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生喜欢的那朵花,是你上辈子的梦床。
清远该喜欢什么花呢?
他思考这个问题也花了许久的功夫。他曾经把自己认识的话一个个挑出来,一个个慢慢去认。起初,他觉得自己喜欢的应该是莲花。
还在村子里的时候,老师教给他们一篇课文---《王冕画荷》。上完这节课后,老师让同学们回家后画一幅荷花图交给他。清远觉得画这花是再容易不过了,他点出花蒂,用月牙一瓣瓣拼出来形状,最后用笔勾勒出荷花那细长的茎,一幅荷花图就这样成了。谁知他是整个班里画得最好的,其他人画得七歪八扭,不成样子。清远觉得这花这么易于上手,那荷花可能就是他前世的梦床吧。清远的独家认证在到城里后遇到了挑战。画荷花比他好的人大有人在,学习好的人也比比皆是。
荷花梦是伴随着一步步的困难被敲醒的。
清远来到新的学校,这里不是母亲所说的那座学校,也不是母亲所指的那所学校。那座学校是块巨大的大理石,里面被掏空,腾出了四层教室和一个讲台。大理石被打磨得规规矩矩,由于年代久远,有两株爬山虎从地下生长出来,绕着那石头,直爬到了顶。清远来的那天,正是阳光明媚,一群白鸽和着铃声从东边滑翔而下。清远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他难以想象这世界竟会有这么奇妙的学校。家珍领着他到了教务处,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坐在里面,她正把玩着学校新到的电脑。清远第一次见到这么现代化的东西,激动得不得了,可他又不敢喊出声来,他还是极怕生的孩子。他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家珍和那个老师说了几句话,那老师笑了一下,然后告诉家珍一个班级的名字。
三班,清远还是喜欢这个数字的。
他就这样被安排进了班里。老师在班里上课,一个新面孔进来后,清远想象中的自我介绍、同学鼓掌统统都没有,他就这样坐在了一个临时的座位,而座位的另一边,一个孩子在偷偷地享受着城里的早餐。清远坐在座位上,打开书,原来这节已经讲过了,他稍稍松了口气,没想到他在家里呆了两天,课程还没有落下。他身边的同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清远扭头一看,是那个吃东西的孩子。
“吃吗?”那孩子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小块糕点。
清远摇了摇头,那孩子自觉没趣,就没再说什么了。
清远下了课就出了门,他跑到了操场边上的双杠边。操场边上是一堵墙,已经很老旧了,墙上开了一扇门。那门被锈死的锁锁住,门上面开了几个口,雕成了花纹的样子。清远开始想念乡下的那些小伙伴,没有他们,自己玩双杠也觉得无聊了。
等到清远回来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把他的位子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从他书本的扉页知道了他的名字,这个新来的孩子立刻吸引了大家的兴趣。清远渐渐开心起来了,他再次成为了被关注的焦点。果然,他是被荷花守护的孩子,那一瓣瓣荷叶在为他遮挡风雨,等到雨过天晴,再把那天上的景示给他看。
这孩子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适应时间的。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把自己随手的练习册送给了清远,还嘱咐清远把钱带回来。清远像受了责备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慢慢哭了出来。班主任以为清远哭是因为拿钱的事情,觉得不耐烦了,就冲那孩子大喊一声:“不用带了!”场面就这样尴尬起来,然而课还是得继续上,孩子的哭泣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停下来的,总会伴随着一小段抽泣。这堂课就在老师的大声讲解、同学们的随声应和以及清远的小声呜咽中过去了。
班主任起初是不怎么待见这个新来的孩子的,再加上清远对眼前的教育方式不太适应,清远吃了很多苦头才缓过来这劲儿。他没有告诉父母这中间的各种不易,他的父母自有他们操心的事情。刚来的时候,清远没有多少的朋友,偶尔有几个玩的比较好的,他就会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搬出来告诉他们,结果往往是这些秘密都会被公之于众。不靠谱的人做什么事都不靠谱,清远这才知道,这世上有承诺和欺骗两件事,也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值得去分享。他也开始慢慢和周围的人保持心理上的距离。在和周围人相处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变得立体起来了,他的后背在逐渐形成,他渐渐从画中立了起来。那还是可以保护自己的荷花吗?
显然,他已经从荷花的梦中醒来。他游过了一池荷花,上了岸。还有什么花可以让他继续做梦吗?
良生从工地带回了一盆吊兰,可那花盆太重,不好吊起来。良生没办法,把它放到了院子里。养点植物总还是好的,最起码可以陶冶情操嘛。清远仿佛找到了新大陆,这花一定是自己心的归属。良生的想法没错,养养花草什么的可以陶冶情操,可是这陶冶情操的活也得要个有高雅情操的人啊。这是个双向选择的问题,良生自然没有闲工夫去养那盆东西,久而久之,那叶也就干了,根也枯了,培它的土裂了,盛它的盆破了。
清远睡在兰花里,却一点没有感受到花的庇佑。
新学校的第一学期结束了,清远很快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他也开始受到老师的关注。对于清远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他只不过是找回了重新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他理所应当会在学期总结班会的窗户旁向外眺望看到那辆雅马哈的身影;所以,他理所应当会在领到三好学生奖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教室;所以,他理所应当地享受那在风中极速的快感。他来到新学校后丢失的东西,都一点点回来了。不过,在新的生活里,自然会产生新的感觉。他颇受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喜欢,那老师二十出头,瓜子脸,眼睛里经常泛着一种猫一样的奇异光芒。她给清远带来的是一种希望和对新奇事物的难以改变的好感。
一个暑假后,清远迎来了自己最大的挑战—英语。初次接触英语的他,瞬间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看天书,在这之前,他的英语基础只有乡下的ABCD那可怜的几个字母。每回上英语课,他很不适应,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份来了一个大转换,他从上节课的听得懂,变成了这节课的垫底生。一种危机感向他袭来,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以后几年的学习,他甚至考虑到了要不要再复读一年的打算。他爷爷是小学文化、良生是小学文化,难道他也逃不脱这种宿命吗?作为一个小孩子,他又迈出了对于自己来说至关重要的一步。他没有退缩,从最低端的给单词写音译开始,他的英语水平逐渐提高。而这背后,也离不开那个老师的帮助。为了提高大家背单词的积极性,老师在班里举行了一场比赛,希望能够挑出记单词多的同学参加学校的竞争。勤奋的清远自然也在这份预选名单中,一天,那老师突然在班里问起来:“马上就要比赛了,谁愿意中午留下来让老师好好考察一下你们呢?”老师发起的事情,清远总是很愿意参与的。他勇敢地举起了手,最后,也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在这种事情上的认知成长总是很慢,对于老师的话他总是很下功夫地去配合、去完成。听话的孩子确实是这样唯老师是从的,后来,他也懂得了该如何保护性地保持沉默,避免自己的行为成为别人眼里的讨好性的“显眼招数”,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是8年后了。
那天中午,老师把自己的盒饭分给了他一小碗,他还去给老师跑腿,买了包辣条。面对这个年轻充满魅力的女老师,清远的乖巧与腼腆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这些和清远受到的教育是分不开的。无论他到哪里,都会受到行为的约束,不能逾越该有个规矩,收压岁钱是,去跟着父亲参加酒席也是如此。每当他做出一个动作之前,总会下意识地看看父亲的脸色。有时,这一流程是刻意的客套,在座的人都知道却不点破,相反,长辈们也乐见于这演给他们的戏频频上演。一个孩子总不能成为不守规矩的人,于是,这场戏总要有个坏人来做,良生就成了那个严父,落得众人不疼不痒的埋怨,然后,清远在经历了这样一种仪式后,才能做一个孩子应该做的事情。清远渐渐驾轻就熟,对于这套规矩运用自如。
可是,这天午后,没有良生在场,清远的行为可以延伸出无限的可能,失去了约束的他反而被捆住了手脚,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失去良生的他,仿佛成了没有拐杖的瘸子,走起路来都踉踉跄跄。
午后的时间很惬意,吃完饭后,老师拿着自制的卡片来考清远,清远对答如流。午后的时间很快,清远没有学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只听到楼道里逐渐密集的脚步声,他感受到了这个学校的另一面,无人到喧闹的一面。
原来的英语老师辞了职,兰花也谢了。清远再听到那个老师的消息时,她已经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是时光匆匆,剩下些遗憾留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吧。
清远俨然成了一只寄居蟹,在寻找自己的壳。人心就像那柔软的蟹,我们用一副看似有力的螯去挥舞,用辗转不停的行迹和宝贵的时间去寻找前世已经划定的壳。它或许正躺在一片不为人知的海滩上,聆听着海鸥的悲鸣。它或许正在海里游荡,历经波涛风浪,最终和自己在某个筋疲力尽的时刻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