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西方文学,都有把妓女写成贞女的习惯,如杜十娘,如茶花女,都比贞女更贞女。其作者的心理必定是:一个爱过无数人的妓女,现在死心塌地只爱我。
也确有水性杨花的女子突然守身如玉起来,那是因为,她突然明白:胡乱放荡最终坑害自己。尤三姐就是这样突变的。
本来,她比尤二姐更放荡;跟着风骚的姐姐混,不放荡也不可能,“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这时,贾琏奉尤二姐之托,前来撮合:
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座。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lai(呢)……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以前)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贾琏……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戏称贾珍)一杯。”
“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但这对儿花花公子却很融洽。贾琏很会说话,再三感谢贾珍帮自己找二房以免绝后。贾珍本是大哥,现在,贾琏故意叫贾珍弟弟,以便撮合。(记得小时候,一位伯伯离婚后娶了个年轻的阿姨,父母就让我改口叫叔叔,以示他年纪不老)
这时,尤三姐突然意识到耻辱,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耍贫嘴耍心眼的),‘清水下(下锅煮)杂面(杂面条)——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妓女)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病牛、病狗肚中结石。中药材)掏了出来……”
最后一句最狠,译成今天的话大致就是:我把你们的牛肠子、狗蛋子儿,全拽出来扔了!
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xiang亲香(亲吻。北方方言)。”吓的贾琏酒都醒了……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兜肚或文胸),一痕雪脯……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
尤三姐一发狠,大家全愣住了。尤三姐这身打扮,比尤二姐更性感,比干露露更惊人。从此以后,尤三姐常常故意发脾气:
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不周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她)寡妇孤女……他(她)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她)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丢人现眼的家伙)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厉)害的女人……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尤三姐特别清醒,她知道,早晚要有一场恶斗,王熙凤怎么善罢甘休。现在,她主动出击,等于告诉贾琏与王熙凤夫妇:我不好惹,也别欺负我姐!
尤三姐自称“金玉一般的人”,但尤二姐可从来没有这样自我定位过。妹妹一天到晚这样瞎胡闹,她也有点烦,虽然她真心地疼爱妹妹:
二姐……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尤三姐)聘了罢(娶了吧)……”贾琏道:“前儿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huang(很烫。北方方言);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咱们未必降xiáng的住(征服。北方习语)……’他只意意思思(犹豫不决。北方方言)……”
《红楼梦》中,有两个相似的“三丫头”,一个是贾探春,一个尤三姐,都很刚烈,都是带刺的玫瑰花。
贾珍竟然还一直惦记着尤三姐,不舍得把她嫁出去,还想着有一天自己搞到手。倒是贾琏明智地劝他:你没那个本事,小心烫着嘴,小心扎着手。
尤二姐也很关心妹妹的婚姻,一天,专门摆酒谈到其终身大事,不料尤三姐说,我已有意中之人:
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贾琏笑道:“……一定是宝玉。”……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尤三姐笑道:“……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尤三姐的泪水,当然是洗心之泪。从此,她走上了与姐姐不同的道路。“五年前”,这三个字真让人惊诧:一个曾经很放荡的女子,竟然还记得五年前偶遇过的柳湘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