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为六朝古都,盛衰沧桑,往往成为诗人们寄慨言志的话题。但是一般咏金陵诗多为一景一事,而许浑则为“浑写大意”、“涵概一切”俞陛云:《诗境浅说》。,艺术概括力极强。首联由隋灭陈发端,颔联描写金陵的衰败景象:诗人登而望,远近高低尽是松楸荒冢,残宫断垣野草漫迹,南朝繁荣盛况,已成陈迹,颈联用比兴手法概括世事的风云变幻;尾联抒发繁华易逝的感慨。这首怀古七律,在形象选取、字句锤炼上极见章法功能。就颔颈两联而言,全用自然景象反映社会。中间两联都以自然景象折射社会变化:颔联直观描述,为赋法构文,颔联用比兴暗示王朝盛衰交替,用司空见惯和神奇怪诞之物写出了形象的丰富多彩。烘托一种神秘莫测的浪漫主义气氛,凭吊六朝遗迹,感慨古今兴亡,实乃一唱三叹也。尾联历来被人称诵,成为名句。全诗炼字、结构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历来被人称道,就从语言的结缀,宏大的气势、结构的浑融上有如杜牧诗,无怪乎有人把许、杜二人诗往往混为一处,因二人同属一诗歌流派,风格又相近,选材、塑造形象又有相似处,所以,人们欣赏时往往有错讹。
许浑的咏史怀古诗对历史的涵盖范围极广,表达了对繁华鼎盛终将消亡的无可奈何之意。如《咸阳城东楼》“浮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此联写来气势博大:“云、日、雨、风”四景迁动、心情立变。四景之间清晰、自然、流动的关系,却有极错综辉映之妙。云起日沉,雨来风满,景物变化一层推进一层,有条不紊,艺术上给人错错落落,“参差”有致之感。风雨将至,形势逼人,“满”亦虚亦实,“风满”实为空无一物,空空落落盖显愁情意绪之“满楼”,声色如新,气势兼备。“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此联正使全篇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之妙,悠悠千载,无穷无尽,从空间上,眺望城、楼、草、木、汀洲,从时间上,自古及今,沧桑演变,千载之思,令人不禁同起无穷感。从古及今,时也悠悠,情也悠悠,每个人仅为千载过客罢了,而秦汉都城咸阳之兴废不过也如同千载过客一般,转瞬变化有如天壤之别,人老盛衰和历史进程的纵览推进,既表达了明显的伤今意味,又表达了历史的空寂冷漠之感。抒发了兴盛之后消亡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另如《登洛阳故城》:“禾黍离离半野高,昔人城此岂知劳?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鸦噪暮云归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可怜缑岭登仙子,犹自吹笙醉碧桃。”此诗前半由城市的衰败转念当年兴建时的情景,劳民伤财而建之城市任其荒废,岂不令人痛惜!接着诗人向更广阔的空间扩展,奔流东去的洛水,暗含着光阴易逝,人世沧桑,昔日繁华的闹市、隆盛的朝会、熙来攘往的人群,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都若隐若现,随哗哗的洛水烟消云散了。“水声”依旧,“山势”依旧,见证着洛阳故城的兴盛荒废,人事变迁之快令人震惊。作者用写景来概括上下千年的历史巨变。诗人内心无穷的悲慨蕴涵其中。这种历史沧桑的感慨,显出诗人凭吊故城的感怀,气象开阔,时空跨度大,心绪复杂而深沉。后半由奔驰的想象回到现实中,进一步点染气氛、暮云、寒雨、古堞、空壕绘就一幅凄清的图画,萧瑟凄凉的情味立即浓重起来。由世事无常又进一步推想到神仙永存的臆想。诗追抚山河陈迹,俯仰今古兴衰,感慨深沉而无限,寄寓着现实幻灭的悲哀。全诗苍凉而开阔,句法圆活,只是后半部分未能翻出新意,有落入俗套之嫌。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此首诗都不失为名篇。
在许浑咏史吊古的诗作中,有的七绝写得也非常老道。如七绝《途经秦始皇墓》就属一名篇。“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在秦皇汉文陵的对比中,提示人心向背,即使统一六国的情势如同犹在高耸入云的宫殿一样,如何气焰冲天,最终是要崩塌的。在众多咏秦始皇陵的诗中,“王维‘星辰七曜隔,河汉九皋开’;许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元好问‘无端一片云亭石,杀尽苍生有底功’,侈语、冷语、漫骂语、各有其妙”。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此首诗妙就妙在后两句与前二句似断而实连,人们只拜汉文陵,正说明秦始皇的暴政与汉文帝的仁政形成对比,从诗人到“路人”,实际上却有形愈松而意愈紧的效果,在轻浅疏淡的笔墨中显示出厚重的力量。
除了咏史绝句外,许浑遍游南北胜景,写景抒情诗,亦多有佳作。如《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一首送别歌后,友人缆解舟行,匆匆和无奈之情溢于满眼,朋友间不得不离去。深秋时节,两岸青山、红叶映衬江水,色彩格外明丽。二者形成强烈的反差,气氛似乎不协调,景色的鲜艳与离别情绪更为难堪,徒增愁绪,正如王夫之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越如此,水流湍急,舟行快速,意境和心境相统一。第三句极写别后酒醒的惆怅空寂,第四句却不直接写离愁,而是宕开一笔写景,景的凄暗迷茫和诗人萧瑟冷清的心境相契合。这种借景写情,比直抒别情含蕴更为深厚,感染力更为强烈。前两句写了明丽之景反衬别绪之情,后两句以凄凉迷离之景衬托孤独惆怅的离情,一、三句写舟发、人远,二、四句用自然景物烘托渲染,这样以来,变化中有统一,统一中又富有变化,极有章法跃动变化之能事,体现出诗人诗格圆熟而又韵致悠长的特点。许浑的这类写景抒情、离情别绪诗,大多反映他的个人境遇和闲适生活,诗中常以鸟、禽、虫、鱼为点缀,诗面略显凄凉冷寂,内容欠丰富多彩,如“扣舷滩鸟没,移棹草虫鸣”(《送同年崔先辈》),“鱼沉秋水静,鸟宿暮山空。”(《忆长洲》),鸟、禽、虫、鱼等意象重复使用,就落入了俗套。为此,所谓“许浑千首湿”《苕溪渔隐丛话》引《桐江诗话》。就指他诗中“水”、“雨”的重复使用。韦庄说:“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真珠量不尽,惠体虚作碧云阁《题许浑诗卷》。”。可见许浑的七言律绝在晚唐是很著名的。他常把律句三字尾的声调作:“仄平仄”、“平仄平”拗峭变化,世人称为“丁卯句法。”革新精神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他的诗前半阔大,境界开阔;后半平沓,浅陋直白;单见句子尚可,全篇而论就嫌内容布局少变,底蕴浅近,意境雷同,为此往往被后人所批评。
同杜牧、许浑略晚的刘沧,也是晚唐怀古咏史名家,所写意境更为萧瑟冷落。如《经炀帝行宫》:“此地曾经翠辇过,浮云流水竟如何?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残柳宫前空露叶,夕阳川上浩烟波。行人遥起广陵思,古渡月明闻棹歌。”隋炀帝的败亡比浮云流水的速度还快,在控诉隋炀帝罪行时采用实景寓意。出宫所见,满眼尽柳色,有思与景谐,物与神游之妙,《乐府指迷》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语结情最好。”尾联正是“以景语结情”。将咏古和讽今融为一体,形成别具一格特点。全诗句句是即景,句句有深意,清新朗朗,自然动听,味之无穷,构成了空灵浪漫的气格。另如《秋日过昭陵》:“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能把本朝帝王陵写得如此凄凉的实在不多。所以,在他的咏史怀古诗中,秋意甚深,衰飒之风强烈。胡震亨评曰:“刘沧诗长于怀古,悲而不壮,语带秋意,衰世之音也欤?”《唐音癸签》卷八。。此评是比较准确的。
温庭筠的咏史怀古诗在晚唐也别具一格。多为通过咏史达到借古讽今之目的。如他的名篇《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诗歌以排山倒海的凌厉气势写蜀军之威之壮,接着写战云密布之时,诸葛亮大难临头。通过四句写景,由春到秋,由昼到夜的跳跃、飞动的画图,描绘高度概括了诸葛亮临终前的运筹帷幄,慷慨悲壮,跌宕起伏,摇曳多姿,极显风骨遒劲,令人鼓舞。后半为议论。以史实为依据,评说诸葛亮的丰功伟绩,鞠躬尽瘁,但后主昏庸和谯周的卑劣,诸葛亮与谯周暗中进行了对比,“消之比于痛骂”沈德潜:《唐诗别裁》。,含而不露。前半以虚写实,从景象的虚拟中再现了历史的真实,后半夹叙夹议,通过对比,表达了对诸葛亮的敬仰,对降魏谯周进行了挞伐,褒贬尽在其中。议论中由抽象变具象,内容深厚,感情沉郁。《过陈琳墓》是一首怀古诗。表面凭吊古人,实际上是抒发身世遭遇之感,全诗通过作者与陈琳时代不同,际遇不同的对比,霸才无主与霸才有主的对比,留名青史与书剑飘零的对比,文采超然,寄托遥深,大有杜甫此类诗作之真传。《达摩支曲》是乐府曲名,诗人借此曲赋诗咏叹北齐亡国之君高纬荒淫奢侈以致殒身亡事,讽刺了晚唐统治集团的腐败,作者缘情选境,多方烘托,揭示历史教训,渲染亡国之恨,从时间、空间、情思多个角度扩展意境,丰富形象,抒情色彩和感染力量大大增强。《苏武庙》、《山中与诸道友夜坐》、《马嵬驿》、《马嵬佛寺》、《过华清宫二十二韵》等都是咏史吊古名篇,对后世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就许浑、温庭筠与杜牧诗风而言,他们各有千秋,杜牧总体风格为:意象明丽,气骨俊逸,视野开阔,因历史感、认识的独特,翻案之作比比皆是,叙事、写景、议论能互相兼融,不露痕迹;具有对现实的自觉关注意识,高格清刚的性格使咏史怀古峭拔深邃。而许浑咏史吊古诗,多为前半高格清拔而后半软弱无力,前后极不协调,他并不像杜牧那样自觉关注现实生活,在咏史中兼有对现实的批判,而是情绪消极低沉,略嫌灰暗,闲适逃避社会的思想充斥字里行间。他的诗不像杜牧诗意象丰富、内容充实,而是意象重复较多,这是生活单调狭窄造成的,正所谓有好句没好篇。温庭筠律体风格清丽,沉郁刚劲,用典精工,具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就这一方面而言,他与杜牧又有点相似,但温庭筠缺乏杜牧博大而深沉的历史感悟,没有杜牧对历史、古迹古事和现实讽谕的圆润,杜牧往往从大处着手,评判精当,而温庭筠咏史翻案新警不如杜牧。
总得说来,晚唐咏史之作的蔚然成风,与时代相关,与文人心态相连,他们具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借史以警今人,这是一种艺术的探索和诉求,是一种诗风的革新之举,是社会时代与文人精神相融的产物,是艺术历史进程中的结晶,他们和盛、中唐诗坛一样,在文学路途上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为后世留下了咏史怀古的宝贵财富,丰富了中国诗歌史的多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