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些女戏子与干娘的矛盾,很大程度上在于“工资代领制度”的不合理。这群女孩子初来时,因年龄太小,贾府专门指派了一批中年妇女作为干娘照顾她们的生活。这本来是好事,但女孩子们的工资却由干娘领取并保管,就不对了。(这相当于捐款必须经过红十字会,必定出现“郭美美现象”一样)
芳官又跟了他(她)干娘去洗头。他(她)干娘偏又先叫了他(她)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芳官……便说他(她)偏心:“……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她)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她):“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这一点子(小小的。北方方言)猴崽子,挑幺yāo(一)挑六,咸屄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干娘偏又先叫了亲女儿洗”,矛盾出在“又”与“先”上。曹雪芹虽是高雅的文人,但对北方式骂人也深有研究。我们再看看大家的反应:
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人)不平则鸣。’他(她)/少shǎo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她)的钱,又作践他(她),如何怪得?”
以上三个人的对话,真像另一出“罗生门”:晴雯看不惯芳官的狂,会唱几个戏,就一天到晚自豪得像个杀敌擒叛的将军;袭人说话很有中国特色,各打五十大板;宝玉是一边倒,芳官没有错儿,干娘太贪财。看到“物不平则鸣”这五个字,庚辰本“双行夹批”透着笑意:“自来经语(名言)未遭如是用也。”
袭人……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北方常叫香胰子,因早期原料不同)、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她)另要水自己洗,不要吵闹了。他(她)干娘一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便向他(她)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我去说他(她)。”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她)干娘说道:“你老人家……还有脸打他(她)……”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她)排场(此为刁难)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你快过去震吓他(她)两句。”
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我且问你……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自有主子打得骂得……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她)学……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禀告)……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
芳官吵得有道理,袭人做得很人性,干娘脸上更挂不住,于是就“拍”了芳官几下子,事情闹了起来。袭人不会吵架,晴雯吵不到点子上,又是麝月站了出来,还是用老招数:一吓二压三威胁。利索地把芳官干娘赶走了。
对于芳官干娘这种人,有时还真是没有好办法。但我要提醒的是:不能因为她不懂平等,我们就也不讲平等。同样,不能因为对方不是人,我们就也不做人了。
宝玉一向是中老年妇女(不论好坏)的天敌,现在更加生气:
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晴雯道:“……都撵niǎn(赶走,北方习语)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
宝玉与晴雯的话,都很符合各自性情。晴雯又是动不动就要开除人,“都撵了出来”,“都”中必定包括芳官了,“中看不中吃的”必定特指芳官等。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双层布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他(她)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她),替他(她)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她)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芳官本是戏子,现在一看宝玉、麝月等支持她,更会装了,“哭的泪人一般”,哭得让麝月都笑了起来。芳官那身打扮,性感而艳丽;她的松松的“慵妆髻”,娇懒而性感;让宝玉更加重视她了。
我虽然很不喜欢晴雯,但我还是公平地说:晴雯的素质也比芳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