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原澈听到两人交谈的第一句时,他就知道这是云辰的一个局,自己莫名其妙地醉酒,又莫名其妙地醒来,莫名其妙地听到这些对话,一切都是云辰动的手脚。
可他这会儿脑子太乱,顾虑太多,根本捋不清王拓是中了圈套还是真得有异心。他也实在想不好要如何质问云辰,于是,他做了一个很不男人的决定:躺回床上装睡。
他久久没有回应,便听到云辰的脚步声从隔壁传来,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他的房门口。他连忙背朝墙面,放缓呼吸假装沉睡,耳朵却警惕地竖起来。他清晰地听到云辰推开房门,听到云辰站在门口轻笑一声,然后又关上了房门,渐渐走远。
他这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坐了很久,重整衣裳走下床,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他发现,给他斟酒布菜的几个小二都被药晕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小隔间里昏迷不醒。
他沉着脸色冷笑一声,也没管这些人,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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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原澈观察了王拓两天,见对方神色平静,举止平常,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尤其,王拓照样去如意坊逛青楼,照样夜不归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辰也一直没再有什么动作,不曾再找过王拓,也不曾来找过他。
如此一直过了半个月,王拓每晚都跑得无影无踪,几乎夜夜住在青楼里。原澈甚至听到几个侍卫私下调侃王拓,说他已经被青楼女子勾了魂,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趁着王拓不在府里,原澈亲自去翻找了他的房间,并从他床板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有和祁湛来往的书信,有一份朝中要员的名单,而这些人都曾与魏侯府关系匪浅。
祁湛与王拓的来往书信中,前者称呼后者为“刘师弟”,若非笔迹、口吻与王拓本人相符合,原澈几乎无法相信,他最信赖的侍卫竟然会如此出卖他!他像一个傻子一般被耍了这么多年!
可饶是证据确凿,原澈也没有立刻发作,他还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派人去查了祁湛口中的“刘师弟”是谁。直至半个月后,一份关于“刘斯扬”其人的资料摆在他面前,他才终于彻彻底底失望了。
刘斯扬,祁湛在墨门的同门师弟,无论年纪、样貌、武功、行事做派,都与王拓本人异常吻合。这个人数年前就死在一次任务中了,而王拓,来魏侯府当差的时间恰好是在他死后半年。
虽然没有拿到刘斯扬的画像,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已表明,云辰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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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魏侯眼见黎都局势稳定,已无翻身之机,便决定返回封邑。临行前的最后一晚,王拓总算知道回府收拾行囊了,原澈特意将他叫到了书房,把一摞证据扔到他面前。
王拓看后脸色骤变,却没否认:“看来云辰还是告诉您了。”
“刘斯扬,这名字不错啊!”原澈想笑,可言语很沉,沉得让他无力笑出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居然出身墨门,是祁湛的师弟!”
闻言,王拓只是缓缓撩起衣袍下跪,低头道:“请世子恕罪。”
原澈气得一脚踹上他的肩头:“恕罪?你他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还想让我恕罪?”
他边说边将一摞书信扔到地上,又恨恨地道:“那野种早早把你派到我身边,安的是什么居心?真是好手段啊!难怪我这几年一落千丈,事事都不顺利,原来是你在作怪!”
王拓被原澈踹得肩头剧痛,低着头也没有半句辩解,只道:“无论您信或不信,我都没想过要害您的性命。”
“我信,我信,”原澈点了点头,“但你做的事,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似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开口说道:“念在主仆一场……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王拓闻言身子一震,沉默半晌,在他背后重重磕了一个头:“烦请您做主,为如意坊晚香楼的沉鱼姑娘脱籍赎身,告诉她不必再等我了。”
“倒是个痴情人,”原澈阖上双目掩去一切神色,“好,本世子答应你。还有吗?”
“没有了。”王拓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笑叹一声:“属下杀害了云辰的妹子,如今被他揭穿也算是因果报应……属下并不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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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拓的死讯传回燕国时,聂星痕在未央宫喝醉了,无论微浓如何劝说,他都握着酒杯不肯放手。
“当初宁太子无嗣,大家都在谣传原澈会成为王太孙,父王想选几个人过去,”聂星痕撑着额头,难掩悲伤,“是王拓自告奋勇去的宁国……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个人得到原澈器重。”
“我早该把他换回来的,可一想到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我就打消了念头。”聂星痕仰首饮尽杯中之酒,自责而无力:“如今,我竟连个补偿之人都找不到,连他的尸骨都拿不回来!”
“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微浓趁机夺下了他的酒杯,开口问道。
“给云辰送国策时露出了马脚,”聂星痕转而单手覆上眼帘,愧疚之意更甚,“云辰让他选择,是出卖我还是陷害祁湛,他选择了后者。”
“又是云辰。”微浓喃喃地说了一句,面无表情。
然而聂星痕根本就没听见,他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王拓就算是死也没有出卖我,甚至还在替我做事!”
他的手指缝隙分明流出几滴水痕,是他从不轻易流淌的男儿热泪。他喃喃重复着王拓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表达着敬意与愧意。
微浓心里也难受,想起自己在魏侯京邸时受他诸多照顾,亦是眼眶一热,问道:“他……走得好吗?”
“原澈赐他饮鸩,对外推说他做错了事,畏罪自尽。”聂星痕已是声带哽咽:“他走得还算体面。”
“若不是为了那几本国策,王拓不会暴露。”微浓斟了一杯酒放在桌案上,眉目渐冷:“我真是个扫帚星,和谁沾上关系,谁就会死。”
“这主意是我出的,不关你的事。”聂星痕再次握上酒杯:“我甚至无法找回他的尸骨……我对不住他!”
微浓没有再说什么,只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敬王拓。”
“敬王拓。”聂星痕也斟满酒杯,两人一齐将酒水倒在地上,聊表祭奠。
这一晚,聂星痕喝得酩酊大醉,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微浓不忍再折腾他,便让他在未央宫歇着了,还按照刚学到的药理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他。
说不上那醒酒汤的效果如何,总之聂星痕喝过之后似醒非醒,拉着微浓的手,悲痛难已:“我真得害怕,真得怕……”
“你怕什么?”微浓似懂非懂。
“我怕站得太高,摔得太惨;又怕站得太低,难以出头;怕走得太快,你们跟不上我;又怕走得太慢,你们等不及……”他紧紧握着微浓的手,语带急切:“你和仲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绝对不能……千万不能……”
“不能什么?”微浓任由他握着自己,轻声询问。
“不能背叛。”
聂星痕有一双好看的眸子,今夜因为醉酒的缘故,稍显朦胧与惺忪,便似沉黯的夜里藏在云后的疏星,令人隐隐约约看不清。微浓望着他,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只好挣脱他的手,回道:“你喝醉了,快歇着吧!”
聂星痕却牢牢抓着她不放:“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能再走了,”他喃喃重复着,“你不能再走了,我太累了,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那就不必再坚持。”微浓垂下眸子,不愿去看他的表情。
“我总告诉自己,再等等,或许你就会有回应。”聂星痕的眸子里蕴藏着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是绝望,又像充满希望:“我再等两年,三十岁,你若还这样……我就登基立后……我不能再等了,微浓,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有责任和抱负,我必须要走了……你明白我吗?”
微浓抿紧双唇没有做声。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真得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之间这样来来回回的角力,真得很快就要结束了!
“你会回应我的,对吗?”他近乎祈求地看着她,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森林深处舔舐着伤口,孤独而无助。
这是头一次,聂星痕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从前她一直以为他强大到无所不能,坚韧到刀枪不入,她以为他的人生中没有失败、没有脆弱、没有伤口。她以为他迟早会习以为常,会坦然接受她的告别……
但是今晚,她发现他不能,原来他也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当她在燕楚之间摇摆的时候,他也要面对登基与立后的选择……
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也和她一样的执着,一样的进退维谷,然后换来满身伤痕,默默承担。
突然之间,微浓迟疑了心软了,想起十年前曾与聂星痕度过的美好岁月,她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可是,心才刚刚软下来,耳畔便响起一段可怕的预言——
“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是的!命定相克!钦天监监正分明说过,初限之后,是她克他!想到此处,微浓立即恢复理智,逼自己硬起心肠说道:“我还需要点时间,对不起。”
她说完,便看到他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