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最为典型的一篇。全诗用韵平仄相间,昂扬顿挫。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和非对偶句均符合律句的平仄要求,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十分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塞声一夜传刁斗。”这种音调之美,正是“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这就是诗人与其他人七言歌行不同处,体现了作者的创新精神。另有《封丘作》在句法上,四句一段中,一二句为散行,三四句是对偶。如此交互为用,经纬成文,即流动,又凝重;四段连接,造成反复回环的旋律,对偶一联中,不仅字面对仗工整,而且都是一句一意或一句一事,没有重复累赘之碍,显得整饬精练;更因虚词承接照应,诗意联贯而下,语势生动自然,成为很好的流水对,读来便觉气势流转,灵动活泼。这种平仄相间,昂扬鲜明,随着诗的感情变化,音韵起落有势,声调的美感圆润有致,极具创造性,他的七言歌行历来被认为是诗中典范,如胡应麟称为“音节鲜明,情致委折,浓纤修短,得衷合度”《诗薮》。,宋育仁誉为“七言不祧之祖”《三唐诗品》。。他的七言歌行充分吸取了汉魏古诗简劲遒壮之色,气势浑雄飞跃自如,在驰骋纵横中以“筋骨”取胜,高适诗的善取势,劲气逼人,就得益于骈散相间的句式和平仄互换的用韵,以及七言歌行中援入声律的写法。这种写法虽有继承,但局势的动荡排阖却非前人可比。诗人的笔触并不固定在某种单纯的情感上,而是在复杂的内心波澜间跌荡回旋,在激越的抒情中又不时变换着场景,意象十分鲜明。可见他的诗不以文采见长,而以纵横顿宕,沉雄质气和浑厚骨力取胜。但因对超乎想象的艰苦环境有冷静的思考,所以往往在慷慨壮大的豪情中时有悲凉之气。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称赞他:“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常侍诗气骨琅然,词峰峻上,感赏之情,殆出常表。”胡震亨:《唐音癸签》,第4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这就说明高适多以质实、直抒胸臆的叙事为主,以古朴的古体诗见长,多以长篇咏怀的形式,将边塞见闻,观察思考和功名志向揉为一体,苍凉悲慷中往往给人以精神振奋的力量,这是与他的探索和美学追求分不开的。
二
在盛唐边塞诗人中,和高适的诗风及经历较为相近的是岑参,因杜甫在《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中对高岑的礼赞,此后高岑始并称。岑参(715-770)祖籍南阳,生于江陵,先辈都做高官,幼年丧父,家道中衰,全靠自己刻苦学习,于天宝三载(744)登进士度使杜鸿渐以岑参为职方郎中兼殿中侍御史。《唐才子传》卷三称其:“往来鞍马烽尘间十余载,极征行别离之情,城障塞堡,无不经行。”后来到灵武被人推荐,任右补阙,历任起居舍人,虢州史等职。永泰元年(765)出为嘉州刺史,因兵乱两年后赴任,次年秩满罢官,流寓成都,卒于客舍。
岑参的五次出塞西北,是他拔取功名的壮举。他积极入仕,热衷功名,因当时的封常青、高仙芝、哥舒翰都是有功边塞而封侯的,这对岑参等人是极大的精神鼓舞,也为他们追求功名提供了一条捷径。岑参在《送郭乂杂言》中说:“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在《送李福史赴碛西官军》中说“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可见其功名富贵心理之强,这也是他不满位卑而慷慨从戎的主要动机。他两次出塞从军经历,体验和领略了边塞风光、民俗民情,了解了幕府的情况,为他的边塞诗积累了丰厚的生活素材。他第一次出塞就写了不少边塞诗,如《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中作》、《敦煌太守后庭歌》、《碛中作》、《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等,第二次出塞给岑参提供了跻身边塞诗人大师地位的机会,随后他又多次入幕,使他的边塞诗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更加深厚扎实,可说无所不包。
首先,岑参边塞诗描绘了边塞雄奇壮丽的风光。茫茫戈壁,巍巍天山,皑皑白雪,炎炎烈日,火云热海,狂风飞沙,变幻莫测的气候,这些奇异绚丽的自然景观无不聚于诗人笔下,组成了气象万千的诗歌风致。在他笔下,西域飞雪,铺天盖地,如春花烂漫,生机盈然,“千峰万岭雪崔嵬,一夜天山雪更厚”(《天山王歌》),他体验到西北寒风利如剑,“银山碛口风似箭”、(《银山碛西馆》),“风头如刀面如割”、(《走马川行》),这些风具有席卷万物的气势和力度:“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面对严冬时火山“赤焰烧虏云,炎氛燕塞云”的奇特景致,诗人仰天发问:“不知阴阳炭,何独然此中”?(《经火山》)面对热海,“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蒸沙烁石然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的奇异现象,令人困惑不已,“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热海行》)。诗人通过恶劣的气候、艰苦的环境来写战斗场面,有力的烘托了将士的勇武。这都体现出岑参善于写感觉印象的艺术才能和好奇的个性,把西域荒漠奇异的风光,运用慷慨豪迈的语言和昂扬艺术的情调,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奇伟壮丽之美如在目前,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如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怯,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此诗写风色、风猛、风烈,以此衬托大漠中令人生畏的恶劣环境,敌军的强势,天气的奇寒又衬托出唐军勇武的飒爽英姿,诗中通过“将军金甲夜不脱”写将军的责任心,通过“半夜军行戈相拨”写夜行军,通过“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等细节渲染了天气的严寒,衬托出唐军斗风傲雪的战斗豪情,正因有此豪迈之军,敌军闻风丧胆,胜利凯旋是必然的,所以全诗只写环境气候恶劣,未写战斗,更显主次详略。这些壮观之景衬托出英雄豪情,如没有积极进取的精神和克服千难万险的勇气,很难有此开朗的胸襟和内心感受的。只有如此,才能显示将士不畏艰难险阻,一往无前的为国杀敌,建功立业的英雄气概,那些奇寒酷暑,狂风飞沙的恶劣环境才在作者笔下产生飞动的奇特壮美,浪漫的发馈豪情。再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仗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漫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此诗先由塞外酷寒写起,由帐外到帐内的雪景发端,再由帐内到帐外,写帐内置酒饮别的情景,送客至军门,至路口,全诗白雪贯穿,通过这一大雪纷飞的绮丽风光及特殊的环境背景的独特描绘、渲染,衬托出送别之情。飞雪与奇寒交映,又通过人与人对酷寒生活的感受,通过种种南来人视为反常的情节写天气的奇寒,写白雪的威猛肆虐,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首白雪赞歌,通过人的感受写严寒,手法又具体真切,不流于抽象概念。诗人对奇寒津津乐道,使人不觉其苦,反觉冷得新鲜,寒的有趣。这又是诗人“好奇”个性的表现。雪在诗中,构成了全诗的线索,并加强了抒情的形象性和磅礴气势。写北方的飞雪,用南国的春风和梨花作比喻,这里不仅是因为梨花和雪花都有相同的颜色,而且梨花盛开时花团锦簇的景象恰恰能传达出大雪纷飞的势态,这一奇想把萧索酷寒顿时转化为绚丽烂漫的景致,给全诗定下了豪迈开阔的乐观基调,充满奇情妙思的特色反映了诗人的创作个性。作者用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捕捉边塞奇观,笔力矫健,诗中有大笔挥洒,如“瀚海阑干百仗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有细节勾勒,如“风掣红旗冻不翻”。有真实生动的摹写,也有浪漫奇妙的想象,如“忽见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再现了边境瑰丽的自然风光,充满浓郁的边境生活气息。全诗融合着强烈的主观感受,在歌咏自然风光的同时还表达了雪中送人的真挚情谊。诗情内涵丰富,意境鲜明独特,明朗优美的语言,又利用换韵与场景画面交替的配合,形成跌宕生姿的节奏旋律。特别是能用暖景写寒景,用酷寒之景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感受,把奇冷写得新奇有趣,并绚丽烂漫,清新俊逸,绮丽婉转有机统一。充分表现了诗人的创造精神,这种写法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没有开阔的胸怀,超人的想象力,那是不可想象的。
就是同样写出师西征的内容,作者也翻出新意,绝不雷同,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此诗仍为七古,与《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为同一时期,同一事、赠同一人之作。但《走马川行》未写战斗,而是通过将士顶风冒雪的夜行军情景烘托必胜之势;而此诗则直接写战阵之事,具体手法也有所不同。《走马川行》开头从自然环境落笔,通过飞沙走石的环境描写,暗示将有一场激战,而此诗却直写战阵,暗示军队已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先制造唐军必胜的气氛,再写局势紧张的原因,果因倒置,开篇奇突警湛。《走马川行》写夜行军是衔枚急走,不闻人声,极力描写自然,而此诗是极力渲染吹笛伐鼓,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突出军队的声威。接着写敌人之强大,以此衬托唐军更强大,以强衬强的手法并不多见,也说明双方将有一场恶战和伤亡。作为利用带有杀气的地名、风的急、雪片的阔,“马蹄脱”、“白骨缠野草”等突出环境的恶劣,战争异常艰苦,写奇寒与牺牲渲染了战争之恐怖,其实这里越是写战场上的严寒和危苦,越能表现唐军们的奋不顾身。我认为,作者在这里是以欣赏的目光来描写这一悲壮画面的,这就不是表达苦和寒了,而是表达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概,正义之师的浩然气势。一方面说明诗人意志坚强,喜好宏伟壮烈的事业,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诗人的好奇精神,永无消极和沮丧的英雄之神。通过前面两层对战争的叙写与侧面烘托,已有力地暗示了必胜的结局,给我们塑造了“超人”的形象封常青及所率全军将士,作者始终颂扬强者形象,也是对英雄主义精神的膜拜,极具浪漫主义气质和情调。全诗四层写来一张一弛,顿挫昂扬,结构紧凑,情韵谐和。有正面描写,也有侧面烘托,又有象征、想象和夸张等手法的运用,特别是渲染大军声威,造成宏伟壮阔的图景,使全诗充满了边塞生活的气息和浪漫主义激情,把唐军三军之威和爱国精神栩栩如生的表现出来了。在边塞诗中,能这样生动地表现出唐军的赫赫声势和国威的佳作并不多见,而岑参笔下却不乏其例。这些描写和气氛渲染,如果没有亲历之地,没有对边塞生活的刻苦体察和欣爱,那是不可想象的。为此,极富传奇色彩。
综上分析,岑参七古在边塞诗领域可说是非常独特的,无论内容,还是技巧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无论从结篇蓄势,还是从情势的转换都有令后人“啧啧”的称誉,体制规模长大,生活内容容量丰富多彩,给我们展现了多元化的边塞生活和边塞风光,读了他的诗,令人感触不同的是:没有艰苦,令人畏惧之意,而是始终给人一种精神上的鼓舞和意志上的勉励,始终让人有一种奋发有为的气势感受,他鼓动人们在恶劣的环境中磨炼意志,练就无所畏惧的精神,即使在危难时刻,也能让人们有克服困难、勇往直前的气概。环境如何恶劣,命运如何多劫,始终有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为支撑,这种精神永远都是中华儿女的宝贵财富,和人生中取之不尽的资源。培育着中华民族的心灵和克敌制胜的勇气。他这种诗体从思想上、形式上都给后人留下了全新的理念,这种理念一直充盈着人们,并且将会永远充实着中华儿女的大脑和精神世界。
岑参的诗在边塞生活的多维度反映上是没人能比的。他的诗即写边塞生活的苦寒、危境,又写意志的坚强、昂奋,无一超越,歌颂多于指斥,积极多于消极,鼓励多于驳批,气贯长虹,势如破竹。有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有民族之间的融洽;有战场上的惨烈,又有西域风光的绚丽多彩。特别是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民俗民貌,胡汉之间的文化交流,民族之间的大融合多有反映。如“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轮台即事》)。写出了轮台的荒远,与中原气候风物的差异,语言文字的不同。军营之中,民居之间,“座参殊俗语,乐杂异方声”(《奉陪封大夫宴》)的现象屡见不鲜。“琵琶长笛曲相合,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诗中描绘的是西域的器乐、歌舞、餐饮,反映的是胡汉融洽的心声及平和气氛已成必然趋势。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墙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古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楼门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