古矣,盖亦必有参伍、两贰之属也。至汉仍秦制,为郡县,县万户以上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减万户为长,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吏之秩,是为少吏。是知令、丞、尉,皆长吏也。夫令为天子亲民所为临轩顾问者,墨绶,进贤两梁冠,其选即为州牧刺史。丞为其佐,亦不轻矣。今制重内,故令轻,令轻则丞轻矣。而令又往往恣睢傲诞,自轻其丞者,何也?凡县之事,丞理其繁而令得以简,丞效其劳而令得以逸。令过丞规之,令不及丞辅之,则令之于丞,其可轻也?

予友陈子达,受命为大名之元城,余三月矣。而皖城毛君文高,今往为其丞。子达刚直不阿,遇事发愤,而毛君为人谨厚,往以佐之,必和而能济也。元城之民,其有赖乎!余观郡乘,自古游宦魏郡,知名者不少。其在元城,乐广以令,李若水以尉,仇览,蒲乡一亭长耳,而汉史传之。毛君其亦可自轻其官也哉?

君之先人乐善好施,晚岁无子,尝捐赀修其县之崇惠观。其上梁之日,县令亲为酹酒于三清像前,曰:“毛某善士,今喜舍鼎新此观,愿天予之四子。”先予之名,曰梁,曰栋,曰材,曰柱。后果生四子,命以其所命名,其事颇异。梁者,即文高也。信知古称祷于神而生者,良有之。今毛氏之后世,尚当有人,而毛君之为丞,生有神符,其必有异政,岂可轻也哉?

送南驾部吴君考绩北上序

驾部吴君之先宪副公,与吾郡陆生鸣銮之先大夫同在严郡,有寮寀之旧,陆生是以得从君游。君将以考绩北上,陆生为君请赠行之辞,且致君之意甚勤。余固鄙野之人,又不闲于世俗之文,其何以辱命?然闻君之高谊久矣,况其情之惓惓,乌得无言已乎?国家自永乐迁都,两京并建,如古镐、洛之制,百司庶府之在南者,悉仍其旧,而稍省其员额。兵部尚书预掌留钥,寄任特隆。而车驾清吏司,得以拣选上十二卫之骁勇,翊卫皇宫,盖古光禄勋之职。领五营七署之事,所以佐大司马,寓兵机于环卫之间,非特掌舆辇车乘,邮驿厩牧而已。高皇帝以兵定天下,敛百万之师于神京,国家晏然有泰山之安于今且二百年。

迩者营卒群噪,极其猖狂,几如元魏神策、虎贲、羽林之祸,朝廷纪纲所系不小矣。夫兵,众之所聚,统驭者或不能知其情。人之情不能知,其蓄之之久则愤憾而思有所一出,此固其势然者。于是欲求其情而加慰劳之,彼方自以为得,而安于自恣。如是则向之所谓情,不生于情而将生于习。彼以其一旦愤憾之气而狃之以为习,国家可一日恃之以为安哉?异时辽阳之师尝嚣矣,抚之而后安;云中之师又嚣矣,抚之而后安。此边疆之患、四肢之虞也。今京辇腹心之地,惴惴如此,然又乌知不以异时之事无所惩而效之也?如使又无所惩而效之,则吾未知其所止也。

天下之变,无不起于微。唐中叶始于平卢一军之乱,当时不折其芽萌,酿成至于五代一百六十年不可除之痼疾。武宗时,泽潞擅命,李德裕请讨之,而横水戍兵叛入太原,奉杨弁主留事。议者颇言兵皆可罢,德裕遽趣王逢起榆社军,斩弁献首京师,而泽潞亦平。德裕之为相,不尽满人意,而临事有制如此,故能使河北三镇畏胁,而会昌之政称美于世。盖天下善者能制其机,嬴缩变化,无所不可,独患因循不决,侥于目前之无虞,而制之不出于己,此所以可虑也。

陆生言君勤敏于吏事,凡监牧、舟舰诸蠹敝,多所厘革。而亲王之国,兼兵、工二部之务,沛然有余。予以为此得君之粗者。今兹北上,必能以天下之大机,赞于庙堂矣。余何词以助之哉!(昆山刻本妄删八十余字,今从常熟本。)

送周给事兴叔北上序

今天下之用人,与士之为天下用,与古异者。其求之与为其求者,皆非古之所宜有。盖古之士,上之人知重之也,故士亦有以自重,而不轻于进。今世则自进而已。虽然,有至于今而不可易者,亦常有自重之义存乎其间,而后可以任天下之事。盖孔子、孟子之时,世已莫知尊用其道,而孔、孟固未能忘情于斯世,亦与之相驱驰,而终以不可为而止,则孔子、孟子之所以自重者也。后世学者守其家法,虽至于千百年,未尝变也。孟子之于伊尹、孔子,盖力攻当时好事者诬圣人以成其苟进之私。至于百里奚自鬻,亦深为之辩。孟子以为百里奚之所就小矣,犹不肯自鬻以成其君。夫苟至于自鬻,虽五伯之业不可为也。由是言之,士之欲托于功名而苟冒以进者,虽自诡以有所成,亦诬矣。

临安周兴叔,以进士为令江南,入为给事中。时宰慕其名,颇示意旨,欲邀致之门下。兴叔即引疾以去。先皇帝之末年,朝廷方举遗逸。会新天子即位,一时云集阙下,莫不骤致显擢。兴叔宜以时起,以观天子之新政,而方且高卧自若。国家故事,大臣之在告者,非有召不得入。其非三品以上,凡在廷之臣赐告者,皆自赴阙,而后天子命以职。二年冬,兴叔未赴阙也,而除书独下。于是乃应命而出。兴叔可谓得古自重之义矣。

余官吴兴,往来临安,尝访兴叔于西湖古寺中。读书著文,山深径迂,人迹所不至。临安会城,士大夫皆高尚其道。今兴叔之出,真能自重不苟然者。给事中为谏诤之臣,天子既嘉奖直言,人得以有所建论,每下之公卿大臣,亦不逆其言,每奏辄行。盖遭时圣明,其言之易行如此。

夫以其言之易行,当思其言之难而后可也。自古如贾谊、陆贽、王吉、崔实、魏征之徒,其言莫不有关于一代之治体。今天子承统继阼,属世道一变之会。天下治忽之机,与人心风俗之所趋,兴叔独居深山中,熟观之久矣。其必有不徒言者,以称朝廷任属之意。

某自念方徘徊于进退之途,未知所裁,何足以赞兴叔之行?顾平生受知最深,而乐兴叔之道行也,因为序之云。

送余先生南还序

太史余先生,以进士第三人入翰林。今年南宫试士,先生受命司考校,所取士三十人,天下以为得人。未几,以官满一考,推封其父母,寻得予告还乡。所取士于先生之南行也,谓宜有文以送之,以齿序属于余。

夫大人君子之得位也,观其所施于天下;其未得位也,观其所以养之者而已矣。今之馆阁,其未尝当天下之任也。夫自一命之微,皆有职业。独以为辅相育材之地,于天下之事,一无所萦其思虑,使之虚静纯明,以居其德业,而博考古人之书。自圣人之经,以至于诸子百氏之说,古今治乱之故,无不尽其心,则所以为辅相者具矣。而后一旦畀之位,以当天下之任,无不宜也,此国家所以储馆阁之意也。

予至京师,见先生与吾郡王太史先生,皆以年少登高第。入则同馆,出则联辔,其气冲然,如有所不足;其貌粥然,如有所不能,汲汲乎思有以进于古人,而不自知其地望名位之崇,可以为大臣宰相之器矣。而吾余先生,于其所取士,与之处未尝不邴邴乎其喜也,引而进之,惟恐其不可及也。所取士于先生之去也,惘惘乎其如有失也,其日迟先生之来也。夫士以一日之相遇,而定其终身之分。非特主司之求士欲得其人,而士亦欲得主司之贤以为归。韩吏部称陆相之考文章也甚详,而自幸在选中。以吏部之高视一世,顾亦自附于陆公,以为其门人,可以无愧。予久困于试,而特为先生之所识拔,天下尤以此多先生,其感恩宜倍于寻常。兹不敢具述者,盖为序以送行者,诸君子之意也。

送顾太仆致政南还序

士大夫于出处进退之际,常自度于其心,非人之所能知,人亦不得而知之。夫其心有纤毫之不安,不可以一日居也。至其无所不安,虽召公之告老,周公犹谆谆留之。周、召二圣人在位,周公之为召公,犹召公之自为也,何嫌于不去,而必以去为高洁哉?今世论士之去位,徒以高洁而已,岂所以语出处进退之义,而为知道者之所无以议为哉?然使其心有纤毫于其中而去,乃亦其所以为高洁者也。疏广、受二子以年老辞位,汉史具述其事,韩退之又称之,以为《送杨少尹序》,亦以具见当时之人能知所慕爱二疏者。而二疏之所以去,孟坚不能言也,退之之于杨侯亦然。而曾子固之送周屯田,直以得释于烦且劳以为乐。夫士大夫致身国家,岂独以能自释于烦劳为乐耶?班与韩、曾之文,世皆以为不可及,吾犹以为未能究出处之义而自度于其心,非为论之精者。

余与太仆顾公少相知。公之为给事中,放废二十余年,间与之言居官时事,辄笑,未尝自道。及在京师,始叩之,知当时奉使勘蜀事,能为朝廷不别疏骨肉,得大体。其请赦还大礼大狱诸得罪臣,止祷祠,尤时所难言。及起废,四迁至今官。其在寺所建明,多可纪。要之,居其职必欲以有所为,不异往时为给事少年锋锐之时,亦可以称为得尽其职矣。一旦引年以去,岂不谓之高洁哉?然其志意之所在,不自言者,人亦莫得而测也。先是,吾吴致仕去者,阳羡万宗伯,而海虞陈奉常则以病告去。二公皆知吾者,公还,其以吾文示之,其必有当于其心者。吾所以论士大夫出处进退之际,韩退之、曾子固之所未及也。

送许子云之任分宜序

嘉靖癸丑之春,余与子云北上,自句曲入南都。渡江时,北风犹劲,千里积雪,过清流关,马行高山上,相与徘徊四望而叹息。至徐、沛间,水潦方盛,流冗满道,私心恻然,以为得作一令,宁使夫人至于此?而子云为人宽厚有度,居乡时,人多爱之。行役所至,视顿舍食饮,不自取便利。四方之士,与会逆旅中,饮酒别去,依依有情。予以是识子云之贤。盖同行者四人,而子云独登第。明年,得袁州之分宜。议者以分宜为今宰相之乡,求其为令者,咨访数日,得子云于四百人之中。子云所以副其望者,亦难矣。古称江、湖之间,山水清远,民俗敦茂,易以为治,不知今与古何如?而独知子云所以居乡与人者,以此心推之为令,无不可也。夫宰相求治其县而已,县治而宰相之望慰矣,外是何求哉?今世民俗吏治,益不如古。尝愿天子与二三大臣留意郡县,慎择守令,庶几有反朴还淳之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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