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围绕地球走了十二遍,”他说。“我了解到厄珀纳维克的一位爱斯基摩人寄钱到辛辛那提辛辛那提(Cimcinnati):美国俄亥俄州西部城市。去买领带,我看到乌拉圭的牧羊人在一次“战斗小湾”早餐食品谜语竞赛中获了奖。我在开罗、希腊为间房间付房租,在横滨为另一间付了全年租金。上海的一家茶馆专门为我准备了一双拖鞋,在里约热内卢的贾尼罗或者西雅图,我不必告诉他们怎样给我煮蛋。真是一个太小的旧世界。吹嘘自己是北方人、南方人有什么用呢?吹嘘山谷中的旧庄园的房舍和克里夫兰市的欧几里德大街、派克峰派克峰(Pike’sPeak):指科罗拉多州为纪念派克而命名的山峰。、弗吉尼亚的费尔法克斯县或阿飞公寓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又有什么用呢?只有当我们摒弃这些糊涂观念,即由于我们碰巧出生在某个发霉的城市或者十公顷沼泽地便沾沾自喜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好。”
“你似乎是个货真价实的世界公民,”我羡慕地说。“不过,你似乎也抵毁了爱国主义。”
“石器时代的残余,”科格兰激烈地宣称。“我们都是兄弟——中国人、英国人、祖鲁人祖鲁人(Zulu):居住在南非纳塔尔。、巴塔哥尼亚人巴塔哥尼亚人(Patagonian):居住在南美东南部巴塔哥尼亚高原的民族。以及住在考河湾的人都是兄弟。将有这么一天,一切为自己出生的城市、州、地区或国家的自豪感将一扫而光,正如我们理当如此的那样,都是世界公民。”
“可是,当你在陌生的地方游荡时,”我仍坚持道,“你的思想是否会回复到某个地点——某些亲近的和……”
“从来也没有这样一个地点,”E.拉什莫尔·科格兰毫不在意地打断我。“这一大块陆地的世界的行星的东西,只要稍微把两极弄平一点,称之为地球,这就是我的寓所。在国外,我碰到过这个国家的无数公民被某个地方所束缚。我见过芝加哥人在威尼斯的月夜,坐在凤尾船上,吹嘘他们的排水沟。我见过一位被介绍给英格兰国王的南方人,他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便把消息通给了那位独裁者——他母亲方面的一位姑婆,通过婚姻关系,同查尔斯顿查尔斯顿(Charleston):美国西弗吉尼亚州首府。的珀金斯珀金斯(FranceoPerkins1882—1965):美国劳工部长、女社会改革家,主持制定并实施合理劳动标准法,举办失业保险和儿童福利事业,后任文职人员委员会委员。家的人搭上了关系。我知道一位纽约人被几个阿富汗的匪徒绑架索取赎金,等他的人送钱去,才同代理人一道回到喀布尔喀布尔(Kabul):阿富汗首都。。
‘阿富汗?’当地人通过翻译对他说。‘呵,不是太慢了,你以为?’‘哦,我不知道,’他说,然后他开始告诉他们关于第六大街和百老汇大街的一个马车驾驶人的事。我不是固定在直径不足八千英里的任何地方。请记下我,E.拉什莫尔·科格兰,属于整个地球的公民。”
我的世界公民作了个夸张的辞别,离开了我,因为他越过闲谈、透过烟雾看见某个熟悉的人。因此,只留下想当长春花的人和我在一起,他屈尊于维尔茨堡酒,再也没有能力去声言他在谷顶上唱歌的抱负了。
我坐在那儿,回味着我那明白无误的世界公民,弄不准怎么那位诗人没有注意到他。他是我的新发现,我信赖他。那是怎么回事呢?“靠这些城市抚育着人们,让他们来来往往,但仅仅依附于城市的折缝之中,有如孩子依附于母亲的睡袍一样。”
而E.拉什莫尔·科格兰却不是这样。把整个世界作为他的……
我的沉思默想被咖啡馆另一边传来的高声吵嚷和争执所打断。从坐着的顾客头顶上望过去,我看见E.拉什莫尔·科格兰和另一个陌生人正激烈搏斗。他俩像泰坦泰坦(Titan):希腊神话中天神(Llranus)和大地女神(Gaea)之子。们一样,在桌子之间打来打去,玻璃杯砸碎了,人们抓起帽子还来不及躲开便被打翻在地,一位微黑女郎尖声叫喊,另一位金发女郎却开始唱《取笑》。
我的世界公民仍保持着地球的骄傲和名声,就在这时,侍者们利用著名的飞速楔形结构插入两个格斗者之间,硬把他两个推出了咖啡馆,尽管还在抵抗。
我叫住一位法国侍者麦卡锡,问他争执的缘由。
“打红领带的那个人”(即我的世界公民),他说,“给惹火了,原因是另一个谈起了他出生的那个地方的人行道和供水都太差劲。”
“哦,”我难为情地说,“那人是个世界的公民——世界公民。他……”
“原籍是缅因州的马托瓦姆基格,他说,”麦卡锡继续道,“他不愿再忍受不敲掉那个鬼地方。”
小熊约翰·汤姆的返祖现象
我看见红门药房楼上杰甫·彼得斯的房间里亮着灯,便匆匆赶去,因为我不知道杰甫已经回到城里。他是个闯荡世界的人物,各行各业都干过,碰上他兴致好的时候,每一门行业都有故事可讲。
我发现杰甫在重新打点手提包,准备去佛罗里达看看他一个月前用育空河畔一块地皮的采矿权换来的橘树林。他把一张椅子踢过来让我坐,久经风霜的脸上仍带着以前那种幽默的微笑。我们八个月没有见面了,但他招呼我的神情像朝夕相见的人那样。时间是杰甫的仆人,美洲的空间是他根据各种工作需要而任意划分的一块大地皮。
我们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些废话,最后谈到菲律宾的动荡的形势。
“那些热带地区的民族,”杰甫说,“如果由他们自己的骑手驾驭,都会跑出好成绩。热带的人民了解他们的需要。他们需要的是看斗鸡的月票和西联电报公司敷线工人绑在鞋子上的攀爬钩,以便爬到树上去采摘面包果。盎格鲁一撒克逊人要他们学习动词变化,用背带系裤子。其实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才觉得最幸福。”
我感到震惊。
“老弟,教育是最重要的,”我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达到我们的文明标准的。你看看教育对印第安人的帮助有多大。”
“哦嗬!”杰甫点燃了烟斗(那是个好征兆)。“是啊,印第安人!我一直在看。我迫切希望看到红种人成为进步的旗手。事实上,他和别的有色人种一样。使他成为盎格鲁一撒克逊人是不可能的。我有没有把我的朋友小熊约翰·汤姆的事情讲给你听过?他一口咬掉了文化教育的右耳朵,把时间的陀螺转回到哥伦布还是孩提的年代。我有没有讲过?
小熊约翰·汤姆是受过教育的柴罗基印第安人,也是我在准州地区的老朋友。他毕业于东部有校足球队的大学之一,那些大学成功地教会了印第安人用烤架烧鱼、烧肉,而不用火刑柱烧活人。作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约翰·汤姆有古铜色的雀斑。作为印第安人,他是我所认识的皮肤最白净的人之一。作为柴罗基人,他是一次投票就可当选的绅士。但是作为政府官员,他却很难通过初选。
约翰·汤姆和我凑在一起,想搞搞制药——合法的、有品位的骗局,搞的时候不必大张旗鼓,免得招来警察的愚蠢行为和大制药公司的妒忌。我们一共有五百元资金,如同所有的资本家一样,我们渴望它增值。
于是,我们想出一个主意,看上去像金矿计划书那么正派,又像教会的义卖那么有利可图。三十天后,我们赶着两匹漂亮的马和一辆欧洲式的红色大篷车直奔堪萨斯州。约翰·汤姆的身份是威什希普多原文Wish—Heap—Dough,意为“想捞大把钱”。酋长,著名的印第安巫医兼乐善好施的七部落酋长。彼德斯先生是业务经理兼合伙人。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到处看看,发现了J.科宁厄姆·宾克利靠在一张报纸的求职栏下。这个宾克利有扮演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的毛病,幻想在纽约舞台上连演二百个晚上。但他承认他从来没有争取到靠莎剧吃饭的机会,只得降格以求,满足于在卖药的大篷车上赶二百英里路。除了扮演理杏三世以外,他会唱二十七首黑人歌曲和弹弹班卓琴,并且愿意做饭,照料马匹。我们具备一整套敛财的妙法。其一是能除去衣服上的油迹和口袋里的二十五分银币的魔皂。其二是从野草提炼的印第安神药松瓦达,配方是天神托梦,告诉他宠爱的巫医和芝加哥的装瓶商麦克加里蒂和西伯斯坦大酋长的。还有一种是让堪萨斯人乖乖掏钱的雕虫小技,但百货公司没法同它相比。快来看呀快来瞧!一副丝织袜带、一本详梦大全、一打晾衣服的夹子、一枚金牙,外加一本《侠义传》,用日本仿丝手帕包在一起,由彼得斯先生交到漂亮的女士手里,只收半元钱,同时宾克利教授弹奏三分钟班卓琴为大家助兴。
这个把戏玩得十分精彩。我们和平地掳掠了全州,决心消除人们对‘流血的堪萨斯’19世纪中叶,美国堪萨斯州蓄奴和反蓄奴两派势力争斗激烈,流血事件频仍,有“流血的堪萨斯”之称。这个名称出处的一切怀疑。小熊约翰·汤姆全副印第安酋长的打扮,把人们从玩升官图游戏的联欢会和讨论国有制的座谈会上吸引过来。他在东部大学求学期间,得到了修辞学以及形体和诡辩的锻炼。当他站在红色大篷车上口若悬河地向农民们解释冻疮和颅骨感觉过敏的时候,杰甫就利落地把印第安神药递给顾客。
一晚,我们在萨莱纳西面的一个小镇外宿营。我们喜欢在河边支起一个帐篷。有时候,我们的神药销路好得出乎意外,威什希普多酋长就会梦见曼尼托曼尼托是美洲印第安人崇拜的自然神,有善恶之分,前者名吉切曼尼托,以蛋为象征,后者名马切曼尼托,以蛇为象征。见美国诗人朗费罗的长诗《海华沙之歌》第十四节。指点他就近灌装几瓶松瓦达。当时是十点左右,我们刚从街头演出归来。我在帐篷里点了一盏提灯,盘点当天的收益。约翰·汤姆还没有卸掉印第安人的化装,坐在营火旁边照看煎锅里的牛腰肉排,等教授结束卸马的惊险动作。
幽暗的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一声鞭炮似的声响,约翰·汤姆哼了一声,挖出一颗嵌在他锁骨上的小枪弹。约翰·汤姆朝鞭炮声的方向冲去,抓着一个小孩的衣领回来,那孩子大约九或十岁,穿一套平绒衣服,手里握着一杆镀镍的来复枪,枪管像自来水笔杆那么粗细。
‘喂,小子,’约翰·汤姆说,‘你干吗用那门榴弹炮轰我?’杰甫,你出来看牛排。别让它煎焦了,我来审问这个开豆子枪的小鬼。’
‘怯懦的印第安人,’那小孩像是引用一位作家的话说。‘你敢把我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白人就会把你们从草原上赶尽杀绝。快放我走,不然我要告诉妈妈了。’
约翰·汤姆把孩子放在折凳上,自己在他旁边坐好。‘你干吗要朝你约翰大叔开枪。你不知道子弹上了膛?’
‘你是印第安人吗?’孩子抬头望着约翰·汤姆的鹿皮衣服和老鹰的羽毛,机灵地问道。‘是的,’约翰·汤姆说。‘那不结了,’孩子晃着腿说。那孩子胆量够大的,我看得出了神,几乎忘了翻动煎锅里的牛排。
‘哦嗬!’约翰·汤姆说,‘我明白了。你是小复仇者。你发誓要把美洲的野蛮的印第安人消灭光。是不是这样,小子?’
小孩不乐意地点点头。他枪下连一个战士都没有撂倒就说出心里的秘密,似乎不甘心。
‘你的棚屋在哪里,小子?’约翰·汤姆问道,‘你住在哪里?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妈妈要担心的。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恐怕不行,’孩子笑着说,‘我住的地方离这儿有好几千里。’他朝地平线的方向做个手势。‘我在这里下车,是因为乘务员说我的车票过了站。’他看看约翰·汤姆,突然起了疑。‘我敢打赌,’他说,‘你不是印第安人。你打扮得像是印第安人,但是说话不像,印第安人只会说‘太好啦’和‘白人该死’。我看你是那种在街上卖药的冒牌印第安人。有一次我在昆西见过那种人。’
‘我是雪茄烟铺门口的招牌,还是连环画里的泰曼尼,’约翰·汤姆说,‘都不用你操心。酋长议事会该讨论的是拿你怎么办。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你看过豪厄尔斯豪厄尔斯(1837—1920):美国记者、杂志编辑、作家,他的作品关注现实生活中的社会、经济、伦理问题。小说。你企图枪杀一个温顺的印第安人的时候没有说:“去死吧,印第安狗!你十九次亵渎了小复仇者。”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思索了片刻后说:‘我想我错了。我应该更往西走。据说大峡谷那面才是蛮荒地带。’他向约翰·汤姆伸出手,那个小流氓。‘我开枪打了你,先生,请你原谅。希望没有伤着你,’他说,‘不过你应该多加小心。侦察员发现出征打扮的印第安人时,必须用来复枪说话。’小熊大笑起来,笑完后还发出一声呐喊,他抱起孩子,抛出十英尺高再接住,让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骑在自己肩上,孩子抚弄着鹿皮衣服的流苏和鹰羽,高兴得像是在低级人种头上作威作福的白人。从那一刻开始,小熊和那孩子显然成了好朋友。那个小叛徒已经和野蛮人媾和,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到,他在琢磨怎么才能弄到一把战斧和一双小尺码的鹿皮鞋。
我们在帐篷里吃了晚饭。在那小家伙的眼里,我和教授只不过是一般的战士,战争场面的背景人物。他坐在一个放松瓦达的箱子上,脖子只够到桌子边,嘴里塞满了牛腰肉,小熊问他叫什么名字。‘罗伊,’他用带着牛腰肉的声音回答。再问到他的姓和地址时,他摇摇头。‘我不告诉你们,’他说。‘你们会送我回去的。我要和你们待在一起。我喜欢这种野营生活。在家时,我们一伙小孩也在我家的后院里野营。他们叫我红狼罗伊!这个名字不坏,就这么叫我吧。请再给我一块牛排。’
我们不得不收留这个孩子。我们知道家里肯定为了他乱成一团,妈妈、哈利叔叔、简姑妈、警察局长都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下落,但是从他嘴里再也问不出别的情况。不到两天工夫,他已经成了我们班子的吉祥物,我们暗暗希望他的原主不会出现。红色大篷车营业时,他也参与,把药瓶递给彼得斯先生,一副自豪得意的样子像是一个抛弃了价值二百元的王冠,去追求身价百万的暴发户姑娘的王子。有一次,约翰·汤姆问起他的父亲。‘我没有父亲,’他说。‘他抛下我们不管,自己走了。他害我妈妈伤心得直哭。露西姑妈说他是混混。“什么?’我们中间有人问道。‘混混,’孩子说,‘是什么混混来着——我想想看——哦,对啦,是没出息的混混。我也不懂什么意思。’约翰·汤姆想把我们的商标加在他身上,用贝壳和玻璃珠子把他装点成小酋长,但是我否决了。‘我的看法是有人丢了那个小孩,或许还会要的。不妨让我用些新的策略试试,能不能看看他的名片。’
那天晚上,我走到营火堆旁罗伊某某先生身边,鄙夷地瞅着他。‘斯尼根维策尔!’我说,仿佛那个姓叫我听了就恶心,‘斯尼根维策尔!呸!我才不用这种难听的姓呢!’
‘你怎么啦,杰甫?’那孩子睁大眼睛问道。
‘斯尼根维策尔!’我重复了一遍,又呸了一声。‘今天我遇到你们镇上的一个人,他把你的姓告诉了我。怪不得你觉得说出来丢人。斯尼根维策尔!真差劲!’
‘你听我说,’孩子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怎么搞的?那又不是我的姓。我姓柯尼尔斯。你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