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岁初，二月上弦，有徐建宏君电话一通奔至。盖因余日前应允为其大着一册《文朋列传》作序事，殷殷催讨。余故非一日三省道德君子，然盗亦有道，匪亦恶非，诺而信者，余之痼疾也。乃急开九五之窗，速敲双拼之键，序其言曰：
年来天气，于省城大小报纸版头刊尾多见徐君文字。以相识尔，或一浏览。
不期后生小子，竟敢卖弄许多半文不白。述人状事俨然格局。四六骈偶，具见章法。我中华古雅文言，数千载辉煌。大汉盛唐，岂因文言祸国；偏宋弱清，实干文章何事。想吾同胞，学得大英吉利大法兰西之外语，反不宜诵读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欤？徐君建宏，喜好今人效古语，不妨秀才作翰林，自得其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哉！
徐君文字，形制小巧。蕞尔短章，传略人物。登彼传者，伙矣！传主多在文坛行走，皆徐君友朋；物以类聚，而风致各异。傲物恃才，多性情中人。余或相识者，叹徐君多精准之笔；竟尔缘悭一面者，愧寒舍失风仪之庆。建宏述及诸贤，铺陈溢美，此故文人武人雅人俗人庙堂市井拜年贺寿之花招，帮衬捧哏之法术。然隐恶扬善，君子之旧道；况入徐君传者，则诚非乏善可陈。此故徐君所以为传也。且逢人说项，彰人之美，传人而自传，美人兮自美，徐君得之矣！
余偶读徐君其文，则每每想见其人音容：矮髭围喙，妙语连珠；唇难掩齿，非笑不言。身长不满五尺，胸中大有丘壑；虽则职居吏员，志趣不辞清流。余曾获友如彼，余亦得之矣！
建宏好围棋，高者判曰不过三段业余。乐此不疲者，嗜爱也。建宏善为文，何不谋略鸿篇巨建，而乃雕此小虫，甘心也。敦厚友于，仁者爱人。求仁得仁，或曰：此非所言之鸿篇巨建耶？
耳闻徐君今番辑集成册，须亲掏阮囊。君子固穷，薪椽为炊。然非此，徐君不得称其雅。无徐君之雅，恶浊晋阳今春更无雅事。
余固不喜风雅者也。以自量不雅，曰天下无雅。龙禧之年，忽见一雅，乃趋之骛之，附庸之。
是为序。
庚辰二月上弦
潜藏的卓越——徐建宏文集《尘世笔记》序
认识徐建宏大约有十年，往来渐多是在近两年。
如同我的爱好之广泛、读书之驳杂、写作文体之多样，我的交友也很杂。
平生好读书而不求甚解，棋谱相书寻常浏览翻阅、地图方志公然摆上书架，好像只是不喜欢读那些标榜革命充任圣经一类的书；三教九流朋友不少，引车卖浆不乏莫逆之交、贩夫走卒尊为座上贵客，似乎只是不能容忍满口道德辞藻的伪君子。
不期然间，与徐建宏往来渐多，相处日深，竟成忘年交。
徐建宏幼年丧父，寡母抚孤成立；人情冷暖，早早体味一回。奋志考入大学，希图改换门庭；梦想幻想，陪伴了青春年华。毕业之初分配到公路系统，参与开山炸石；人生历程多不如意，实在是经过了宝贵的生活磨炼。暗暗热衷写作，抒发胸中积郁；不期才华得以外现，乃至调入省城堂堂青年社来任职。更何况结婚生子，徐建宏，有了妻室，身为人父；修身齐家，而后可以治国平天下。
在家庭这座炼狱里，却是最能铸造金刚不坏之躯；妻子好比一盘磨，总是砥砺着剑，巾帼不让须眉，男儿才最终成为了丈夫。
我认识徐建宏，大约正是他调来省城之后，即将垒建他的家庭窝窠之际。
据说，人即过程。或者可以讲，人生的过程必然会塑造人本身。
独特的经历，独特的个性，阴阳拮抗，成就着独一无二的个体。
徐建宏身单力薄，不免会依赖智慧，而他果然机敏好学，少年老成，堪称睿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受过冷眼刺激，徐建宏诚以待人，力所能及，助人为乐；懂得人生多有坎坷，自己有所追求而百折不挠，朋友一时失意则每每从旁劝慰有长者之风；看惯人间嘴脸，何必苛求他人，反求诸己，甘心当面吃亏宁为君子。
人固无完人。懂得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自知者明”，是一个明白人；能够正确理解自己并且能够尽量理解他人，“知人者智”，是一个智慧人。严以律己，做人志向高远，心地光明，呵护赤心佛性，或者就接近了哲人。
省城文界报界朋友们还都知道，徐建宏喜好张罗各种活动。或文朋聚会，或结伴旅游；场面追求浩大，气氛惟恐冷清；上下奔忙，不厌其烦，劳神费心，精疲力竭；或者几面不讨好，甚至独独落埋怨。朋友聚会谈燕，因而乐甚，徐建宏乃忙其忙而乐其乐，欣然奕然，得大喜乐。妻小不悦，小心赔罪；形神疲惫，强作欢颜。
当其时也，或者徐建宏追求的正是过程。过程即我。
这样的一个徐建宏，原来又是文字中人。积年创写了不少诗歌散文随笔杂感之类。省城多家报刊登载，小有稿酬而大着名声。
如此的一个徐建宏，新近自行整理了一本《尘世笔记》，准备出版。并且郑重请我为其作序。
忘年交，好相识，原有回报信任之意；重然诺，贵友情，盖无推辞的道理。
书稿一摞，因而细细读过。
《尘世笔记》竟是好书一部。
本书分作若干辑，有“雅意微言”、“尘世笔记”、“心灵律动”、“任意指陈”等。每辑包含同类文章多篇，一般都在千字上下。
杂感随笔类精短文章，字数不多，篇幅不大，看似好操作，写得精彩不容易。没有人生的历练，不会有深刻的感知；没有文字的功底，难以有艺术的表达。
我的眼光一向苛刻。任是好朋友，难以卒读的文字我也不会强迫自己去读；有闲功夫，不会杀围棋、搓麻将吗？任是天王爷，文章写得糟糕，污染了我的眼睛，我也要批评乃至诅咒；我有自己专业的傲慢，垃圾文字浪费我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徐建宏的《尘世笔记》，的是不坏。虽不能任意夸赞说“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却确实颇有看头。人生有所历练，体验得不少其中三昧；又能举一反三，一些很难界说的道理，被作者往往一语道破了真谛。文字又不卖弄，机警、智慧、幽默、深刻，皆在自然而然的行文中流露。
在大大小小已然成名的作家队伍之外，有潜藏的高手；在充斥市场堆满书架的读物之外，有卓越的写作。
于是，他的文字吸引了你，使你不能不读；你既已读了，文中所要表达的道理之类，便无形中得以凸现。你可以不同意作者的某些观点，因为他本来不曾强加于人；但你会被他的表述所吸引，引导你与他共同进行智慧的思考。你假如很忙，随时放下书本就是，因为他的文章都很精短；但在你放下书本后，他的思考可能继续启动着你的思考。
我思故我在。
人是思想的芦苇。
他的思想引发了你的思想，你和他之间可能会发生思想的碰撞。如清风吹拂芦苇荡，苇叶喧哗。芦花似雪，映着芦花的江流，一派空明澄澈。
于是，我不由生出某种疑惑：我们的出版界究竟是怎么了？这样的一本书，如何便不得正式出版？
作家者流，以文章行世。俗而卖文为生，谋取名头；雅则匡正时弊，代圣贤立言。小小习作者，如何最终成为大作家？白纸上涂写若干黑字，怎样便换得钱来花？写得出色，是否一定能够风行？读过的人都说好，缘何出版颇费周折？个中甘苦因由，混迹文坛数十年五十天命之年如我，一言难尽。
时下，中国出版行业阅读市场一派无序的样子。
官员出书，是一大景观。所谓名人出书，更是繁花作锦。大众追星捧角，便是名人的垃圾粪便也甘愿高价购求。名人乐得造些文字垃圾来换白花花的银子。
“周瑜打黄盖”，出了现代版本。
一般作者，本非高官，远未成名，可不苦也。
即以徐建宏来说，在文化部门工作已满十年，学习创作发表作品也有十数载。先前曾经创写过一部《文朋列传》，我曾经为之作序，“列传”篇篇精彩，却只能自费出版。
眼下，徐建宏又准备出版并且又请我来作序的这部《尘世笔记》，据说还要依赖自费。
自费出书，谈何容易。花钱费力，奔波周旋，可想而知。即便终于印刷成册，自己捧阅，朋友拜读，怕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乐观一点，达观一点，讲得极端些：只要印刷成册，总归会有人看到；而只要文章写得好，看到的人会得到阅读的乐趣，会有中肯的评价。
文字锻造的思想，以人们并不完全掌握的途径得以传播；熔铸于文字中的生命，以我们不可预测的形式得以延续。
《尘世笔记》自费出版之后，命运将是怎样的呢？
在这篇也许会有人读到的序言里，我只能做到的一点，就是向读者诚实地介绍我的读后感：
《尘世笔记》是一本好书。
希望读者诸君与我一样喜欢它。
闻道有先后——《彭图小说》序
与彭图相识多年，最初相识的契机是文学。多年相识而渐渐相知，我所知道的彭图已不仅仅是文学的彭图。这个彭图却送来一部他的小说集文稿，要我为他写序。在我，倒不至于觉得是何殊荣，朋友的信任和推重却也沉甸甸的了。
彭图亦属所谓“老三届”学生，这茬学生弄文学的很多，有成就而名气响亮的一时如过江之鲫。相比之下，彭图投身较早，脱颖而出则很晚，晚到许多人觉得文学十分无聊了的时候。在春色满园的围墙之处徘徊窥探，久久不得其门而入；在追逐的途中颠踬奋进，却只望到前面或远或近的尘头；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发现它尽是荆棘，略一返顾，并无退步之所；骑上一只老虎，驱它向前谈何容易，跳将下来，亦复不可……作为后进者的彭图，个中甘苦应是饱享了的吧。
而他终于有作品汇编成一本册集，作为同行，真为他高兴，为他的高兴而高兴。
果子虽苦，终是收获。
收在这本册子中的小说，多是短篇。发表时间先后跨度七八年，创作题旨欠深刻，采用手法十分驳杂。读这本集子，可以见出作者苦心经营不舍追求的大致艺术步履；也可以看出七八年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脉络，彭图无疑是中国文学新军中普通一员；还可以见出作者不唯承继传统更接受现代手法的若干轨迹。彭图的创作还远未形成所谓风格，或者说这正是他的优势——有追求而不执一。他前面的开阔地区正好冲驰决荡，而他将在征服新的制高点的过程中实现自我、完善自我。
然而，文学到底不是身外之物。即或很俏皮地玩文学者，十有八九会玩得呕血。作为展示心智才情的文学，如音乐、如绘画，无不同时描画着作者自身。彭图的这部小说集中，很有几篇如《失落》、《苦丁香》、《野蔷薇》等，充满了悲剧意味。这已不能简单地视之为作者外在地追求高格调，毋宁应当说它反映的是作者对人生况味的一种过来人的体察。如是观之，作为个体生命的彭图，已颇得人生之三昧，又何必悻悻于见知世人之早晚呢。
不过，超凡脱俗谈何容易。不安分于生命和命运的拨弄，寄情于文学者，其发端多半在于灵魂的躁动；在寂寞中有一两声呐喊，以期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将文学作为晋身之阶的敲门砖者，自是不乏其例。丢弃文学者，从来也就不属于文学。而始终不能安分，不能超脱者，倒是不失赤子之心。他们总是不满于现状，有某种先锋性或曰超前性。现实即便是打不破的铁屋，他们也偏要溅颈血于硬壁；他们纵然如西西弗斯，将巨石滚至山巅，那巨石便砰然跌落山谷，他们的自由便是再次悲壮地去滚动那巨石。彭图创作之刻苦，其不怕失败屡败屡战的精神，省城几家刊物的编辑们多所见识。当彭图终于拥有自己的一本小小的着作，我想，他和我们大家的心情又非是高兴二字所能概括。
彭图好酒任侠，处世交友多有不合俗例之言行。省城文界多知其名，在忻州地区一帮文学者青年中俨然自居大师兄。种种褒贬不免时起时伏。那么，尽管有“文如其人”的说法，这本小说集毕竟只是彭图展现于世的一个方面。为文为人，后者才是一篇更大的文章。作为朋友，我倒是喜欢他有个性而不媚俗，多棱角而少圆滑。那么，在这本小说集之后，他将会有更具特色的作品问世。
最初，彭图称我为老师；渐渐改称在下老张；目前，干脆直呼鄙人姓名。在作者和编辑之间，这样的三部曲时时搬演而见惯不惊。在编辑行当里，便不免有为人作嫁的慨叹，有自比东郭先生的恼火。我想，这一切其实是极自然而顺理成章的事。在编辑部门外战战兢兢、在编辑大爷面前磕磕巴巴的初学者，终于成长为气度舒张、气宇轩然的作家，大家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好呢？对编辑的劳动心存尊重，一日为师终身君父，那是作者自己的事；而施恩望报，做了一文钱善事便一辈子以债权人自居，那却是做编辑者格调不高了。彰图和我本是同龄人，只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我安敢以师者自居。称兄道弟，更合我的风格；人与人互相看重，原也不在称谓。前段，彭图拿来他的文稿，提出要我为他作序，我颇为忸怩了几下、推托了一番，如此看来，倒是我不够洒脱了。
中国文坛，作者涌现如雨后春笋，作品风格之繁多若中夜河星。而读者层次亦千差万别。彭图这本小说集究竟水准如何，读者和批评家们将会有自己的感受。我就不拿一己之见在此喋喋不休强告诸君了。借这个机会讲几句有关无关的话，聊作序言一章。
彭图或者会很满意，亦未可知。
大地的吟唱——杨志忠小说集序
作家者流，以文章行世，安身立命。
说得平实一点，图名求利。卖文为生，养家糊口，不能不作稻粱谋；窃思成就小小文名，甚至梦想蜚声海内。人同此心，作家也要食人间烟火。
讲得雅致起来，有精神追求在。把玩文字，驰骋想象，验证自我的天赋，期待读者的认同与共鸣。进而巴望匡正时弊，代圣贤立言。标榜美善，有着职业的准则。
而除了上述显见的外在功利目的，操作文字的人，是否还会有别样的追求与守望？穿透自身才能抵达彼岸；写作本身，是否曾经首先愉悦了乃至救赎了自己？其中的自省开悟，非过来者不能体味。
我的老乡杨志忠先生，远非职业作家，只是一名业余作者；而且，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放过牛，种过地；担任过队长村长。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习练文学创作，坚持业余写作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林林总总达数百万言。
有中篇小说赫然发表于着名的国家级大刊《中国作家》，一跃而登龙门；连年获取各种奖项，不胜枚举。
新近，将要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集。从任何意义上讲，这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农民，是一种身份。
农耕文明、封建时代数千年，“士农工商”，农民并不卑贱。共和国推行集体化以来，农民在经济交换中遭剥夺、在政治地位上受歧视，至今积重难返。
地位低下，受教育机会短缺，农民的失语状态由来已久；他们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先是胡适先生倡导白话文，有开天辟地的功绩；怎么说话，就可以怎么成文。
后来农民的儿子赵树理，开小说创作通俗化的先河；初通文字，可以读小说，乃至可以写小说。
农民个体，农民本人，有史以来打破失语状态；能够着书立说，能够成为小说家。
这样的例证多多，杨志忠成为我们身边的最新例证之一。
农民，不情愿被歧视。在失语的状态下，庄稼地里骂朝廷；他们很无奈，但他们有权表达愤怒。
农民，也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他们一直充当基石，托举着人类文明；没有人可以在他们面前充当救世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