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在刻画南霁云忠勇坚贞品格时,把南霁云刚烈的个性活灵活现的展现出来了,寥寥数语,人物声貌如在目前,刚烈忠义之性格在拔刀断指,射击浮图的动作描写中生动鲜明地突现出来了。写张巡则用外貌神态描写,先写外貌:“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次写神:“巡怒,须髯辄张”,后写视死如归的凛然正气:“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如此井然描写刻画、形貌传神生动,而对其平生读书识人、过目不忘,提笔为文、从不起草的补叙,既符合“传后叙”之体,又能使人物形神更为丰满多姿,全文熔议论、叙事、抒情于一炉,语言生动,富于形象。塑造了张巡、许远、南霁云等忠义之士的光辉形象,给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正如清人过珙《古文评注》所讲:“其洗发痛决处,诚是补记载之遗落,暴赤子之英烈,千载下凛凛有生气。”另如《毛颖传》采用想象离奇,多设幻为文,林纾赞之为:“千古奇文”。《韩柳文研究法》。全文亦庄亦谐,幽默风趣“游戏之文,借以抒其胸中之奇。”张裕钊语。渲染、谐谑、传神,各种手法运用自如,任意开合拈来,为文的能力、技巧、创新性是令人瞠目相望,刮目相看的,在唐代就影响、成就而言是无以伦比的。《圬者王承福传》一文为读者塑造了一名普通劳动者形象。通过一名普通劳动者之口,称赞了凭双手劳动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吾心安焉,”鞭挞了那些“食焉而怠其事”的剥削者,并说他们“必有天殃”。清人金圣叹《才子古文》说此文“发出人生世间无数至理,却又无叫骂嬉哭之态。”清《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说:“借圬者目中口中写出盈虚消息,真如清夜钟声,令人警省。通篇抑扬错落,尽文字之趣,谓非韩文之佳,似来深知文者也。”
韩愈的书信体散文占其比重较大。前人的书信体不是详尽、就是简约,而“韩昌黎与人书,则因人而变其词:有陈乞者,有抒愤骂世而吞咽者,有自明气节者,有讲道论德者,有解释文字、为人导师者。一篇之成,必有一篇之结构,未尝有信手挥洒之文字。熟读不已,可悟无数法门”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可见韩愈所写传文,“多所独开门户”茅坤:《八大家文钞总序》。,如“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的《与韦舍人书》比喻贯通全篇,言简意长,说理透彻的《为人求荐书》。特别是《答刘正夫书》教人如何作文更是独特。文章主旨是“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提出“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能自树立,不因循”的主张,至今仍相当精辟。清张伯行《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说:“此篇论文是昌黎公登峰造极之旨,”“可谓文中之圣矣!”语言朴茂,比喻贴切,《唐宋文醇》评此文:“于朴茂中独见骨。”张裕钊说:“昌黎书诸短篇,遒古而波折,自然简峻,而规划自宏,最有法度,转换变化处更多。学韩者宜从此等入。”这类文多为夹叙夹议,情绪化浓郁,与前代文相比,少了许多窠臼和程式化的嘴脸,而多之于真情实感,内容充实而生动,给人以强大的艺术感染力,绝少空洞的无病呻吟之弊。
韩愈的抒情性散文杰作《祭十二郎文》一改前人哀吊文多用骈体或四言韵文的格局,而此文无任何格式、套语,也无过多结构讲究,充满的是浓郁的骨肉亲情,泣血的哀痛悲伤。在追述兄嫂的鞠育之恩和与十二郎“就食江南,伶仃孤苦,未尝一日相离”的患难与共的经历之后,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抒情: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半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耶?其梦耶?其传之非其真耶?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十二郎突然去世,令韩愈肝肠俱裂,全文“酸痛惨挚,入于五内,彻于九霄”《古文雅正》中评语。。由于韩愈与十二郎叔侄二人情感甚笃,再加之二人幼年形单影孤的相依而存,为此,作者把几十年的家境、身世和遭遇,琐琐絮絮如话家常,一倾而出,同时又与情真意切的哀悼交织一起,如泣如诉,凄入肝脾催人泪下,令人哀肠寸断。正如《古文观止》评曰:“情之德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祭文中千年绝调。”前人评说“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苏询:《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充分说明韩愈文感情充沛,气势旺盛之特点。此种笔墨与前人同类文章是不同的。全文以诉说之口而成,哀家族的凋落,哀自身的未老先衰,哀死者的英年早逝,疑天理,疑神明,疑生死之数,疑后代之生存,内心辛酸悲恸之情达到了极至;初闻噩耗时将信将疑,不甘相信又不得不信的矛盾心理,尤其哀凄感人。文章反复之语意一气贯注,充分体现出特定情景下散体文对于骈体文的优长。
综上所论,韩愈文众体兼备,他人难以企及。他在各文体上的大胆探索与创新,成绩卓著,在大量的文体创作实践中,形成了其独特的文势,独特的布局谋篇,独特的用语造意,独特的新颖变化,为唐代古文立下了不朽的功绩,对中国散文做出了巨大贡献,不仅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的宝贵财富,而且为后代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是中国古代散文的一座丰碑,影响千古。
第二,韩愈千文千面,变化多端,手法新奇。正所谓“韩退之穷文之变,每不循轨辙。”张耒:《明道杂志》。《送石处士序》与《送温处士赵河阳军序》本为姊妹篇,写来却各有风彩。又因石洪与温造同为隐者贤者,又同为一幕主招去。作者为文之意皆为借送友入幕讽颂乌重胤,人同事同旨同,行文难免措词重复,而韩愈行文布局新颖别出,并无雷同,且能前后照应。前文先用从事与乌重胤对话,后写送行者饯行赠言,其中颂之、美之、讽之、戒之,全借他人之口道出,而作者本人总不实写一笔。清过珙《古文评注》说:“《送石处士序》其文章深刻处,全在借他人口中说尽规讽。”张伯行《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也讲:“此作序之大者,妙在尽托他人之言,使观者浑然不觉,而深味无穷。”《古文观止》批语曰:“纯以议论行序号,序之变也。看前面大夫、从事,回转反复,又看后面回转祝词,有无限曲折变态,愈转愈佳。”后文以伯乐过冀北而骏马空,颂乌重胤镇河南而贤能尽,一方面表达了接连送走二友而依恋不舍之情,另一方面又赞扬乌公能任用贤才为国效力而深感欣慰。但乌公连招去两位朋友,自己不能不介然于怀,心中实在不悦,亦庄亦谐,用笔巧妙,极有意趣。笔势的跌宕变化可见一端。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评曰:“石洪、温造二序,人同事同,而行文制局,乃大不同。石洪本无可纪,著眼全在乌公,文末祝词,恒患其为藩镇之祸,此昌黎托石生以示讽也。文至严重,句斟字酌,一字不肯苟下。《送温生序》有石生为媒介,著手稍易,但序乌公之多得士,与前作已稍有别,不至相犯。说乌公攘夺其友,不能无介于怀,又言致私怨于尽取,极意写己之不悦,然乌公见之,则大悦矣,此文字之狡狯动人处。文中自居守河南尹以下数行,笔笔活著,熟读之,可悟文字之波澜。”此评极得二序文要意。另据二序取譬而论,也有奇处。前序形容石洪“语道理,辩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博喻的广泛运用,如信手拈来,驾轻就熟。文情充沛酣畅,如百川灌河。后文以“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设喻立论,对“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的质难进行辩论。两次用喻各有侧重,各有新巧变化,同意不同文,行文用词,一文一面,一文多面,全无雷同之嫌,实高人一筹。
另有《进学解》和《送穷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立意行文之异同,也表现出用笔行文的新奇多变,求新求奇可见一斑,可谓在“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刘大櫆:《论文偶记》。。纵观韩愈之文,如果与前人相比,结构布局巧施,行文用语的多端,浓郁的贯注都突出一个新字。
第三,语言推陈出新,妙语警句连珠俯拾皆是。韩愈极力反对骈文的陈旧语言,泛滥的格式,他主张“词必己出”,“陈言务去”、“怪怪奇奇”、“文从字顺”,在他的大量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实践体验。他从前人的语汇中推陈出新,从当时口语中提炼新词,创造出流传千古的新颖词汇,为散体文增添了生气。在行文中善用虚词,依事而出新词新言,创新颇多,使行文生气勃勃,灵动活泼。其文中精警的妙语连珠的新词如:《进学解》中的“贪多务得”、“动辄得咎”、“佶屈聱牙”、“细大不捐”、“含英咀华”、“同工异曲”、“俱收并蓄”、“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送穷文》中的“蝇营狗苟”、“面目可憎”、“垂头丧气”,《原道》中的“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坐井观天”,《送文畅师序》中的“弱肉强食”,《与孟尚书》中的“千钧一发”、“进退无据”,《与李翱书》中的“痛定思痛”,《送孟东野序》中的“不平则鸣”,《应科目时与人书》中的“俯首贴耳”、“摇尾乞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鲜活生动的词语沿用至今,已深入人心,极大的丰富了汉语言宝库。行文中重视语言的设计和创新,如《柳子厚墓志铭》: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以通俗生动的语言,对世态粗俗,人情虚伪的势利小人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对比强烈,极具生动传神之力又有深重的力度,韩文“用譬喻处,重复联贯,至有七八转者”洪迈:《容斋三笔》卷六。。如:
夫儒者之于患难,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于怀也,若筑河堤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于海,冰之于夏日;其不玩而忘之以文辞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鸣、虫飞之声。
《韦侍讲盛山十二诗序》
这些丰富的联想,巧妙的博喻,也是韩文的一大创新。正是这些联想,才形成了“引物连类,穷情尽变,宫商相宜,金石谐和”(《送权秀才序》)的艺术效果。就句式而言,仍是新新皆出,打破了骈文整齐呆板的形式,在行文中交错运用各种重复句、排比句、对仗句来增加文章的变化与气势,散文句子可长可短的优势得到了最有效的展现,增强了散文的音乐美和节奏感。如《进学解》,就表面形式而言,整齐中有错落变化,在骈句中寓有散句,气足神定,有词究意达之妙,并且,这段文字共有学业、儒道、文章、为人四层意蕴,在这四层内容的每层意思结尾分别采用“先生之业,可谓勤矣”、“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的语气重重叠叠,层层推进,使四层意思的节奏显得整齐分明,证据流畅,为后文突然的大转折作了有力的铺垫,自然顺达。这是作者有意而为之。但又不显山露水,没有斧凿痕迹。此种设计在《画记》中运用的更是无以复加:“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畎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文中一百二十三人,有三十二种姿态,画面的马写出了二十七种姿态,真是要言不烦,细微形貌兼具,表面看虽有啰嗦唠叨,但品之却娓娓动听,画上的各种人、马的姿态毕现活脱,繁复的句式因长短错落、节奏不一而不显现,令人感受到这幅画细密,参差错落,层次分明,重点突出的宏大布局。语言活泼跃动,变化流走,描写人或动物形神各异,栩栩如生,表现力极强,引领人们对某种动作及场面的想象和联想。正如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中所说:“妙处在物数庞杂,而诠次物悉,于其记可以知其画之绝世。”清人张裕钊说:“读此文固须求其参错之妙,尤当玩其精整。”说明韩愈驾驭语言的高超能力。秦观在《淮海集》卷三十八中评此《画记》:“余家既世崇佛氏,又尝览韩公《画记》,爱其善叙事,谈而不烦缛,详而有规律。读其文,恍然如即其画,心窃慕焉。于是仿其遗意,取罗汉佛之像而记之,顾余文之陋,岂能使人读之如即其画哉!姑致叙之私意云尔。”这些后人之评充分说明韩愈驾驭文字的高超技巧,也说明韩愈能为之,而他人不能为之的事实。此外,《送孟东野序》中连用三十八个“鸣”字,因句式变化多端,彰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并无单调之嫌,《祭十二郎文》中初闻噩耗时心情的变化,句尾皆由语助词收束,都因语气错落的不同变化,或感叹或疑问,句子忽长忽短,极为真实而生动形象地表现出哀婉感情的起伏变化和激荡跳动。如此等等,都表现了韩愈散文语言的创新求奇,妙语连珠,他人无法企及的本领、别为一派的一代宗师的风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