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远带着二伯与我们来到近郊一处无名村庄。在几间茅屋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二伯的家。”聂远敲敲勉强可称之为大门的栅栏,“魏越可在?速来出迎!”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问到:“不知二伯姓氏为何?”
“自四十年前二伯入聂家为仆,并无姓氏。只是诨名‘二’,吾实不知其姓。且二伯无后,故祖父并未赐姓与他。硬要说姓的话,聂便是了。”
“既如此,这户人家却是魏姓,与二伯并不相干,可是无血亲?”
“吕先生所言极是。祖父大人见二伯无后,恐其年迈无人奉养,便从门下佃户里寻了一孤儿交予二伯抚育。二伯视之若己出,躬身抚养,祖父父上待其也颇为优厚。此人便是魏越。”
聂远停顿片刻,又感慨到:“魏越倒也忠厚老实,前些时日二伯告老赋闲。在这里生活悠闲自在,不曾受气。如今把老人安置这里,我很放心。”
“谁啊?”一女子声音渐渐靠近,似是十分意外,一眼看到二伯,连忙躬身,“公公您回来了。”
“嗯,”二伯淡淡回应,“这是我家公子和几位朋友,速速拜见。大越去了哪里?”
妇人恭顺地行礼,一副拘束的模样,聂远回礼时几乎令她昏厥过去,大概是没料到在她眼里如此高贵的人竟然十分和善。以致她忘却回应二伯。
“魏越在哪里,为何不来?”二伯话里带丝火气,兴许是对聂家公子亲自来送,自己这边却只有一女流之辈迎接之事颇为不满。
那妇人一脸惶恐:“大郎,大郎他在田间劳作,我这就叫孩子寻他回来。”转身朝院内喊,“续儿,你爷爷回来啦,快去田里去接你父亲。”
院里又奔出一十岁少年,一把抱住二伯“爷爷你来啦,续儿想你了,有没有给续儿带好吃的啊?”
二伯脸上的不悦稍散少许,摸摸名为续儿的少年的头:“爷爷来得匆忙,没给续儿带东西来,明天爷爷带你去集市好不好?”
“好吧,”魏续嘟起嘴巴,“那我先去找爹爹了。”
妇人将我们引进客厅便识趣地退下了,魏越还未来,我们便说了一席话,若非聂远对二伯牵挂,执意向魏越叮嘱一番,我们已经出发了。
不多时,魏续引着一中年大汉进来。大汉相貌平凡,满头大汗,肩扛镐头,看到二伯,叫到“爹”,又见到聂远,道“公子!”便站在原地不言语。看来此人就是魏越。
二伯见此轻皱眉头,对大汉道:“还不快快招待公子!”
“哦哦,”魏越摸摸头颅,对魏续说:“续儿,让你娘好好烹几个菜,再去客栈看看有没有好酒,来……一坛”
“五坛!”二伯突然插话。
“是是,听爹的,来五坛。”
“酒就不必了二伯,”聂远急忙摆手,“我们还要赶路,无需太过费心。”
“是,少爷,”二伯下意识躬身应答,然后狠狠瞪了魏越一眼,“我这孩儿平庸寻常,让诸位见笑了。”
聂远回答:“魏大哥对二伯极为恭顺,人也憨厚老实,这点让人放心。”
魏越在一旁讷讷不言,半天憋出一句:“不知公子……公子前来,所为……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魏大哥,我这次是送二伯回来,向你们告别的。”
“告别……”魏越脸上呈现一丝迷茫之色,“公子要……”
“不错,”聂远颔首,“我打算以后远游四方,增长些阅历。二伯年纪长,不能再辛苦他。”
聂远没想告诉魏越实情,他担心会给这个普通的家庭带来麻烦。
“俺懂了,俺绝对在家照顾好老爹,不敢让他受一点委屈,”魏越道,“公子还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多保重。”
看来这魏越也不是什么都不了解,憨可不是傻啊。
聂远微微一笑,转开话题:“说起来,过去家父在我家给我找师傅教授武艺的时候,魏大哥时时在旁观摩,学得不少东西,我们勉强算是师出同门吧?看在师兄弟的份上,魏大哥务要保重,不要一味种田浪费大材,要是精通更多技艺,生活就能更加好过。”
“公子说得是,我这孩子鲁钝,还是需要多多磨练。”
“魏大哥敦厚诚实,二伯您过谦了。”
饭毕,离别之时亦尽。二伯一家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老爷子拽住聂远袖口,一时间竟老泪纵横:“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公子,你一定要保重!”
聂远却是微笑:“放心吧二伯,我心里有数。您老在家好好颐养天年,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我们转身离去。但没几步,聂远想起了什么,转头朝村子大喊:“魏大哥,一定要照顾好二伯啊!”
远处一声嘹亮的喊声传来:“俺省得!”
聂远狠狠擤一把鼻涕,毅然决然踏进前方的黑暗中。我明白,他说着有机会就过来,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高顺一句话打破了当前沉默的气氛:“请允许我念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归故乡?”我疑惑道。
正沉浸在悲伤气氛的聂远嘴角抽了抽。
“大哥你能不打岔不?我事先营造的多悲壮的气氛让你硬生生毁啦啊!而且你是怎么把荆轲‘易水歌’跟高祖的‘大风歌’搞混的?”
“悲壮个屁!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谁是荆轲?谁是秦舞阳?高渐离又在哪?要这么说这聂公子是算荆轲还是算……那个算雇主呢?”
高杏立即跟一句:“那叫太子丹。”
“差不多!谁把那两首歌搞混了?只不过都带一个兮字串了而已。我又不是研究这个的。”
“我说诸位,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我这次行程的事情吧。”聂远打断我们的争论,“如之前所说,你们首要任务是保护我的安全。那富力一定要交给我对付。另外,情况紧急的话还请各位不吝身手,干一些带血的工作,介时报酬至少加倍。”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不牵连无辜,我们多出力气也没事。”
“很好,”聂远瞄一眼高杏,“我还是要奉劝你们一句,我们的工作非常危险,老弱妇孺之类的不带为妙。”
高杏道:“我要跟你一块去。”
她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如果两位不嫌危险,一定要带高小姐去的话,我希望万一有不测,能优先保证我的安全。”
“这不可能,”我与高顺断然拒绝了,开什么玩笑,你能有我妹妹重要?
“答应他,”高杏道,“我不会有事的。”
“你说没事就没事吗妹子?刀箭无眼呐。”高顺眼睛血红,他搞不懂自己的妹妹为什么突然变傻了。
“我想帮他,而且,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南匈奴驻地。”
“对啊!”,我一拍高顺脑门,“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异族出名地缺少铁器,基本上箭矢都是用鱼骨兽骨做得,冷箭伤害很低啊!”
眼见高杏一心扑在聂远身上,我们只得答应下来。约定,一旦有危险,高顺保护妹子,我罩雇主,聂远这才作罢。
聂公子急切报仇的心理可以理解,说起来我们来当保镖,工作期间还拖家带口游山玩水的着实也太……
不几日,聂远带我们来到一座……小城?不对,准确来说,是一大堆帐篷的聚集物外加最外围简易的木城墙。这所叫富瓦的城池构造颇有汉匈结合的风格,说白了就是不伦不类。匈奴的帐篷和汉式城防混搭怎么看怎么别扭。
聂远早早雇人打探清楚富力所在位置,他的计划是扮成商人入城,然后趁夜色和内部松散的戒备干掉富力,然后杀出城去,逃之夭夭。
现在,我们已经成功混入城内,只等天色变暗,继续计划。
顺便一提,作为千夫长,富力主管城中一切事务,说一不二。但也因此,我们的目标非常容易确认,最大的帐篷肯定就是他的没错。
时间到达丑时,夜深人静,聂远待我一把薅起昏昏的高顺,与高杏四人一道缓缓踱至富力所在帐篷。索性一路上连个宵禁的巡逻都没有,就连城主的帐篷前面都没有护卫南匈奴也算是太过粗枝大叶了些。
不过我喜欢!
聂远示意我们噤声,蹑手蹑脚进入帐篷,听到里面鼾声如雷。黑暗无比,他凭借声音找到发声来源,对着腹部狠狠一刀。
惨烈的声响贯彻云霄。
仿佛是一个信号,不论是帐篷内部还是大路上,突然出现大片的火把,将周围完全点亮,环境一片喧嚣。
高顺脸色惨白:“完了,有埋伏!”
“现在才发现,不觉得太晚了么?”一阵半生不熟的汉语传来,伴随着一个阴森的身影从大帐另一个方向缓缓现身。
聂远看到来人,瞳孔一缩:“富力!不对,那我杀的是谁?”
“哈哈,不错,正是我。”富力大笑,“你杀的不过是平日与我有过节的下属而已。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杀掉你之后只需要报告上面这被你砍死的家伙因公殉职意外身亡便好,不是吗,聂远大公子?”
聂远不动声色敲敲靠近我们:“你是如何得知我姓名的?”
“哼,将死之人,好奇心还那么重。也罢,在你出发以前,早就有人把你的行踪来历通知与我。今天你们进城,真当我不知道吗,早就监视你们了,没想到还挺有耐心,让我等到后半夜。”
“不可能!”聂远内心无比震撼,他在想富力话语的真实性,一时间竟呆在原处。
“不可能?嘁,随便你信不信吧。小的们,全部杀光!嗯?还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这个给我留着,我没下手之前谁也不许动她,打晕就好。”
一阵丧心病狂的大笑。
趁此机会,我拿出方天画戟迅速在大帐口前扫出一条道路,回头道:“高顺与我守住大帐,高杏不要乱跑,聂远现在帐内只有富力一个敌人,把握机会!”
“贼子尔敢!”富力恶狠狠抽出砍刀,大喊,“杀!”直奔聂远而去!
帐内帐外乱作一团,无数兵卒如同被捅了马蜂窝的蜂群朝大帐涌来,然后被我与高顺扫飞出去,旋踵而至。那情形颇像波浪一次次拍打岩石,无功而返。
帐内,聂远与富力战在一块。那富力本来身材魁梧硕大,又正值壮年,技巧精熟。一把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间把聂远压着打。聂远毕竟欠缺实战经验,只能苦苦支撑,没有还手余地。
见聂远不妙,我连忙示意高顺去帮忙,这边我先顶一阵子,虽然人多手忙脚乱的,至少不会像聂远那样出现生命危险。
然而这时异变突生!
富力见聂远死命格挡自己大刀,一记重击劈开聂远兵器,随即狠狠一脚将其踢出5尺。聂远与兵器一同下落,长刀“哐当”落地,聂远却无力爬起。
“咳……”聂远苦笑,“这下可托大了啊……”
富力从容走到聂远面前,擎刀:“那么,永别了,聂公子。”
“还没有结束!”清脆声音未落,富力头上便狠狠挨了一只陶罐重击,顿时鲜血直流。
“好机会!”聂远忍住痛苦,一跃而起,握住兵器,对准富力,横着一削,顺势往前,刀尖穿腹,将富力枭首。而后大口喘气,方能行动。高杏就在一旁默默照看,可苦了我与高顺,这帮人悍不畏死,着实难缠。
歇息片刻,聂远握住富力头颅朝帐外示意,大喊:“帝将富力已死,余者离去,必不追究;负隅顽抗,死路一条!”他连喊三声,人群渐渐躁动,一部分人悄悄离开。还有一部分人杀红双眼,死战不退,大概是富力的铁杆亲信。
不过抵抗力度毕竟减小许多,我们逐渐杀出重围,找到马匹,然后迅速离开这个城镇。虽然有追兵,但人数并不是太多,加上我们马快,富瓦城内的士卒们只是象征性地追出5里,便悻悻然收兵了。
值得一提的是,高顺这不会骑马的家伙险些拖我们后腿,多亏我让高杏和他一块待在韩卢身上,要不然……还好没再出别的什么幺蛾子。
返回南面的路上聂远一直默默无言,直到高杏问他“你还好吧”他才抬起头来。
“我一直在想富力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据我所知,匈奴人虽然粗野,却很少撒谎,至少我还没有听说过他们有谁撒过谎。”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这位英年早逝的富力先生所言不虚,那么到底是谁在泄露你的消息呢?”
“所以我才怀疑他在撒谎。事情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人做的。”
“谁知道呢……”我不置可否。
这个问题在我们到达雁门关附近的时候找到了答案。我们再一次被重重包围,只是这一次包围者变成了汉人,石器骨器换成了铁矢。这些人中间恰好有聂远最不愿意去想的一个人。
“公子,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