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个小胡子走了过来,小胡子穿着一条喇叭裤,喇叭裤说你们干什么?你们大概是不想活了。天平说,谁跟我们说话,是城里人吗?国国低声说,可能是车站里的人,他穿着一条上边很小下边很大的裤子,像穿着两把扫帚一样,现在,这两把扫帚已经向我们扫来了。国国刚说完,“扫帚”就到了跟前。“扫帚”说,你们是不是想搞破坏,看你们的样子就不像好人。天平的胸脯开始一浪一浪地起伏了,这是因为天平生气了。天平说,我们是从乡下来的,我们想到杭州去,但是我们不是坏人,虽然我的眼睛瞎了,但是你如果乱话三千的话,我还是要和你拼命的。“扫帚”愣了一下,后来他笑了,他说你们怎么跑到站台里来的,你们有票吗?你们把票给我看看。国国和天平就愣在原地了。最后天平说,我们没有票,我们只有一些粽子和年糕,我们想乘免费的火车去杭州,我们一定要看一看那个叫西湖的塘。“扫帚”想了一下,他用手指了指不远的煤场,那儿是一个个煤堆,汽车拖拉机正在疯狂地装煤,听说是运到化肥厂去的。“扫帚”说,你们给我扫煤,扫那些地上的煤,扫满十天的话,我让你们免费去杭州。天平点了一下头,国国也点了一下头,他们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光芒。他们说,说话要算数的。
然后天平和国国开始扫煤了。国国看到煤堆上还有残存的雪,像是一个非洲人刚好擦上了肥皂泡。天平是瞎子,所以基本上他只会躺在煤堆上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头部还垫着那只从茶茶那儿借来的人造革旅行袋。这让国国很心痛,他怕弄脏或者弄坏了茶茶的旅行包赔不起。天平说,怕什么,借都借来了,怕什么。国国说,幸亏你是个瞎子,你要是不瞎的话,你一定是个犯罪分子。这话让天平很生气,他用他的竹竿向国国的方向打去,但是他始终没能打到。最后他累了,他说,我今天比你扫煤还累。
他们扫了好多天的煤,天平说,我们再扫几天煤,就可以去杭州了。国国扳着指头开始算,他的脸忽然红了,他说,天平,我们已经扫了十一天的煤了,我们他娘的多扫了一天。天平冷笑了一声,你这个睁眼瞎,要是我不瞎的话,哼哼。他的哼哼大概是说他一定会很了不起。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由国国牵着去找“扫帚”。
“扫帚”正在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喝茶,一个烫了头发的女人在修指甲。女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开始修指甲。“扫帚”说,什么事。国国说,你答应过我们,让我们免费去杭州。我们已经多扫了一天煤,因为我们没有什么送给你,所以我们送了一天时间给你。“扫帚”笑了,晃着一串钥匙带他们出去。
出去的时候,天平说,国国,刚才那间屋子里一定有个女人,一定很漂亮。国国说,你这个瞎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平坏笑起来,说,因为我感到我捏着的竹竿老是发抖,一般来说,只有你见了漂亮女人才会使我的竹竿发抖。国国叹了一口气说,天平,从杭州回来,我一定要让你去学算命,你没学过都已经算得这么准了,学过以后就是一个半仙了。
“扫帚”领他们去了煤场,他跟一个长得很黑的人说了一些话,那个黑人就笑着点了一下头。然后,黑人又领他们去了一辆长长的火车,那是一辆运煤车。黑人说,你们自己上去吧,这辆车会到杭州,每到一个站,你们问一下,是不是杭州,是杭州你们就下来。黑人说完走了。
煤车很高,国国说,天平你这个瞎子,我看你怎么爬得上去。国国托着天平的屁股,天平是个瞎子,但是却很能吃,而且有些胖。国国在天平的屁股下面骂。国国说你这个肥猪你用点劲好不好。天平已经把脸涨得通红了,由于用力的缘故,他忽然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国国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松手,天平就从上面跌了下来。国国听到很响的声音从地上传来,然后他看到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睁着一双死鱼眼睛。国国说天平你不要吓我,你先骂我几声吧。天平没有骂他,这让国国更加害怕了。国国使劲地摇晃起天平来,天平后来动了动身子,国国看到天平的头上都是血,将他的一双瞎眼都糊住了。天平后来终于醒来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在国国头上狠狠地拍了一记。天平说,你是不是想谋财害命。国国笑了,国国本来想说,除了一双瞎眼外你有什么财,但是国国没有说。
天平终于上了火车,天平刚上车,火车的汽笛就响了,根据他们在车站待了十来天的经验,这就是说,火车就要开了。天平从高高的车上垂下一只手来,天平说,你这个瘸子给我快点。国国很着急,他怕火车会丢下他。他拼命地扳着最上面的一块木板,他的一只残腿使不出劲,好在天平的力气很大,天平一使劲,国国就上去了,不过是跌进煤堆里的,尽管脸上全部是煤灰,但是他仍然笑了。国国说,我还能上不来吗,真是。
火车徐徐开动了,天平说,我们就要到杭州了,他娘的,他来福能去得,我们就去不得吗?国国说,我还想在西湖里游泳呢。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那只茶茶借给他们的人造革旅行袋不见了,因为太匆忙的缘故,那只装了粽子和年糕的旅行袋没有来得及上车。国国说,怎么办,我们没东西吃了怎么办。天平在国国头上拍了一记说,那是旅行袋没福气去杭州,管它呢。国国说,我们会不会饿死在车上,让人家像煤一样给卸下来,又像煤一样给烧掉。天平又大笑起来,他突然从衣服的下摆里掏出了一串香蕉,国国看到那是一串有些发黑了但仍然充满诱惑的香蕉。国国接过天平递过来的香蕉,很慢地品尝起来。在吃香蕉的过程中,他努力想着一件事,这个瞎子是通过什么办法弄到香蕉的?
他们躺在煤车上很惬意地吃着香蕉,突然眼前一黑,国国什么也看不到了。这让他感到害怕。后来,又一下子亮堂起来。国国才看清是他们进了一个山洞,又出来了。国国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他有些羡慕浑然不觉的天平,有时候,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好,但偏偏有许多东西是不想看见却又看见了的,这就让国国的平凡生活里有许多烦恼。
火车经过了山河湖泊,两边是防护林和庄稼,还有大大小小的屋子。再还有神情木然的一闪而过的男人和女人。国国看到的东西太多了,他把看到的讲给天平听,这时候他们才懂得为什么来福老是喜欢去杭州。
春天其实还远远没有到来,所以他们才会在风中紧缩着脖子,由于火车开动时风太大的缘故,他们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国国他们终于到了杭州,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塘,来福说这个塘就是西湖。他们当然没有真的跳进西湖去游泳,而国国也只是看到了西湖而已,天平老是让国国讲西湖是什么样子的,让国国感到很烦。杭州的女人果然像来福所说的,很漂亮,这就让国国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着。国国还看到了西湖里的鱼不时地一跃,国国就感叹,西湖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养鱼塘。
这时候,国国又忽然看到了来福,来福还是戴着那顶可以让他耀武扬威的皮帽。来福朝他们笑了一下,然后,国国看到来福把一只手伸进了人家的口袋,那个人没有发觉,国国却看到了,国国丢掉手中捏着的竹竿向来福奔去。天平大叫起来,天平说你这个天杀的,你是吃了我的香蕉才到了杭州的,你要丢下我不管的话,你一定让火车轧死。国国没理他,国国开始一瘸一瘸地奔跑,国国知道自己瘸着腿奔跑的样子肯定像是船夫在摇船,但是国国不管这些了。国国的头发高高地上扬着,像一簇怒放的菊花一样。国国把手伸向了来福,他说不许动,他说,不许动!来福,你不许动。来福说,少管闲事,你只有一条半腿你给我少管闲事。国国又说,不许动就是不许动,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的皮帽也是偷来的吧。来福终于亮出了刀子,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国国的肚子,国国感到肚子一凉,就大叫一声不好,我要做烈士了。
但是,但是国国和天平都不知道,他们的火车奔向的是兰溪,一个和杭国国在叫声中醒了过来,他还是躺在煤车上,此时的火车速度很慢,他看清了田间劳作的人们,有个男人还对着一垛草撒了一泡很长的尿,因为国国看到阳光下那柱尿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在国国的视野里停留了很长时间。这时候,他看到天平把一双手伸在他的肚子里取暖,国国想怪不得刚才来福捅我一刀时我的肚子这么凉。天平也睡着了,他油黑的脸上露出了很坏的笑容。国国不喜欢这样的笑容,那一定是奸笑。国国这样想着。他轻轻抽出天平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站了起来,轻轻伸了伸胳膊。风中稍稍有了一些暖意,车依然开得很慢,不过,杭州,是越来越近了。国国想,马上,马上杭州就要涌进自己疲惫的视野了。
州方向刚好相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