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杨青到了上海,她赚到了第一笔钱,然后,她去了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店,响亮地说出了那个雪花膏的品牌,她带了足够的钱,她想给大姐二姐三姐五妹小妹每人一瓶,甚至她也想给上海知青宁珊买一瓶。杨青成为一个夜上海女人的那些岁月,宁珊一天一天地老了。营业员听她说出那个品种,说是没有卖的,后来又补充说好像本来就没有那种化妆品。旁边的一个顾客说,那东西啊,是很多年前的了,你是送乡下人的吧。在阿拉上海,是发到厂里做劳保用品的,便宜得很,现在连厂里也不发这东西了,可能华山路转角口那个小的劳保用品店里还有卖的。
杨青摸摸钱包,想起那雪花膏,突然觉得,那是一段耻辱的时光。
杨青和研究生聊天是从来不说这些的,她只说自己已跟家里讲了不知多少次要回家,但都没有行动,不知道要到哪一天自己才能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城市。研究生就说,我陪你回家吧,顺便到你家乡去玩玩。
杨青说,我都不认识你,你怎么陪我回家?
研究生就在网上邀请杨青到上海玩,说是上海大是大了点,但只要有地图,总能找到的。然后,他告诉杨青他在师大读书,快毕业了,如果杨青不去看看他,那么,以后就不一定能在校园里见到他了。
杨青问研究生,如果她到上海住在哪里?这样的问话有点调侃,但私底下她觉得是暧昧的。
研究生没有犹豫,发过来一串数字,是他的学号,另外也给了杨青一个电话,说到了上海你要是找不到路了就给我打电话。研究生对杨青说,我们的校园环境很不错的,有小径,有大大的操场,小径旁,操场边种满了夹竹桃。
杨青听研究生说着说着就真的想要到上海的什么师大去看看了,然后,她说,我想住在你们师大。
研究生说行啊,操场旁边有个招待所,我提前给你订个房间。
杨青说,我要一个靠窗的,我想看看夹竹桃。
话是这么说,杨青却还是犹豫的,中间又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一天,她下班回来,在楼下的信箱收到一封信。原来是阿英一家的照片,阿英的小孩都快长到阿英那么高了,这让杨青又有了时间的飞速感,原来点烟之间,弹指之际,时间是跑着走了,呵,又过去六年了。杨青感觉内心哪个地方怦然动了一下。她有了焦灼感,仿佛有件事等着她去做,那么多年来一直在某个地方等着她,等着她去完成。但,那是什么呢?
阿英在照片里笑着,有点傻傻的,阿英身后的男人看上去比阿英更傻一点,但儿子却精神得很,虎头虎脑的样子,这样看着看着杨青就觉得自己的孤单了,她不止一次听人说,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儿都是那样傻傻的。杨青很自然就想到了自己的乡村生活。
在遥远的乡村生活里,杨青是曾经恋爱过的,有个傍晚杨青和阿英还有他,在村里的桥上坐着,杨青的肚子就痛起来,然后,他很快背起了杨青。
那个后背,结实,富有弹性,散发出青春的力量。杨青一低头之间就爱上了他。事情就是那样的,后来,杨青在母亲住院后离开了家,到了上海。过去很多年了,杨青对那次短暂的恋爱持怀疑态度,她想自己一定没有从骨子里痛过,不然,是走不出那个有他守望着的村庄的。
母亲在电话里说,他终于也结婚了,阿青,人总是要结婚的,他是个不错的人,他等了你十年,他的哥哥在云南种花赚钱了,让他去,他也不肯去,他说怕你回来找不到他。这样的事情从母亲口中得知是有点滑稽的,杨青一直以为那是她内心的一个很隐秘的包裹,是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缠绕着的,但是母亲却早已洞明了一切。
杨青吐出一句,你已经在男人堆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找啊。
以后杨青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着是不是真的要走一趟上海,她好像真的没有到过上海一样,想象着那里的繁华。想象着师大的学生气。她想和阿眉说说这件事,打电话给阿眉,阿眉却说回了老家。杨青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呀,阿眉说,我以前回去也没和你说呀,不过这次,我是真的回家了,我打算开个饰品店。店面租下来了,正在装修呢。还有,告诉你,我打算找个男人了。
阿眉就说,我这次是要结婚了,还想生个小孩。
阿眉这么说时,杨青想到了阿英一家,三个人挤在屋门前的枣树下,三双眼盯着照相机镜头,你挤我,我挤你,像要把旁边的人挤扁了似的。杨青笑了。
杨青笑着笑着,母亲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母亲说,阿青,你回来吧,你回来,我一把年纪了,日夜为你操心,怕你饿着怕你冻着。杨青说,妈,我怎么还会饿肚子呢?我胃口很好的。还有,我床上的被子厚厚的很暖和。杨青说这话时,就把空调打开了,空气里香香的就暖和了。杨青是怕冷的,一冷就感觉寂寞。母亲的一个电话,终于让杨青决定了回去,回到家乡去。母亲是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什么的,寄回去的钱也只是看病花了点,另外都存到了银行。但是,母亲需要她,母亲的需要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杨青决定要离开上海,以及上海的庞大和繁华。她忽然想到了研究生。是无端地想起来的,要说见面,杨青还是犹豫的,她想自己是属于夜上海的,虽然灯红酒绿,色彩丰富,霓虹闪烁,但我怎样都是暗夜里的女人。但是,这次不见,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吧见吧。杨青终于在一个傍晚下了决心。
招待所在操场的边上,房子不大,甚至有点旧了,但是看起来是很干净的,仿佛是远离了上海的霓虹和喧嚣就应该是那样的,像是老家乡下那样的房子,素白的外墙,屋顶居然还是老早时候的瓦片,屋檐伸出来,在白墙上留下淡淡的影子。窗是那种小小的长方形,木头的窗门,每一扇窗的玻璃都被分成了四格,远远看去像个大大的田字。
杨青走到这里仿佛自己真的第一次来上海,她拿出了地图册,地图册是研究生在网上发给她的,告诉她下了火车怎么走,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拍下了一幅照片,一幅一幅,杨青把它们都打印出来,然后装成册子,每一幅照片下都有文字说明,十字路口该怎么走,那里人流量大不大,车辆多不多;还有,走过拐弯处就能看见什么,等等。那样的地图,只有她和研究生看得懂。她循着地图到达师大操场的时候,看到一群学生正在打篮球,深秋了,他们穿着运动短装,白色带条纹的,橘红的,也有淡蓝的,他们在操场上奔跑,他们发出了声音,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希望,散发出青春的力量,杨青看着看着就停住了脚步,她想起在乡下那一年,他也曾经在村里的空地上打过篮球的,只是没有穿运动短装。那样一想,杨青就在旁边的石条上坐下来。操场上,他们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甚至是放肆的。一个球在几个学生手里传来传去后飞向篮板,噗的一声弹了出来,腾腾腾,往杨青的脚边滚过来,杨青慌忙站起来要走,一个高大的学生跑过来,捡起篮球就跑了,回头对她笑了笑。
杨青顿时觉得青春弥漫到了全身。她背着包来到了招待所。服务员为她开了门,说有个学生来过好几趟了,怕你找不到。杨青笑笑进了门。
房间不大,里面有两张床,格局也是和别的旅馆差不多,只是床上用品不一样,是一色的桃红,艳丽着,暖暖的感觉。她从窗口望出去,夹竹桃在秋天的晚霞里,在杨青看来生机勃勃。她看见操场上学生们还在打球,每拍一下都是那么的果断,毫不犹豫。
杨青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研究生说过他会在晚上过来看她,杨青起身来到浴室,她一件一件就把衣服脱了,浴室有点凉,她把龙头开着,在浴缸里倒入沐浴露,热气很快弥漫开来,渐渐地就看不见自己。她很快置身一个香雾缭绕的地方,欲望此刻却像长了翅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飞舞着,一下一下撞击她的心房。
她躺在浴缸里。这一刻,她想到了他,那一年,她的肚子莫名其妙就痛了,他是那样毫不犹豫地背起了她。她甚至能体会到他的血液流动。他终于结婚了,坚持了十年终于还是放弃了。
操场上,依旧有学生在打球,他们依旧发出青春的声音。杨青和研究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杨青听到操场上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说着那个人的名字,说,打球打球就不见他了,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杨青就轻轻地笑,她想,你们找的那个人正躺在我身边呢,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杨青闭着眼,又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想这想那,总是处在回忆里。研究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不知道,她只感觉有个年轻的身体到达了她的身体,然后,就在瞬间,她全身的细胞都活了,她的身肢柔软,她的面庞红润,她是那样地渴望着,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那么长的十年过去了,杨青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一个活着的女人,是需要着的,然后又是愿意给予的,他们是相互渴望着的两个人,他们是熟悉又陌生的两个人,他们都把对方紧紧地抱着,研究生的动作并不粗犷,但是他一次一次问杨青,你疼吗?我是不是弄疼你了?然后,杨青发现研究生流泪了,她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呼吸声,我爱你。杨青疑惑着又迎合着。同时被感动着。
夜晚越来越黑,整个晚上杨青都被一种母性缠绕,同时,她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一声一声,像丝绵那样细,那样柔软,在上海的夜色里千回百转,直抵杨青的内心,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杨青度过了上海的最后一个夜晚。
走出校门的时候,杨青看到了人群,以及人群里那个小小的生命,昨晚,是这个生命在哭吗?现在,这个小家伙还在哭着,只是声音微弱。杨青分开人群,蹲下来。杨青看到一张红润的脸,吹弹得破,在秋日的朝阳里,她几乎看见了血液流动的痕迹。杨青抱起了婴儿,她就那样抱着,然后她把嘴唇贴在婴儿的脸上,她听到旁边有人说,是谁丢了这个孩子,多可怜啊。杨青想,他和我一样,被谁丢了。然后,杨青的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都落在婴儿的脸上。杨青想,总是有人被丢弃着。然后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人群。杨青又一次听到了哭声,谨慎而轻微,一下一下,穿过上海的长风。
杨青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明朗,阳光艳艳地铺展开来,像寒夜的新棉花,杨青感到了暖。人真多啊,来来往往,杨青喜欢把马路比作水流,而车站就是漩涡,人群在这里打转。
杨青上了火车。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想起研究生给她安排的房间也是靠窗的,从窗口望出去,是生机勃勃的夹竹桃。现在,杨青把窗帘卷起来,窗外是陌生的风景,飞速往后,杨青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到上海来的时候,那是一个雨天,她没有撑雨伞,她本来是带着一把伞的,但是,那伞她忘在车上了。那一天,雨下得很猛,像是有人端个脸盆,跟在她头顶,她走到哪里就把水泼到哪里。她在寒冷中想着要回家,但是,有一个人拿了一张旧报纸给她。杨青用旧报纸遮住了上海的雨,留了下来。
电话是在夜色朦胧的时候响起来的,那时杨青已经躺下了,火车轻捷的咔嚓声给杨青营造了很好的氛围。杨青看到一个熟悉的号码,是阿眉。阿眉说,阿青,我在火车上,我在回上海的路上。阿青,我又回来了,我又要回到上海来了。
杨青感觉到了时间的空旷,她从窗口看出去,夜色愈来愈重,层层压下来,压下来。一辆火车呼啸着从远处开来,那些窗口都亮着灯,是淡橘红的,灯影里的人晃动着,在夜色里,像是飞翔的蛾子,细小,而且卑微。杨青问自己,阿眉在哪一个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