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贾母正被二儿子贾政逗得开心,不料大儿子贾赦猛地一记闷棍,打得心绪顿时差了下来。读者们不可贸然得出“贾政孝顺”的结论,因为这种孝顺也许是贾母从小偏爱之以至形成良性循环的结果。贾母一见贾政就开心,不逗也能自笑。
中国传统家长喜欢自视明察秋毫,往往在幼时就对孩子下了定义(戏剧《状元与乞丐》就是例证),贾赦可能就是此风气的受害者。至于贾赦的其他劣行,另当别论。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薛蟠与薛宝钗。北方习语)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回自家)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男人)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薛蝌与薛宝琴),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她)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此为加热后的黄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北方女人亦以此自称)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
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shēng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尽),只得陪饮。
在座的许多人都默然无语,少了中秋节的气氛,贾母更觉得凤姐不可或缺。她的一声长叹,岂止是叹息人少啊。
王夫人因丈夫贾政从外地出差返回,全家团圆,自然高兴;贾母偏爱王夫人,于是也就高兴;邢夫人很不高兴陪她们高兴,但一走了之又不合适,“只得换上大杯”,“只得陪饮”。两个“只得”,恰当而简洁。
不知怎的,贾母兴致高涨起来,大有显摆之意。如同过元宵节时喜欢听清唱一样,这次她又想听听清亮的笛声;贾母艺术情味不减,但贾府已非去年时。如下: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中年仆女)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贾赦)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wǎi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
贾赦崴了脚,贾母必定很高兴:活该,谁让你刚才说我了。仆女悄悄向邢夫人说两句话,引起了贾母的注意;其实,贾母大可不必如此盯人,哪有当着众人的面汇报机密的仆女呢。
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大家称赞不已……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白肿(肿得发亮)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贾母……因命再斟酒……说些笑话。
笛声悠然,月色皎洁,令人气爽神清,但贾母并不快乐,邢夫人不在场,贾母就把贾赦刚才的“冷笑话”重复了一遍,以泄其愤。王夫人精明,立刻劝慰:他不可能讽刺您,您德高望重、功劳盖世,带领贾府走向繁荣富强,大家热爱您还来不及呢。
但贾母更精明,当一个她一直看不起、从来没有当回事儿的贾赦都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讽刺她时,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危机。
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贾母年老带酒之人……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排遣)。又命暖酒,且住了笛。
尤氏笑道:“我也就学(转述。北方方言)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其实,笛声还是原来的笛声,只是当事者想到了贾府的危机,都不禁慨从心来;贾母比手下人更明白,先落下泪来。(哭归哭,权力还是不放手)
尤氏本是个老实人,不大会说话,用王凤姐的话说:尤氏是没嘴的葫芦。现在,尤氏都要毅然挺身而出讲幽默笑话,真让贾母哭笑不得。果然,尤氏讲得不仅差,而且不吉不利。
仔细想想,这笑话不正是贾府象征主义式的写照吗?
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吧)。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哪)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她)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只有探春在此。
贾母笑道:“也罢……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吧),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
贾母明白自己赏不了几次中秋之月了,这次是硬熬。只有坚强的探春陪到了最后,也许,她赌气看看王夫人的全程表演。
贾母发话说“我们散了”,是的,贾府权势与荣华也正在散去,很快,只留下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