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三狗子看阿黄受了委屈,心里挺难受。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耍心大,一见椿树上有个野鹊窝,就把阿黄说给他的,不让他爹去齐家院的事忘到脑瓜后了。“养汉的”这三个字究竟是甚意思,三狗子和阿黄一样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肯定不是一句好话。这句不是好话的话,是因为三狗子他爹不断去找阿黄她娘才传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只顾上树掏鸟窝子了,只见他脱了鞋使劲在手心上唾了两口唾沫,三下两下爬上了树。也活该三扁倒霉,从河湾里拾羊粪蛋回来,一看三狗子的鞋放在树底,就知他上树去掏鸟窝了。她提了三狗子的鞋就藏在了南院大磨道的磨盘底。三狗子下来不见了鞋,不用猜,也知道是三扁干的,他光着脚跑回去拿了弹弓,悄悄爬上了三扁家院外的一孔破窑顶。三扁回家等了半天,不见三狗子满村喊着找鞋,觉得不对劲呀,莫非三狗子自己找到鞋了?这样一想,她就从院里出来径直往南院的大磨道走,谁知她刚走到磨盘跟前,就听“啪”地一声,三扁“妈呀”一下就抱住了脑袋。三狗子打弹弓,那在牛岭村是真叫绝的,说打你眼睛绝不打鼻子,此刻三扁的脑门上已经顶上了一个大血窟窿。三狗子一骨碌从窑顶上下来,跑过去一边从磨盘底下提鞋,一边幸灾乐祸地说:活该活该真活该!”
这一下,三扁她娘又该从东头骂到西头,从西头骂到三狗子他家了。三狗子他娘满口说好话,说等这“黑短寿”回来,看我不往死里打他。晚上三狗子回来的时候,他娘那个气劲也下了。但还是少不了一顿臭骂:你个黑短寿,再不学好,明儿不用给我念书了,叫你赶上驴车驮炭去。”他娘刚骂得住了嘴,他爹正好给牛铡草回来,进门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镰把子,说你个狗日的,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好好的你招惹齐德福家的扁女干甚?他这一顿打倒是把三狗子提醒了,只见三狗子一把夺过了他爹手中的镰刀,说你还有脸打我呢,好好的,你一天老去齐家院里干甚?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少管就少管,以后三扁骂谁是养汉的,谁是汉养的,都与我无关!”
“你……”
赵大年万没料到,从他儿子的嘴里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想发作,又怕这小崽子嘴里冷不防再说出点什么令他难堪的话下不了台阶,于是忍了忍不说话了。三狗子见他爹理亏,也不再说话,自己去锅台上舀了稀饭,又去笼屉里拿馍。这当口,冷不防又被他娘一笤帚疙瘩砸了过来,嘴里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娘天天养着你,你倒在外面替别人撑腰出气。你管她娘养鸡、养猫、养狗、养汉呢,能养她只管养,养多了使不了给她闺女留着……”
“说甚呢?越说越难听了!”她这句话好比捅了马蜂窝,赵大年举起一只破碗砸了过来。屋里顿时乱作一团。三狗子扔下手中的饭碗撒腿就跑,他一刻也不想看见这对男女永无休止的争吵和扭打。
三狗子跑出去后不由得想去找阿黄,阿黄在哪里他知道,阿黄不合群,他也越来越不合群。南院大磨道里那盘老石磨就是阿黄每晚数星星的地方。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钉上银钉数不清……”
三狗子接着阿黄念的歌儿,就涎着脸蹭到她的身边。
“你咋来了?”
“我爹和我娘在屋打架呢。”
“因为你打三扁的事?”
“我不打她打谁?她老欺负你,还藏我鞋!”
“那……那要回去你娘还打你咋办?”
“不回了呗,嘿嘿,我娘叫我赶驴驮炭去。”
“赶驴驮炭”的故事在他们这一代颇为流传。阿黄也听娘说过他爹8岁就会赶驴驮炭的故事。于是两个孩子互相讲着她的爹和他的爹赶驴驮炭的故事,讲完了仰着头又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数累了,竟歪倒在大磨盘上睡着了,直到阿黄她娘打着手电满村里找,不知不觉中屁股后跟了一大群帮她一起找的孩子。他们最后来到了大磨道,看到阿黄斜靠着碌碡,三狗子斜靠着阿黄,两个孩子睡得正香。
一个稍微大点的男孩指着他俩说:咦!狗哥狗妹在大磨盘上耍流氓哩!”
9.只说是两小无猜
“赵大年,看看你家的坟地上是甚风水?不长摇钱树,只长相思草。”
“马梨开花,种豆安瓜”的季节,村里人忙着春耕。春耕也不忘忙里偷闲扯闲淡。一个婆娘边低头点花生籽,边冲着前面拿锄头刨坑的赵大年说,你们家是不是祖传的?瞧你爹当年在观音菩萨面前就敢睡女人,轮到你,惊得野鹊都不敢在杨树林里做窝了。如今你家三狗子他才多大呀?赵大年听了不愠不火、不紧不慢连眼皮子都不抬就回了她一句,说你眼热了吧?熬不住了吧?“唉……清水水玻璃隔窗子明,灯花花照影熬死个人……哈哈!”那女人一听赵大年又唱上了,羞得低下头去一副哭丧相再不做声。牛岭村谁不知道她男人得了个半身不遂好几年了。
此时的小南山上开了黄灿灿一坡马梨花,惹得一群山里娃像蜜蜂一样围在坡上采摘。到了晚上,各家的娘都要把铁鏊子坐在火上,蘸了油的油擦子在烧热的铁鏊子上擦得嗞嗞直冒青烟。擦过油之后,把拌了马梨花瓣儿的面糊糊往铁鏊子上一倒,满屋里就飘起了煎饼的香味儿。这一天的小南山坡上,自然也有阿黄的身影。马梨花虽然很美,但美中不足的是它浑身都长满了刺儿,不一会儿,阿黄的小胳膊、小手上就被划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马梨开花一不来来的黄
山上头走来了俺的那个
亲呀个哥哥呆呀个郎
……
马梨结果不蛋蛋那个红想起俺的那个妹子
心窝窝的那个疼
手拿镰刀哟圪梁梁上的走
唤一声小亲亲俺的心上个人
……
这时,对面的黄土圪梁上,传来了三狗子的歌声。他边跑边叫:狗妹!狗妹!我把这一圪枝马梨花的刺全削了,拿回去让你娘给你摊煎饼吃吧。”三狗子一手举着一大圪枝的马梨花,一手拿着把小镰刀,唱着歌谣朝她飞奔过来。
自从上一次在碾盘上他和阿黄数星星数得睡着后。第二天村里传得可难听了,说三狗子这么大点就知道枕着女生睡觉,可见真是受了他爹的影响,这叫:老子英雄儿好汉,妖精的闺女会养汉。”后来,村里一些半大小子就敢冲着他俩喊:嘿!狗哥狗妹在一起耍流氓呢!”原来男生和女生在一起睡着了就叫作耍流氓,三狗子和阿黄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看来只有像爹和娘那样住在一起,才是合理合法光明正大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三狗子心里就有了个小小的主意。反正迟早他是要和阿黄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他打定了主意,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甚至唱起了他爹常唱的歌谣,正在地里点豆子的胖嫂香翠直起了腰板,笑哈哈地说:三狗子,你家老鬼爷爷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三狗子并不理会她。只顾唱自己的,这歌谣唱起来蛮好听。所以他常常唱给阿黄听。阿黄和满坡的孩子一起摘马梨花,他生怕刺儿扎了她的手,于是飞奔着跑了过来。
到了这年秋后,马梨果子熟透的时候,他摘了许多捧给她。她就在娘的针线笸箩里拿了针线,两个人开始一颗颗地穿。不一会儿,好似一挂红艳艳的珍珠项链就挂在了阿黄的脖子上,三狗子拍着手对她说:
“狗妹,你戴上真好看,以后每年我都去给你摘。”
谁也没想到,这一声童音未退的承诺,一等就是三十年。到头来,还只落了个“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10.石榴开花我就走
传说盘古开天之后,耗尽了全身力气。他在临死前,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鲜血变成江河湖海纵横在浩瀚无垠的天地之间,其中有一脉汇至空灵山,与空灵山沉寂了千年的白雪融化在一起,得了空灵山的神气,修炼得像一条玉女河,一路欢歌,滋润着太行山,涤荡着人间的风尘就来到了脚下的这片土地。这条河就是杏河,因两岸的杏树成林而得名。每年春天一来,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杏花如雪,蜂蝶成群,使世代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居仙境。
“哟——荷——荷——荷——哟——”杏河上渡船的人大都短打布衫,戴一顶草帽。一嗓子吼过后,开始撑起长蒿向对岸划去。要说这渡船的人,风里浪里见多了,性格十分豪爽。平时也就踩踩锣鼓点子,吼吼上党梆子。若是岸边的浅滩处有浣衣的媳妇们,他们就不安分起来了,常常忍不住要滋生出一些撩拨之意。这时候唱一首《奴想郎》,撩得岸上的小媳妇们心花花都乱了。
奴想郎来,一更里不见门栓栓响
奴想郎来,二更里床头灯花花闹
奴想郎来,三更里想得泪蛋蛋掉
奴想郎来,四更里错把枕头怀里抱
奴想郎来,五更天里睡不香个觉哟
起得床来骂一声野鹊儿,烦死奴家了
渡船的汉子,大都会唱个一支半曲的情歌,每次唱完了,偷眼瞄岸上的女人。女人们一边用棒槌清脆地敲打着石盘子上的衣裳,一边低下头哧哧地笑。有时候遇见个泼辣的,也敢回他几句臊段子。阿黄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他们都唱的是些甚,只是觉得那小调儿挺好听的。阿黄的外婆家,就住在对岸的小庄子上,阿黄喜欢去外婆家,一半是喜欢听渡船的唱大戏,一半是想着去吃外婆的荷包蛋。当地有句歇后语叫“鸡蛋换盐——两不见钱”。外婆常常把用来换盐的鸡蛋,藏到墙洞里给她攒几颗。虽然大妗子有四个孩子,二妗子也有三个孩子。但她这个外孙女始终都是外婆的宝贝疙瘩。外婆虽是小脚,身板倒还硬朗,走起路来“咚咚”有声。门前山坡上长着一片羊肚肚叶子嫩绿嫩绿的,一掐冒一股白奶子,那就是漂在她碗里的青菜,还有碗底两只白花花的荷包蛋,她吃得喷香喷香。除了大表哥和大表姐之外,其余的表弟表妹们看着她吃,都咕噜咕噜直咽口水,尤其小表妹,鼻涕口水哈拉下一大堆,袖口上的黄鼻涕痂粘了老厚一层,让她看着就恶心。每次吃饭,她总要调过身去给她个后背让她看。大妗子在外婆面前从来是敢怒不敢言,二妗子是横竖看她不顺眼。有一次,她喂自己的孩子吃红薯,将剥下来的红薯皮堆了一炉台,看着身边站着的阿黄说,你要想吃,就把那红薯皮吃了吧。阿黄把这话原原本本学给了外婆。外婆指着二妗子的鼻子就骂:小贱人,还没吃着你的哩!等我死了,把你门上插上圪针(酸枣树,浑身是刺),好把这七姑六姨的都断绝干净!”阿黄见有外婆给她撑腰,就拍着手,跳着脚,当着二妗子的面唱儿歌——
拍、拍、拍小手
拍到姥姥家门口
姥姥见了心欢喜
妗子见了就发愁
妗子呀,你别愁
石榴开花我就走
一首小歌谣,直唱得一旁的二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难堪,最后整天介地甩给她一副黑脸。里出外进抱着她还没出怀的小三儿,指着阿黄说:我儿是小根根,她是门圪礅;我儿是金圪蛋,她是花尾巴狗……”
11.追马车的孩子
爱出风头的人是天生的。赵大锤在“文革”期间靠造反起家,60年代覆盖广大农村的大喇叭,在70年代依然是赵大锤耀武扬威的得力武器。农谚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秋庄稼还没有收完,西头的赵大年每天只知道和社员们一起埋头苦干,东头的赵大锤就开始在大喇叭上发表关于冬小麦播种的长篇大论。赵大锤从小是个泼皮,肚里没多少墨水,一讲话除了嗯啊满篇,就是“你娘了个X”和“你姥姥个鸟”。有人粗略数了一下,他每说一句话,至少要骂三回娘。一队的社员背地里恨得切齿:又来做报告了,光喊不干,扯你娘的淡!”不过今天赵大锤好像进步了,他把前两天在公社劳模会上抄来的几句关于号召大家多积肥的口号,读得慷慨激昂、琅琅上口。一直到他的报告结束,那股子豪迈劲儿还在他的脸上久久不散。
本来农村的孩子放学后提个篮子去拾粪,早就成了习惯,上世纪70年代看完电影《金光大道》后,村边上那条用黄土铺成的路,被那帮拿着小粪杈,提着小篮子拾牛粪的孩子,称之为他们村的金光大道。大道上很少有屁股后冒烟的汽车,只有牲口一蹶尾巴他们就争先恐后地撵在后面抢着拣粪的大马车。也有老牛套的车和毛驴车,但是他们最爱追马车。不光是那大骡子大马威风,还有那个仰着头一甩鞭子,嘴里喊着“得儿驾”的车把式,都让人看着眼热。嘿!就像电影《青松岭》里唱得那样——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吔……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哎哟喂哎哟喂
哎哟喂哎哟喂
哎咳哟喂哎咳哟喂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哎咳哟
一群孩子提着篮子,挥舞着小粪杈,豪情满怀地大声唱着《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奔前方》的革命歌曲。一口气撵出十几里地。直到那辆大马车消失在滚滚的尘土之中,他们才会恋恋不舍地往回返。今天放学后,三狗子照例来找阿黄,说咱们到马路上去拾粪吧。三狗子近来特别的迷上了马路上那些过往的大马车,一上了路,三狗子就跟阿黄说:我以后要当车把式。”
阿黄听了眼睛一亮,她说:三哥,兴许行呢,你爹是生产队长。”
三狗子说:我不是说要给生产队里当车把式。”
“那还能去哪里当车把式呢?”阿黄一脸的疑惑。三狗子突然站住不走了,他脸上那个认真劲儿,让阿黄觉得好像有一件无比神圣而庄严的事情等着他们立刻去做。她周身的血涌在脸上,圆圆的脸蛋顿时红扑扑的像个水蜜桃,让人看着心里甜滋滋的。反正,三狗子越看越甜,竟让他一时沉溺在幻想中把当车把式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三哥,快说呀,去哪里当车把式呢?”
“噢,给咱自己当车把式呀。”
“咱自己?”
“对,咱自己。”
“咱自己”这三个字让阿黄好生怅然。三狗子也没有给她解释清楚“咱自己”具体指的是甚。三狗子只是说,狗妹,你们家的大堂房好不好?阿黄说当然好,大堂房那是我的家呀,这与“咱自己”有关系吗?
“有,当然有了,你想想咱过家家的时候,大槐树底不是咱的家吗?长大了咱不能总住大槐树底呀,所以咱也要住大堂房,甚至比大堂房更大的房子。”
11岁的阿黄,被三狗子的“咱自己”和“咱也要住大堂房”的一席话搞得有些不踏实起来,为什么要不踏实呢?反正自从三扁和四扁说“你娘也是个养汉的”,自从和三狗子一起在碾盘子上睡着了之后,她就依稀觉得自己长大了,如果自己一直跟三狗子在一起,别人会不会像说娘一样说她呢?可她总是倒霉,总是弱不禁风,总是需要三狗子的保护,也许三狗子原本就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不知道没有三狗子,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因此她就在舍与不舍、离或难离的取舍之间,被不安与无所适从紧紧地困惑着。
“就这么说定了。”那一年13岁的三狗子坚定不移地告诉11岁的阿黄说就这么定了。他真的能决定了那个遥远的不可预测的未来吗?……在那个吃不上白面馍馍,连一毛钱的作业本,也得拿上一颗鸡蛋去供销社换的年月里,不知天高地厚的三狗子竟然说他要给咱自己家当车把式,能有钱买大车和大骡子大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