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以情韵的流向推动诗中的议论与抒情的有机统一和发展。如《春日忆李白》前四句都是热情的从赞美中一气贯注的。首句称赞李白诗冠绝代。第二句是对上句的说明,他的思想情趣卓异不凡,其诗出尘拔俗,无人可比,所以“诗无敌”。第三、四句赞美李白诗像庾信那样清新,像鲍照那样俊逸。这些坦荡真率的赞语,既表达了对李白诗的喜爱,又表现了二人间的诚挚友谊。清代杨伦评此诗说:“首句自是阅尽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让一头地语。窃谓古今诗人,举不能出杜之范围,惟太白天才超逸绝尘,杜所不能压倒,故尤心服,往往行之篇什也”《杜诗镜铨》。。这两联因忆其人而忆及其诗,赞美亦即忆人。此意通过第三联写离情,自然补明。“春天树”和“日暮云”的描绘自然表现出一种奇妙的紧密联系。即当诗人在渭北思念李白时,也正是李白在江东思念诗人时,诗人遥望南天仅见天边的云彩,李白翘首北国仅见远方树色,自然见出二人离情别绪,好像“春树”,“暮云”也带有浓浓的离情似的,因此,清代黄生说:“五句寓言己忆彼,六句悬度彼忆己”《杜诗说》。。这两句牵动着双方同样的情思,看似平淡,实则每个字都精推细敲,含蕴深厚。清代沈德潜称它“写景而离情自见”《唐诗别裁》。。这样自然由离情的浓郁而引出末联的希望,何时在欢聚把酒论诗呢?“重与”一词加深了对李白的怀念,“何时”的诘句,表达了强烈的愿望,回荡着诗人的无限情思。清代浦起龙说:“此篇纯属诗学结契上立意”《读杜心解》。。此言正道出其内容结构上的特点。全诗以赞诗起,以“论文”结,由诗转到人,由人又回到诗,由议论开始,穿插叙述描写,又归结到议论上,转折过接,极其自然,议论抒情结合的水乳交融,以景寓情更是出神入化,令人无可分那是论,那是情,那是景,三者达到了绝妙的融汇,情深意绵,思念切,情意浓。另外,杜甫对历史人物的才能、心志、事业、功绩都非常敬仰,并在多首诗中赞美有加,如对诸葛亮,萧何、曹参,鲍照等,对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的议论表达了叹惋、痛惜之情,对诸葛亮的人生,历史功绩既有赞词,又有惋惜,令人感动。在《咏怀古迹五首》之一中,诗人与历史人物有着相同的命运,庾信遭遇侯景之乱,由建康避难至江陵,出使北朝,长期滞留于北朝。杜甫的逢乱漂泊,与庾信相类似,所以诗从“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起,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结,末联的议论,高度概括了庾信一生不幸和文学成就,自然流露出诗人自己的人生感慨。议论中有情韵,情韵中夹有理性,情理兼备,此种论法最容易感人,这就是杜甫诗中议论的妙用,至于宋代诗中的议论,多为以诗说理,很少有这种议论中的情韵。
第四,杜甫诗中的议论手法异彩纷呈,不一而足。在诗歌创作中,杜甫根据内容需要采用不同的议论手法,灵活自如,毫无雷同。如“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咏怀古迹五首》之五),认为诸葛亮的功绩可与伊尹、吕尚相提并论,萧何、曹参之流非能比也。这是针对后魏崔浩的论断“亮不能为萧参亚匹”而发的,采用的是翻案手法。在《诸将》其二中则是借回紇先助后叛,斥责诸将的无为无能,贪功享乐行为“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采用的是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的责问手法;《诸将》其五借赞颂严武镇蜀的功绩,暗讽杜鸿渐的无能:“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采用的是“皮里阳秋”的议论手法。《石豪吏》“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中的爱憎感情很强烈,诗人采用冷静的白描进行议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把豪门贵族酒肉多发臭,与贫苦百姓冻饿死在野外的现象集中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对比中,采用的是对比议论。总之,杜甫诗中的议论手法不拘一格,根据表达的需要而灵活多变,信手自如,情理之间不显斧凿痕迹,自然流畅,水到渠成,没有抽象说理之嫌,更无说教之弊。为此,对韩愈诗和宋代诗的议论有较大影响,并有开风气之先的宗师地位。
正因杜甫生活的艰辛,持之以恒的儒家入世思想,关心苍生民病的情怀,生活阅历的丰富异常,所以,他的诗体也是丰富多样的,并且多为创新之作,尤其是五七言律诗的成就更为卓著。他的乐府诗彻底摆脱了六朝陈陈相因的俗套,而是根据现实生活内容的需要,自拟新题,自创新调,开拓出了乐府诗的发展新路,如《兵车行》、《悲青坂》、《醉时歌》等都是新题乐府力作。五七言古体诗的变化多端,大有汉魏古诗风貌而又有创新,如记行体、书信体、赋体、奏议体、传记体不一而足,都是杜甫的独创。在五七言古诗的写法上也是灵活多变的,有诗人以当事人的身份写目睹耳闻的;有的是让人物站出来直接说话;有的是诗人与官吏的直接对话。如“三吏”、“三别”就是如此。表现手法也是各有千秋,有的前后照应,自由开阖,如《哀江头》、《悲陈陶》等。用韵上往往是一韵到底,波澜起伏,别开生面。五七言律诗更是高格,七言尤佳。杜甫的七言技艺圆熟,数量多、变化大,手法大观,无法不备,名篇佳作层出不穷。如《登楼》、《蜀相》、《登高》、《诸将》、《秋兴》、《咏怀古迹》等都是千年传诵的名篇佳作。其中《登高》“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句句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被誉为“古今七律第一”《诗薮·内篇》卷五。。《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联章组诗都是别开生面的新体型,表现出前无古人的新创精神。
杜甫诗无论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还是忧念苍生社稷的人道主义心肠,对后世一代又一代的诗文家影响深远,他的创作主张为后代诗家继承和发扬。他的“即事名篇,缘事而发”的乐府新题被元稹、白居易所继承扩大,他的忧事伤时、针砭时弊之作为李商隐、皮日休、杜荀鹤所发扬。宋代陈义山、陆游、文天祥生死以赴,慷慨悲歌深得其精髓,明末清初诗人张煌言、顾炎武、屈大钧都弘扬了杜甫的爱国主义精神。他的艺术成就更是沾溉后世,“公之诗,支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孙仅:《读杜工部诗集序》。,“自甫以后,在唐如韩愈、李贺之奇奡,刘禹锡、杜牧之雄杰,刘长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隐之轻艳,以至宋金元明之诗家,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而甫无一不为之开先”《原诗》内篇上。,他的五七言古体诗的议论,以文为诗的手法,炼字炼句被韩愈的古体发展推新。形成奇崛险峭之风,他的以才学为诗,议论警策,理趣横生为苏轼所师承,形成汪洋恣肆的风格。“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义山学之,得其浓厚;东坡学之,得其流转;山谷学之,得其奥峭;遗山学之,得其苍郁;明七子学之,佳在得其高亮雄奇,劣在得其空廓”《岘庸说诗》。。无论是其精髓,还是艺术内蕴,后人均学其一枝一节,开拓出新境新风,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沾溉千秋,泽被万代,杜甫为千古一人。
杜甫上承先贤下启后代,虚心学习接受先贤的创作经验,能做到叙事与议论的结合,夹叙夹议的表现,充分吸取前人创造兴象,创造意境的经验,有机融入叙事技巧中,创造出意境的美来,他能转益多师,他善于总结前人经验和善于创造,开启了后代众多诗家、流派,助使他成为一位集大成的伟大诗人。
“李杜”诗反映现实生活的异同
李白、杜甫诗代表着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流派的成就,影响着中国文学历史的后续发展。他们在诗坛上的地位是无人撼动的。他们的创造技巧、内容的丰厚、得心应手的手法都是彪炳史册,令人仰慕的。他们的诗作无比真实地反映了盛唐及中唐早期的历史。但自晚唐以来,杜诗则被尊为诗史,而李诗却受到许多不应有的误解与责难。如“白之诗,多在于风月草木之间,神仙虚无之说,亦何补于后代哉?”“李太白当王室多难海宁横溃之日,作为歌诗,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与花月之间耳。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瞿蜕园等:《李白集校注》,第186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时至今日,人们赞扬的大多是其理想的追求与对封建统治阶级的藐视,真正对其反映现实的认识和评价仍欠公正,这是因为人们对浪漫主义诗人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刻性认识不足。其实,李杜虽则用了不同的创作手法,但干预生活,反映现实,揭露弊政,抒发愤懑不平之情,跳动着时代的脉搏方面却是共同的,具有殊途同归之妙,不应抑此扬彼,否则,对古人的了解就显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