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打来电话,问我还记不记得来泰。我在大脑里飞快地检索着,终于捕捉到了一张黑瘦的面孔。我说记得,他怎么了?
表妹说,可别说了,跑啦!
我问表妹来泰他跑啥。
表妹嘎嘎地乐了。她说是让李鬼吓跑的。乐着乐着,又说是被她吓跑的……
原来,来泰这个人有个毛病,用表妹的话说,就是“好耍几个小钱儿”。其实,“好耍个几小钱儿”的人到处都是。问题是,来泰的麻将打得不好,用表妹的话说,手太臭了,咋打都不赢。为此事,老婆经常跟他吵。吵凶了,你挠我一把,我给你个脖搂儿的事,也时有发生。事后,来泰就会老实上几天。只是用不了多久,手就痒痒了。说不准啥时候就跑了。没人了。有时候竟几天几夜不回家。没办法,他老婆便一次次地找村长,叫他管管来泰。只是管来管去的,来泰总是不当吃根辣葱。不得已,表妹只好给当村长的丈夫支招儿,说你打个电话,让李鬼吓唬吓唬他!李鬼是镇派出所的警察,叫李德彪,人长得五大三粗,外号“李鬼”。人黑手也黑。镇上的小痞子经常被他收拾得狼哭鬼叫的,一见他的影儿,即使没干什么坏事,也像猫似的躲着他。
开始,来泰听说李鬼要找他,还不买账,还烦了,他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没杀人没放火,又没祸害妇女……他找我干啥?表妹就吓唬他,说你不信拉倒!李鬼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你觉得你玩那个麻将有瘾?他收拾起人来比你的瘾还大哪。我早就说过你,别玩了,别玩了,你就是不听。万一李鬼找上门来,我看你咋办!结果,这么一吓唬,来泰还真跑了。我问表妹他去哪了。表妹说,听他媳妇说,上北京了,找你去啦。我说他找我干啥?表妹说,他能有啥正经的?我打电话,就是先告诉你,千万不能沾他。沾上了,你就是个神人,也得把你活活气死。来泰是我的本家。他小不了我几岁,但他得叫我“老叔”。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家族中,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都是老小,属于“末技儿”。
从老家到北京,乘火车只需一夜。第二天,来泰果然拐着一条瘸腿找到“末枝儿”人有个特点,就是辈分大。正所谓“萝卜小长在了辈(背儿)上”。说来惭愧。由于家族挺大,居住的地方又分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还有来泰这么个侄子。初识来泰,是我在煤矿宣传部工作的时候。有段时间,他曾拄着一只拐去找过我几次。此前,他曾在煤矿多种经营公司的小煤窑里干了几个月的合同工。一次井下冒顶,他的右腿被砸成了骨折。出院后,不能下窑了,他找公司去要合同规定的赔偿。公司不给他,他就去找我,并固执地认为我“说话肯定好使”,让我去给他说说。那个公司经理恰好是我的同学。同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不想,听了我的话,那个同学却不以为然,说七竿子够不着,八竿子戳瞎眼,你管他那事干啥?几次之后,来泰看出了我的无能为力,就不再找我了。有一天,倒是那个同学为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说说来泰。他说来泰为了要钱,老上他家里去闹,把茶几都给砸碎了……我说你给他钱他还去闹吗?他说不是没钱嘛,有钱我他妈早给他啦。我说,那咋整?我的同学突然惆怅了,说,没鸡巴法儿整……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久,我调到了矿务局里。又过了几年,我就跑到了京城。此后,我就一直没见过来泰。
我的餐馆里来了。他似乎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个子不高,有些黑瘦。见到我和妻子,显得十分亲近,老叔老婶地叫着,黑瘦的脸上堆满了乡下人的喜悦与激动。按理说,我也应该激动一下。毕竟是十多年没见面了,又是在远离故土的北京。可是,有了表妹那个电话做铺垫,我不但激动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反感。
毫不知情的妻子(表妹的那个电话,我没告诉她)对来泰倒是挺热情。听说来泰还没吃早饭,马上吩咐店里的伙计给他收拾上早餐。来泰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关于我在北京“发了大财”的一些传闻。他说老叔老婶真是不善啊,在老家,一提起你们来,没有不伸大拇指的。
他指的是我开餐馆的事。
这事不提倒好,提起来我就心烦。几年前,我辞职的时候,就在周围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了解我的,知道我是个不太安分守己、好发奇想的人。不了解的,那猜测可就多啦。是不是和上边的领导整僵了?待不下去了?甚至,还有人怀疑我经济上有问题。遗憾的是我没有。不但经济上没有,作风上也没有。为此,一个朋友几年之后还深感疑惑,啥事没有你怎么还辞职了哪?她的意思和许多人一样,无非是觉得我辞职太可惜了。因为当时我已经熬到了科长的位置。不容易呀。那是个多好的位置啊。好多人都盯着哪。好好干,干好了就提副处了,再干好了就提正处了。开什么餐馆呢?傻了?疯了?脑袋被门框挤了吗?
其实,往好了干的事我不是没想过。谁不想往好了干啊。万一干不好呢?连个副处也干不上哪?那样的话,多丢人!多没面子啊!算啦,别冒这样的危险了。走吧开餐馆去吧。
开上餐馆,才知道也不是个轻松的角色。亏得我和妻子同心协力,万难挺住,才没赔成个“吊蛋精光”的小丑。用许多人的话说,真是不善,竟在北京“站住”了。于是,一谈到我,就发财了,就大款了,北京的钱就是好挣呀……对于这些善意的传言,我是不介意的,也没有道理介意。让我生气的是我的一些亲戚。他们也跟着起哄。说我发财了。说我大款了。不妙的是他们自己却不是,更不妙的是这样的亲戚还挺多。
这才把我毁了哪。
这两年,我经常接到从乡下打来的电话。不是急等用钱,想“倒个坎儿”,就是两句话不到,人已经哽咽了。说没治了,要账的人都要起诉了,不想活了,跟你叨咕叨咕就死去了!我能见死不救么?用什么救?钱呗。钱寄走,人就失眠了。一失眠,我就想,国家啊,快想办法增加农民的收入吧,否则连我都完了。
我说的是真的。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
前些日子,我的一个叔伯丈人来了。憋了一天,才吞吞吐吐着说想借几个钱儿用用。他说能有一千那是最好,不宽绰的话就少点,也行。我想,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坐了一天汽车,又一夜火车,不辞辛苦地来到北京,竟仅仅是为了一千块钱?让人心酸啊。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
拿到了钱,老人家就乐呵了。在饭桌上和我拉起了家常。说他自从当兵转业路过一次北京,再没来过。一晃,三十八年过去了。他感慨着,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弹子(指)一飞(挥)间”啊。他说这次来了,得好好转转,看看首都新面貌吧,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说不准哪天就完蛋了,死了哪。
我没想到,老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时我都恨不得再给他一千块钱,让他别看什么新面貌了。不错,北京的新面貌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可是你能让他一个人去看吗?能不陪吗?我老姨来的时候,是妻子陪的。现在妻子的老叔来了,我当然就责无旁贷了。一连陪了五天。这个中的滋味儿我就不说了。老人一走,我和妻子算了算,吃喝不算,光是打的费、住宿费(我租的房子很小,亲戚来了一律住旅店)门票、返程的卧铺票……此外,妻子又给老人买了一身衣服,再加上他“借”去的那一千,大约接近四千块钱的样子吧。
你说,我烦不烦呀。
吃过饭,妻子让我把来泰送到宿舍去了。一夜的火车,据说他是站一半,坐一半……像对所有从老家来的亲戚一样,她说快让他去补一觉吧。
来泰没提他来干啥。他不说,我当然不会去问他。我送来泰回来,妻子却用一种警惕的口吻问我,来泰干什么来了。我说不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从那种背景里跑出来找我的人,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借钱,二是想给我打工。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大可能。首先,我不像老家人传的那样,是什么大款(我恨我不是)。换一种说法,即使我是,我也不会把钱往一个“好耍几个小钱”的人手里送,我没么傻。至于给我打工,那就更甭提了。按理说,去年我又开了一个餐馆。虽说两个餐馆都不大,但也雇了十几个伙计。其中,也有好几个是从老家来的亲戚(北京几百万外地人,大都是这么瓜扯瓜,蔓扯蔓地多起来的吧)。当初,这些亲戚要来的时候,我和妻子都是蛮欢迎的。说来吧来吧,用谁不是用哇。再说,“是亲三分向”,总比用外人强啊。可后来却发现,用亲戚不如用外人。外人好管理。什么河南人、安徽人、山东人、山西人呀……想干,就是五湖四海一家人。干好了,没亏吃。不想干就说一声,走人呗!亲戚就不行了。在别的伙计跟前总有一种优越感,正是这种优越感,反而会让他们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对此,说浅了没用,说深了不是。更重要的是,你又不能炒了他们的鱿鱼。毕竟是亲戚呀。总之,过去的教训必须吸取。妻子曾坚决地指出,以前来的,就来了,对付着干吧。再想来的,不管是谁,只要是亲戚一个都不要,绝对不要!
来泰的意图被我猜对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几杯酒下肚,他就提出了要在我在餐馆里找个活儿干。因为心里早有准备,来泰一张嘴,我就把他的话给堵住了。我告诉他,餐馆里的活他干不了。来泰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不服气地一笑,说掂勺的活儿他是不行,可是刷盘子刷碗的,当个杂工,他怎么也没问题。
其实他错了。像我这样的小餐馆,哪能光刷盘子刷碗?什么杀鱼、择菜等所有的下手活都是一个人兼着。生意不忙时好说。生意好的时候,饭口时间一到,十几张桌子,忽一家伙,全满了。这时候,别看前边的客人个个悠闲得像大爷,厨房里的伙计却恨不得生出个三头六臂来。别的不说,单是杂工你就差不多得飞起来干。前边让接碗,后边叫传菜,米饭还没递出去,厨师已经发火了,他妈的怎么还没杀鱼呀!就这活儿。我对来泰说,年轻小伙子也够受的,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能吃得消?何况,你还瘸着一条腿。
来泰苦着脸说,他的腿是瘸,可是干这点活一点事儿都没有。他说我要是不留他,他是真没有活路了。看来,他是想用“没有活路”的说法来逼我。事已如此,我也只好把“撒手锏”拿出来了。
我说来泰,路可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没吭声。
我说,听说你有点不务正业?
他还是没有吱声。
我说,据说你还好耍一把?
我一步一个深入地揭露着来泰,无非是想用他的“劣迹”作为我回绝他的理由,言外之意就是,这样的人我能要你吗?
可事情一旦端出来,来泰原有的几分拘谨反倒没有了,释放了。当时他只怔了一下眼神儿,便平静了。他还龇牙笑了一下。他说既然老叔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们。这两年我是好耍几个小钱儿,可是我为啥耍?我是没事儿干!要是有事干我能耍吗?咱们那个熊地方你还不知道,那是干啥啥不行。跟你说吧老叔,我是实在没法儿啦,才耍几个小钱儿。我知道这不是个正业,可我也是想顾那个破家呀。
世上还有这样的逻辑。他还振振有词,一种蛮有理的样子。真他妈的滑稽。这种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我肯定会笑的。可是现在来泰这么说,就是想笑我也得憋住。否则,他还以为我给他脸了呢。
我问来泰,是不是派出所的要抓他,他才跑出来的。
妻子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参与我和来泰的话题。只是偶尔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意思是我不能松口。我是不想松口。可是不管我咋说,来泰就是个赖皮。最后,借着点酒劲儿他还哭啦。
他轻蔑地一笑,他说我怕他们?跟你说吧老叔,他们不抓我,我也想出来了。接着,他如数家珍,说这两年村里好多人都出来了。杜木杆出来了,王财出来了,张葫芦瓢儿出来了,还有李二疙瘩前几天也出来了。他说当时李二疙瘩走的时候还鼓动过他呢,说走吧走吧,看人家张葫芦瓢儿他们多有种,说走就走,现在在城里都闹好了,咱还在这鸡巴地方靠个啥劲呀?再靠下去就完了。走吧!来泰说,当时他一点都没动心。他想,人家走行,我瘸着个腿干啥去呢?可是李二疙瘩一走,他觉得还是李二疙瘩有眼光,说得对。他看着我,又看看妻子,动情地说,我心想,过去咱老祖宗没法儿了,还知道闯关东呢。一想到老祖宗,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叔老婶,我跟我媳妇说,快拉倒吧,我找老叔老婶去吧。他们咋也给我找碗饭吃……
妻子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看四十多岁的来泰竟孩子似的,在脸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抹泪,心一软,那条攻守同盟的防线在她那里首先崩溃了。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行了来泰,老婶想个办法吧。
妻子的办法其实蛮好。她把来泰留下之后,没让他在餐馆里打工。而是让他到蔬菜批发市场买上菜,然后再以稍微低于市场零售的价格,送到我们的餐馆。于此之下,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赚取其中的差价。这么做,妻子有两点考虑:一是送菜不是叫他买菜,他没办法“搂”我们的钱。二是两个餐馆让两个人送菜,价格上有了对比,谁高了也不行。至于来泰的吃住,就和其他伙计一样。此外,听说他手上没钱,妻子又借给他一千块,作为他的启动资金。
对妻子的安排,来泰直搓手。一改先前的夸夸其谈,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整个下午,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神态拘谨而又腼腆。
第二天,他就跑到一个日杂商店,买了一辆三轮车,一瘸一拐地推回来了。他原以为三轮车和自行车一样,骑上就可以走了。可是不成,他刚骑上去,前轮儿一下子就扭过来了,像一头捣蛋的驴似的。一连几次,都失败了。只好别扭着身子把车推了回来。一见我就嘿嘿地笑,他说,老叔这是咋回事,三个轱辘的,咋还比两个轱辘的难整呢?我说再加个轱辘你更整不了啦。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说,可不是咋的。然后又憨着脸笑了。
晚上,来泰就在餐馆门前的胡同里骑着那辆三轮车,歪歪棱棱的,狠着脸练。一直练到后半夜,三轮车才被他骑老实了,稳当了。只是车上的人却不稳,看上去,身子一歪一歪的,像个跛腿的人在走路。或许,跛腿的人骑车和走路都差不多罢,一条腿总是发软,没劲儿,踏在脚蹬子上,有一种够不着底儿的感觉。
两天后,来泰便跟着给我另一个餐馆送菜的安徽小伙子进菜去了。蔬菜批发市场差不多全在三环以外,距我的餐馆很远。往返一趟,大概要有二十多公里。辛苦是肯定的,来泰却干得踌躇满志。进菜回来,还经常带回一些路上或菜市场里的新鲜见闻,讲给店里的伙计听。听得伙计们嘻嘻哈哈地笑。
有一天,来泰带回来的笑话却是他自己的。原来,在回来的路上他被交通警察给拦住了。原因是“二六”的三轮车,不许在二环以内上路。当时,来泰有点惶惑,他说我的车是“二四”的呀?交警说,你的车厢是“二四”的,可是这车轱辘是“二六”的,知道吗?来泰说这车也不是我做的,这可是厂家做的。交警开始还面无表情地木着脸,听来泰一对付,就有点要生气的样子了。他说,厂家的事你找厂家去,我不管。我管的是不许上路,上路就得罚款,明白吗……说着,咔嚓!一张十元罚单已经递过来了。
回到餐馆,来泰脸都气白了。他大惊小怪着把事情说给我之后,还以为我不相信。我说,这样的事我就早就经历过了,我怎么不信?一听我也经历过,他的情绪立刻变了。他眼睛一亮,接着竟乐了。他说老叔,你说这不纯粹是熊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