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蓉这两天有事没事地老往逮柱家里跑，逮柱白天在五豆子他爹的磨房里帮忙。郭蓉就在家里哄五豆子开心玩。慢慢的，她就觉得五豆子特别依恋她，逮柱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可怜的小丫头，其实她从城里逃回来以后，就没一个亲人跟她知冷知热地说过掏心窝子的话。她娘奚落她，三扁奚落她。她们每一次看她的眼神都吓得她直哆嗦。她们宁可去猪圈旁跟猪“啰啰啰”地说两句话，也不肯多瞅她一眼，她比瘟疫还让人厌恶，她比猪圈里的猪粪都肮脏。谁也没有料到牛岭村的第一美人儿，落得竟是这样一个下场，红颜薄命，红颜多薄命啊——郭蓉凄然长叹着，想着自己和五豆子一样，她们理应是同病相怜的一对苦姐妹。
五豆子谈豹色变。
只要郭蓉试探着谈到赵小豹，五豆子的表情是那种不可抑制的惊骇，她拼命地摇头，又拼命地点头，她既摇头又点头的举动，让郭蓉不知所以，不一会儿她就摇成了一个疯痴婆的模样，满脸的头发从眼睛上方披下来，粘在失血的嘴唇上，横七竖八地像一张黑色的网，牢牢地网住了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那一天逮柱突然回来了，站在她和五豆子的面前，嘿嘿地傻笑了两声：你想知道甚？跟我来，我告诉你。”
郭蓉跟着他避开五豆子来到了西厢房原来的旧牲口棚里，牲口棚里有个大炕，炕上铺了一张羊毛毡子。逮柱“吱呀”一下插上了门闩，嘿嘿干笑两声直逼她到炕角。
郭蓉说：你知道甚？赶紧说。”
“你把耳朵凑过来，别让五豆子听了受刺激，她是个疯子。”
郭蓉把身体凑近了些，没想到逮柱一把抱了她，就摸她的奶子，郭蓉气愤地掴他耳光子，他竟厚着脸皮说：
“你随了我，我就说。”
“你先说了，我就随你。”
“哎呀，祖宗，你就先随了我吧，我不说，大家都好过日子，我一说了，牛岭村的天就要塌了。”
郭蓉虽然来牛岭村的日子不长，但是逮柱的话她也不敢相信。她知道逮柱除了传播些炕上被窝里的事以外，怕是没说过几句正经话。郭蓉到底没有随了逮柱的意，挣脱开跑回来一五一十地学给了东子哥，赵震东说信！这话得信！虽然逮柱整天没个正经的，但他天生是个事儿精，方圆几十里地的稀奇事儿他都知道，让赵震东感到不解的是，他却从来不说赵大锤父子的事。赵大锤父子这么些年来在村里的所作所为，他既不聋又不瞎，怎么能偏偏不往心里去呢？这一点，在赵震东看来有些反常，他兴许吃过赵小豹父子的大亏，要么就是这里头的事儿太大，把他吓得不敢说。晚上，赵震东摸黑进了逮柱的家，逮柱一见他，脸色涮地一下就变了：
“三哥，你以后别来，你一来五豆子怕要犯疯病。”
“你不是告诉过我，五豆子不疯吗？”
“哎哟，那是我看走眼了，她要不疯，那就是我疯了。”
赵震东有些火了：逮柱，我最看不得你这个样。”
“三哥，咱过咱的安稳日子行不？”
“放屁！见蛇不打三分罪，你知道不？”
20.夜探老坟沟
逮柱怕了赵小豹，这话还得从赵震东去当兵那年说起。
那年齐家院里东屋的老疯子突然不骂街了，逮柱猜想他一定是病了，隔三差五的就去看看他。老疯子整天捂着肚子在东屋的炕席上滚，逮柱想他是肚子疼，拿了去痛片给他吃，拿了剩余的饭菜喂他。没过多久，老疯子又能从炕上爬起来了，继续来到大街门外的石圪台上，开始喊“打倒赵大锤”的口号。第一声口号就招来了赵小豹家的狗，还有跟在狗后边的赵小豹。他亲眼看见狗把老疯子从石头圪台上撕了下来，老疯子的脑袋摔在石板路上的时候，噗”的一声，像一只破了瓢的西葫芦。赵小豹走过来在老疯子抽搐成一堆的身体上狠狠地跺了一脚。跺完之后，猛抬头，看见了躲在影壁墙后面的逮柱。
逮柱那时15岁，远不是19岁的赵小豹的对手，他被赵小豹押到了老牛岭的断崖下，指着头顶上那块巨石说，看见这块石头了吗？它滚落下来能把人砸成肉饼子。我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块石头底下，只有你的鬼魂知道是我把你害了。牛岭村的人，只知道有句古话，那叫千年崖石等来人，是你小子不走运。
那一天，逮柱跪在赵小豹的脚下，说豹哥你饶了我吧，从今后逮柱就是个聋子、瞎子、哑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老天爷就偏不让他当聋子、瞎子、哑巴。5年前，他在山上放牛，恰逢暴风雨，他知道靠村办煤矿山背后的老坟沟里有个很早以前废弃的井口。这个井口被掩盖在满山的柏树中，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逮柱摸着洞口进去过，里面很深，走不到底。奇怪的是，逮柱再一次进入那个洞口时，发现走了不到几十步，竟然进不去了。用手一摸眼前是用乱石头和土堵死的墙。心说谁闲着没事费时费力地来堵这个洞口做甚呢？直到后来，村里传出了关于煤矿上出事的传闻后，逮柱再也不到那里去了。
那天晚上，夜墨黑。逮柱是熟路，闭着眼睛都能走。
赵震东这几年在家乡呆的时间少，所以走起来有些吃力。逮柱说，你就紧跟着我走，保你摔不下崖。但他还是被脚底的石头碰肿了脚指头。好不容易摸到了洞里，逮柱才打开了他平时看秋用的应急灯。果然在走进去五十步开外的地方，被石头和土严严实实的垒了起来，边上堆满了玉米杆和秆草。不细看，还以为走到这里就到头了。赵震东和逮柱挪开了秆草终于发现了一条小拇指宽的缝隙，将鼻子嗅过去，里面隐隐透着腐臭的味道。赵震东说，这里面一定有名堂。5年前，村民们都说，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据说一个工作面的十几个人无一生还。而外地老板却说，一个工作面发生顶板事故，当时死亡两个人。他们亲眼看见县里的头头们开着小车来过，在镇上四扁的饭店里大吃了一顿后，只给牛岭村留下了一屁股烟。前两天赵震东进城，梁山告诉他说，他在牛岭村的煤矿安插了人，调查工作多少有些眉目了。今天的意外发现，更加证明了牛岭村不平安，尤其这个煤矿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罪恶，这个秘密急待去发现，仿佛有无数个冤魂萦绕在这里，急待有人去为他们昭雪申冤。不能等了，这场仗有得打。赵震东第二天，把发现的情况汇报给了梁山，梁山说，以防狗急跳墙，这事仍得秘密进行，先把确凿的证据找到再说。
两天后一个傍晚吃过晚饭，大强就来找赵震东，说三哥，咱们及早行动吧，早一天把真相找出来，让那帮狗日的早一天滚蛋。大强恨透了煤矿上那帮外地人，他们仗着有赵小豹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村里的老百姓放在眼里。矿上每年半价供给村民的那一吨煤根本不够烧，由于煤价这两年一直上涨，老百姓花不起钱，就偷着拎上化肥袋进去偷一点煤烧。但是矿上的打手们很野蛮，只要被发现，除倒了煤不说，还得挨顿毒打，牛岭村几乎半数以上的村民都挨过他们的毒打。
等天完全黑下来以后，他们一行人带着工具出发了。
依然是逮柱领路，逮柱在牛岭村谁也不服，就服赵震东，他把赵大锤父子恨在骨头里。现在大强他们几个都拼了命要跟赵小豹干，就算是为了被赵小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五豆子，他也得干！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21.千年崖石等来人
赵小豹曾经要封了这个洞口，但封这个洞口需要劈下半座山的石头。磙子说埋上两包炸药炸了这座鸟山，一切问题不都解决了。他们这个想法遭到了赵大锤的坚决反对，一是炸了这半座山，整个老坟沟里的水没了出口，会冲毁两面半山腰上的土地，到时候村民发问起来不好交代；二是矿难刚刚发生不久，村民本来就传得沸沸扬扬，此时炸山封洞，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后来，只好用人力悄悄地将洞填了，原本想着这里比较荒僻，不会有人发现。这几年，赵小豹几乎把它忘到了脑后。就在前几天，他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那个失踪的川妹子果然在梁山手里。并且，梁山从没间断过对那起矿难的调查。赵小豹这才想起了那个洞，他告诉磙子和外地老板说，咱们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都不怕，就怕这个洞，一旦这个洞里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下地狱。
一行人快走到洞口的时候，赵震东的手机突然响了。赵震东停住脚步，打开手机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之后摁下了接听键。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立刻传来：宝贝，不是告诉你我有事吗？你再等等再等等，我明天去看你好不好？”就在赵震东万分诧异之时，就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从洞口上方的崖顶上顷刻间滚落下来好几块巨石。这石头滚落得蹊跷，让人猝不及防。赵震东扔了手机迅速攀着崖边的柏树往上爬去，等他上去之后，连个鬼影都不见，借着月光他看见崖顶的石头有被撬动的痕迹。他又顺着树枝滑了下来，就见大强和大孬抱着逮柱的身子在那里哭，赵震东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窿。他跑过去急问：人到底怎么样？”两个男人只顾没命地哭，根本没发现他的到来。他急忙低下头去看逮柱，逮柱的尸体把他惊得七魂散了六魄。逮柱瞬间没了，三个人的魂也全丢了。
大强和大孬哭得很悲切，要不是逮柱猛地推了他二人一把，怕此时也早已做了冤魂厉鬼。三个人忍着巨大的悲痛轮流背着逮柱的尸体回了村。
当晚五豆子彻底疯了，逮柱他娘抱着逮柱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夜晚鸡鸣狗叫，让所有人的心都紧揪着，偏偏这个时候，齐德福两口子闻讯赶来凑热闹，一见逮柱的尸体，齐德福不由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先是操起门后的木锨向赵震东头上砸去，木锨在赵震东的头上“啪”地碎成了两半。他扔了木锨把，扭身又操起一柄钢耙。这一钢耙要是砸下去，非出人命不可。也不知道甚时候郭蓉就跑了过来，“扑通”跪倒在齐德福的脚下，两手死死地抱住齐德福的腿说：大叔，使不得呀——”齐德福没了招路，就和老婆一起指着赵震东破口大骂：你个挨天杀的！五豆子才过门几天，你就害死了逮柱。怎么不把你砸死，砸死了你我们一家也好清净！”
这时候，就看见三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来了，只是她没有走进院里来，一个人凄惨惨地靠在逮柱家那扇破旧的大门上，眼里没有泪水，只是心里突突地翻滚着倒不出的苦：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哭的人也哭昏了过去，骂的人也骂累了，领着自己的傻闺女回齐家去了。赵震东这才一激灵从地上跳起来，去给梁山打电话。
天大亮后，梁山带着刑警队长和几名刑警队员赶了过来。听完了赵震东述说的情况，打发人去找来了赵大锤。他说，昨晚在你们村老坟沟山洞前发生了一起命案，难道这山洞之中，有什么蹊跷不成。赵大锤说：咳！梁局长还不知道吧，这个逮柱从小是放羊长大的，这山上没他不去的地方，再说了，我们这里山势险要，平时刮个风、下个雨的都会有石头滚落下来砸伤牲畜的时候，俗话说，千年崖石等来人，山石砸人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只能说是逮柱他时运不济，就碰到阎王嘴上了……”
梁山说：这可难说，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等我们勘查完现场才能确定。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牛岭村，就请赵支书带几个人一起配合我们。”
22.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梁山牵制了赵大锤，这使得狗急跳墙的赵小豹束手无策。与此同时，几个刑警赶到牛岭村煤矿配合常四雷，以免外地老板闻风而逃。
在公安干警和村民的大力协助下，不到两个小时就揭开了洞中的秘密。当洞里的12具尸骨横列在赵大锤面前的时候，赵大锤就软塌塌地跌坐在这堆干尸旁，开始呼天抢地的大骂那些人是畜生，他说老子把好端端的煤矿承包给你们，谁让你们这么糟蹋的！真是一群畜生啊——赵大锤只管干嚎也没人理他，心说这老畜生还真能装相，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是到了狗咬狗一嘴毛的时候了。
煤矿那面的情况进展也是十分顺利，外地老板早在昨天晚上就预感到事情不妙。但他还是心存着一点侥幸心理，因为他太过于相信赵小豹的能力了。
这几年来，在赵小豹和上面那几个人物的庇护下，他们还没有翻过船，可是现在要想跑已经晚了。今天一早起来，他就发现常四雷像只猎犬一样紧紧咬着他。对于磙子安插进来的这个小头目，他是一点底细也不知道，只觉着这个人整天阴兮兮的，让人一副猜不透的样子。果然天大亮后，常四雷带着几个陌生人扑向了他。这两天磙子不在，极可能是打了飞的到外地去联系“货源”了。常四雷瞅准机会，这两天的工作进展很快，他先是在打手队伍里发展了几名亲信，又初步取得了一个四川籍矿工的信任。所以今天梁山一采取行动，他早做好了准备。在12具尸骨被找到之后，常四雷立即带着这个四川老乡赶了过去。一看到同伴们的尸骨，四川老乡跪在地上嚎啕大哭。5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据他控诉说，当时新采工作面发生瓦斯爆炸，遇难13人，矿方仅仅上报两人，除那两人的尸体公开火化以外，其余的11人都下落不明。
“11人？”这明明是12具尸骨啊？
这时候随梁山一起来的川妹子突然对着一具尸骨大哭起来。她在那具尸骨的胸骨上发现了一个用红丝线穿着的小桃核篮子。那原本是小时候挂在她胳膊上的东西，她哥哥外出打工，听人说桃核能辟邪，她就给他戴在了脖子上。这时，那个四川老乡也认出了这个女孩，他说秋妹子，那人正是你哥。原来那起矿难之后，见矿上隐瞒不报，也不给死难矿工一个交代，连尸体都不知道被他们藏到了哪里。秋妹她哥秋宝有些不服，去找矿主理论，一去，从此失踪也没了音信。剩下的这些矿工，从此过上了艰难而漫长的牢狱生活。四川老乡捶胸顿足地说：黑呀！比旧社会的黑窑主还黑！”
至此，5年前的矿难真相暴露在了清河县的青天白日之下。随着一干人犯的落网，清河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骚动中，包括大河镇派出所的秦所长。秦所长在黑矿主落网的当天下午，就带着一份材料和悔过书，直奔县局而去。他在材料中详尽地记载了这几年大河镇派出所在赵小豹和上级有关领导的威逼利诱下，变成了他们手中镇压老百姓的工具，变成了黑社会团伙的帮凶，包括私设刑堂派联防队员抓赵震东一事。
揭牛岭村矿难这一案初战告捷。唯一让人悬着的是，赵小豹和磙子至今潜逃在外。
但是牛岭村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就在逮柱死的那个晚上，郭蓉也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