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残酷的,恐怖的。战争硝烟中弥漫着血腥,硝烟散后的土地上是流血的人的躯体。但是,又必须战斗。战斗是为了不做奴隶,为了抵制入侵者践踏国土。阿垅是战斗的亲历者,是以血参与的战士。
古老的国土,是需要青年的血的,洗刷一切污辱和黑暗,灌溉三度以上的空间使它发酵作肥沃和丰富、自由和和平。
阿垅《血》(《垂柳巷文辑》武汉出版社2006年出版)
这段话引自阿垅抗战时期所写的一篇散文。战士阿垅仍是诗人阿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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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已经散去,逃亡的生涯也终于结束了,新中国建立无疑使阿垅感到了崭新的时代的到来,一切理想仿佛就要实现,他可以做一个完全的诗人了。他接受天津友人的邀请,到天津文联任职,开始了专职的文学工作。他的八十万字的诗论集《诗与现实》在他的辛勤的创作中结集而成。这部辉煌的巨著,是阿垅作为诗人及理论家的气质与才华的集中体现。激情与理性交融于字里行间,使这部亦诗亦文、亦文亦论的著作独具魅力。然而,这部书连同他的其他著作一出版,立刻遇到了作者完全不能预见的命运。
他的一部百万字的理论著作《诗与现实》,只因为有人写了一条不足百字的批语就被打入冷宫;他的一篇《论倾向性》的文章竟似犯了什么天条一般受到了残酷的围攻;他的许多精彩的文章和著作,如《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创造》,四十万字的理论著作《诗是什么》,使仇恨他的人都犯愁加罪无辞,但也都遭冷遇。
林希《十劫须叟录》(《我与胡风》,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事实上,《诗与现实》一出版就处于几乎禁销的境遇,书店不敢售书,报纸不可刊登广告。即使在阿垅获得平反以后,他的当年遭禁的著作仍然在冷遇中。
“著名诗人”“显著成就”等等,虽然是很高的评价,但一个作家以一个抽象的名声留存于世,并不是他的幸运。作家的“成就”应当依据他的作品。只要阿垅的作品不再继续埋没,他才是真正得以恢复名誉。
但阿垅几乎仍是徒见其名不见其作的“诗人”和“理论家”。在1980年平反以后,阿垅的《第一击》《南京血祭》都是作为纪念抗日战争出版的,这两部纪实性很强的历史场景,显露了作者创作时的仓促,情节和文字都有粗糙感。总而言之,它们不是阿垅成就的代表作。阿垅的成就应当是他的诗和诗论。然而被认为是阿垅成就代表作的诗集《无弦琴》和诗论集《诗与现实》等在阿垅平反后不仅没有重新出版过,就是四五十年代的旧版本都难找到了。
不清楚阿垅的诗集和诗论为什么没有重新出版。据说,他的一部作品集在一家著名的出版社一放就十几年之久,始终未见印出。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障碍,不得而知。想来也不奇怪。在1984年,胡风著作的出版从原定的“文集”变成为“评论集”,而且其中多有波折。这多少能给人一点启示。
然而,阿垅毕竟是有过影响的。赞赏他或不赞赏他的人都没有忘记他。
曾经受过阿垅扶持,也熟悉阿垅作品的天津作家林希在他的回忆文章中说,阿垅的诗论“对建树中国新诗现实主义理论作出了非凡的贡献”,这无疑是很高的评价。但另一方面,说阿垅的文章“也是有错误的”甚至“也很左”之类的评论也是从文坛中的人口中或文中道出,阿垅对于当时的一些“现代派”诗人和美学理论家如朱光潜等人的批评或论争也被视作“左”的表现。长期以来,文学受到的“左”的伤害至今让人心有余悸。五十年代,胡风、阿垅等人被他们的批判者作为“唯心主义”而打倒,今天,“也很左”的结论足以使阿垅的作品永远走不出冷宫。文学在很长的时间里似乎总是无法摆脱说不清是政治的、非政治的、文学的、非文学的各种困扰,这不仅埋没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和人才,也使一代又一代人创造的精神遗产被一次次地抛弃。
“贡献”也好,“错误”也好,“左”也好,既然他的作品都难与读者见面,又从何说起呢?令人遗憾的其实不是阿垅的作品得到的评价是褒还是贬,而是它们从没有认真对待过。现在听人说阿垅的文章“也是有错误的”这一类话,和听人说胡风文艺思想的平反“是从负极跳到正极”的话是有着完全相同的感觉。错误或正确本来只相对评价的标准而言。“也是有错误的”这样的话用来评价谁都适用,不具备什么说服力。何况,对于阿垅和他的作品,几十年里,不知已被定过多少“错误”甚至“罪名”,现在,也当然可以认为他的理论“也是有错误的”,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理论中那些并不错误的甚至是独创的内容,这是以往人们很少谈到的,是被疏忽的。而这才是阿垅的价值所在,也是阿垅的“显著成就”“非凡贡献”的依据和实际的精神内容。
至于说到“左”的问题,阿垅本来就是左翼作家,他的行为从来就没有背离过他的政治信念。“左”和“右”本来只是一种政治立场或政治态度,却不是文学价值的评价依据。《诗与现实》能表明,阿垅所赞赏的或是所批评的是依据他对于文学或美学的理解。他所赞赏或批评的至今仍给人以很大的启示,这正是源于他的博学、浓厚的理论造诣和真诚的艺术家的态度。
在过了近半个世纪的今天,抹去遮没在阿垅著作上的尘土,阿垅的著作依然闪亮着它的光彩。《诗与现实》及《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创造》等著作的存在以及遭遇,不仅是阿垅作为一个作家的成就,也是一个时代中,文学抗争强暴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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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垅在1967年去世后,尸体火化时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号码。据说,当时连骨灰都差点不得保留。幸亏善良的人用一个破箱子把骨灰装上埋在了火葬场的墙角下。直到1980年为阿垅平反后,阿垅的骨灰才由他的儿子找回重新安葬。
1955年,阿垅入狱时,他的唯一的儿子刚满十岁。不知道这个十岁的少年在家庭突遭变故之后,经历过怎样的艰辛。据说,他曾得到了好心人的呵护,而能有相对平安的生活。那么狱中的父亲呢?他又是有着多少因父子分离而带来的痛苦呢?每一个受到株连的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而阿垅的家庭则又与其他家庭不同。儿子陈沛在不满周岁就失去母亲,阿垅的妻子张瑞早年去世,给阿垅留下了永久的心灵伤痛。他此后一直活在对张瑞的怀念中。做父亲的阿垅因此对儿子比其他父亲更多了几倍的爱护,冀曾在回忆文章中说,陈沛幼年时因为受宠养成了“种种顽皮儿童的习惯”。
他是怀着对张瑞的深爱和对小沛的深疚这样做的;他是父亲而又必须兼负母亲的责任……决不会觉得这就叫做“溺爱”“放任”或“放纵”。
冀《诗人,也是战士》(《新文学史科》1991年第二期)
但阿垅被迫与年仅十岁的儿子分离。父亲没有机会对儿子加以无论是“宠爱”还是“严厉”的爱护,也没有机会对他的成长给予父亲应有的教导。
当年在受到国民党通缉而被迫逃亡时,阿垅曾写过一首诗,倾吐他心中的要对还并不懂事的幼儿说的话。就像“白色花”的诗句已成为阿垅的精神宣言一样,《笑着吧,好的》犹如阿垅给儿子的一份遗嘱。
孩子,你是这样笑着么?笑着吧,好的。
琴应该弹奏着,牡丹应该开放着,笑着,好的。
我没有为了自己的不幸而专门怨尤,因为,从果子我看到一颗果树底再生,从你,看到你底母亲宝贵的生命有所遗留。
虽然我实在是惨痛的,我也为我底消失了的笑颜重见于你底笑底狂喜之中有所感动。
……你暂时,不会理解,你底母亲坟上正开着蒲公英,分辨不出那蒲公英上我所洒落的泪珠,而以为那是昨夜的露水。
你也不会知道那是一阵野外的微风还是一声我胸中的叹息,当蒲公英底茸毛因此而颤颤缓缓飘起之时。
不知道人生底惨痛是不好的,不知道人生底正直和虔洁更是不好。
但是你是在笑,蔷薇是在抽芽,我不能够,憎恶以及阻止,我不能够,告诉你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生底任何片段。
蔷薇是在抽芽,牡丹是在开花,我不能够有害得一夜冰雹一样,不能够无情得一炉烈焰一样。
虽然我是要你正直而虔洁,正直和虔洁比无邪的心不会不宝贵。
……
而你是我底儿子,我所爱的,爱得心痛,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
……
我不告诉你了,永不告诉你了啊
不屈的父亲的儿子是应该正直的,不辱的母亲的儿子是应该虔洁的
让我们底白骨铺砌你们的坦道,让我们底热血浇灌你们底花园
笑着吧,好的,预告你们一代的欢乐,结算我们一代的冤仇
……
你的母亲,还有,我,你的父亲,除了祝福没有遗嘱。
能给阿垅以告慰的,“不屈的父亲底儿子”确实是正直的,“不辱的母亲底儿子”确实是虔洁的。阿垅的儿子陈沛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并有了美满的家庭。他有贤惠的妻子,两个孩子都学有成就。
事业的成就,生活的幸福并不能弥合历史留给受难的人们的沉重的心灵创伤。逝去的人留下的无穷遗憾更是无以补偿。唯有“祝福”永与后人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