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看看罗了圈腿的大爹,想看一看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的哑巴哥哥,想看一看失去了丈夫的婶娘。村庄的每一个故事只要真实地传入自己的耳际,我的心灵就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每一个与我有关无关的乡亲如同心灵深处的神经,一经复述便将人的心揪起来。那种思念引发的疼痛让自己猛然有一种非要回去看看的冲动,可更多的,我难以成行。童年、少年、青年属于村庄,而而立之后,我却成了村庄时常遗忘的人儿。我仿佛是村庄手术后被移植到城市的一块骨头,早早地成了另一种可有可无的人。就是从那时起,我口中流传出去的语言越发枯涩,有些竟苍白得不如老家后院里的一块驴粪蛋。
一股长长的失落情绪笼罩着我的心灵,也让我在归乡的路途中更加伤感。几年——对我来说,应该是好多年。好多年,我一直行走于钢筋水泥构织的城市间,有欢乐,有苦痛;有收获,有遗忘;有熟悉,有陌生……走的路越长,见的人越多,领略的事越离奇,心里越无着。有时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丝一缕的感觉倏忽间被春天的花香堙没。有时忽然产生一种奇想,却被迎面而来的目光改变。想不起庄稼,也少了些作物的熟悉,只有城市的欲壑让人不断地进进出出。站在城市的某一个阳台上,我时常问自己,你是谁?没有谁回答。面对人生,一个巨大的问号常常让我扪心自问。每每如此,心灵深处的不适逼迫自己要往回走。然而,在我的神经之间,乡村似乎远去。大量的春花秋月已在夜半歌声之间将人的记性全部改变。尽管乡村有我熟悉的春夏秋冬,有我至今难忘的青春年少,但迈向乡村的脚步却有种沉重。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心里被压抑得要喘。常常的,我握紧了拳头,揪紧了心头,淡然地伫立着。在我的脸上,皱纹已经异裂成几道坎,如同风中吹朽的古木,一任时光横行。
某些日子,我搂着儿子,携着妻子,行走在小县城的大街上,却发现来往的人流早已把我们排挤在外。我们改变着自己的行迹,也被别人改变着。可改变的方向除了被清晨冒出的阳光打折外,更多的是顺着阳光的起伏蜇居于城市的某一处高楼。经历城市的熟悉与陌生,所有的心情都显得不紧不慢,明明有一些事情要急急完成了,可偏偏要等几天才能完。当一个城市的悠闲和一个人群的性格结合起来时,能看见的只有一大堆杂事,让你无暇四顾。生活成这种样子,还有多少语言可说?面对楼、路、人、化妆品、音像、保健品,还有许多与我们欲望有关系的东西,那些和我有着相同生活结构的人,都在潜心构织着自己的梦想,也在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选择,但又是顺其自然的。有的试图冲出去,有的总想静下来。可冲出去又能怎样?到乡村窝着,还是到另一个城市隐遁?谁也不清楚,只任脚步随意地行走。一阵,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短信;一时,一个选择。头脑的变化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坚定的信念被撕扯成七零八落,只有固定在酒桌上胡吃海喝一顿,才能找到许多事情的感觉和理由。繁复臃肿而又单一机械的生活维持了多久,乡村就被遗忘了多久。我收拾一下心灵的行装,行装上竟蒙了厚厚一层尘埃。在乡村与城市之间,许多尘埃都是一粒粒满怀思念的庄稼,只要被风尘一吹,便将彼地的种子带到此地的田野,甚至将许多无名的忧伤带回熟悉的老家。
一大片白云布满了天空,一长缕阳光射入城市的腹地。用镜头的方式重返人生的历程,该有多少记忆需要风干。那个是我老家的乡村只是镜头中的一处片断或者一个放大了的画面,牢牢地占据着我的心灵,也将人生一半的我嵌入永远不能改变的境地。走到哪里,村庄的影子就跟到哪里;走到哪里,村庄的故事就延伸到哪里。至于其中的细节,有老人的故去,有后生的婚嫁,也有痴呆傻儿口吐白沫,还有羊角风犯病后的抽搐……乡村的人走了一茬,又来了一茬。他们更迭着村庄的面孔,也更迭着我的镜头内容。许多时日,我想抹去岁月嵌在我额头上的纹理,重温记忆中的童年,但大地重生后的庄稼却将一切遮掩了。有时来不及抚摸神情,一个个季节就将村庄的天空改变了。
走在有风的路上,风将背影吹得更远。
有人打断你
也许你在说话的时候,刚刚涌起的欲望会被某种因素中断。
这很正常。很多事情并不是人所希望的,但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会出现。有时,你想表白自己,却在说话前被某些自在的想法打断,或者考虑更多的后果而把话吞到了肚子里。这就如同你想得到什么,却永远无法得到一样。有些是你日日夜夜都在考虑的事情,可到了跟前,却没了勇气。想说的,说不出;不想说的,违心地去说。你说,人活到这个程度,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常常面对这些,我只有保持沉默。我知道,很多人的话比我吞回肚子里的还多。
这个春天又来了。我被上天安排的命运突然有种淡然。春天的一缕风中,我眼望着许多人却有种陌生。那种陌生让自己与人群越来越远,也让心里能够坦然承受的越来越少。我怎么会成这么个样子?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曾经有意思的细节,如今成了过去,能抓住的也只不过是一二不经意的酒醉而已。但酒醉后,我只有在醒来的夜里独自冥想。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我弄不明白。翻开尘封的日记,里面的感情和细节从十年前到现在还有很多依然奉行的东西。这些东西让自己无法改变自己,也无法抛弃。仅仅是一种淡忘或者是一种没有缘由的借口,让自己徘徊又徘徊。一些好心人好意奉劝我要识相一点,可我怎么也识相不起来。我能识什么相?识那些相对我又有什么好处?顶多是一种低头时的服从而已。也许早早地投资能为未来的长久打下坚实的基础,也许早早地把自己的头颅低下来有利于人生不受困窘。但我不多想,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性子去掩埋心灵。我把大量的自己丢在时光的流逝中,也将大把的想法一个个掐死在自己的喉管间。我知道,有些东西即使是你想要表达的,也只不过是一些人耳朵中的多余而已,他们把你的话从这个耳朵听进去,又从那个耳朵送出去。
这样一种情况,让我早早陷入一种说不清的孤立中,也将自己紧紧地封锁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的世界,只有一个人的天空,才是全部。外面,很多与圈子有关的事情与我没多大关联,也没有多少瓜葛。在许多没有质地的感觉里,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刻有可无、随时都可被抛弃的棋子而已。许多所谓人生、事业、业绩,挂在别人嘴上是一种炫耀,可放在我眼里,却有无名的忧伤。多年前,我想早早循入另一个不被人知的地方,过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可多少年,我无名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也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大多数时光渐渐让自己模糊在时光的视线外,也搞不清其中的意义。只是一天将就一天地看着天色黄昏,朝阳升起。与一位朋友谈文人治天下时,我很有意思地说,文人治天下,没有凶险与狠毒,在政界上是无法适应的;文人治政,拥有善良之心、仁爱之情、山水之趣是大忌,在现实中也是很难立足的。比如陶渊明“采菊南山下”,比如苏轼泛舟湖上聊听天籁。他们大多数的仁爱之心总是面对各种无名的压抑和封锁。朋友听了,颇有些同感。在这个现实中,好多人都在为一二前途所奔波,奔波中只有入了某些圈子才能立了起来,才能“有所作为”。而有所作为的相对性也让人哭笑不得,到底什么是作为,什么是不作为?哪一个人都离不开做事与做人,也离不开生活与工作。在借口与借口交织之间,“作为”也许是一种权力的相互借用,或者是一种生活调色板。在某些人手里,一种资源的使用法,也许就是凭借一二借口享受更好生活的工具。而这种的认识,竟然有很多在现实中发生并继续着。当我在站在某个圈子之外冷眼观瞧这一切时,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惶惑。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被远远抛在了人群之外,也被远远抛在时光之外。有时面对孤独产生一股冲动的说话欲望时,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僵化,并长成别人身上的一颗虫子。
于是,风起的时候,我定定坐着,没有多少想法,也没有多少语言。我知道,轮到我说话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打断。
这是事实。
心中有话向谁说
大学毕业时,我的同学雍战的送了我一句话:像哲人思考,像凡人生活。这句话直戳戳地说到了我的心坎。是啊,人的一生,既要干事创业,又要学会生活,两者不可偏废。可现实总是不对等,要么理想与现实产生错节,要么实现理想没有现实的条件。这等现实的遭遇与理想的冲突真是让人不能理解。可再不理解,也得往下生活是不是?读了很多书,看一些哲人们的话,很是有魄力。他们较之于凡人,总有种伟大而超乎神圣的感觉。相比之下,凡人们则平庸得多,有的受尽了苦头,尝尽了艰辛,也没有悟出点什么。即使有些苦意和失落,凡人们也只会想出一些再简单不过的办法自我消解。凡人没有哲人那样想得周全,也没有大人物们想得开通。在一些平凡人心里,过度的超凡便是人生残缺的开始。倘若营造完美,只有平凡。平凡之心不可忖度。凡人之心亦可安生度日。但往往在平凡与高尚之间,容易产生巨大的心灵鸿沟。
我和同学相别十年再重逢,昔日的各奔东西都有了另外一种变化。有的发达了,有的依然平凡。可不管怎样,身外世界已经将每一个人改变了。有许多话都快成了秋天的风,一不小心就被刮走了。当年曾经少年的情景只能成为一种情景,留在记忆深处,以便我们回头时还可以品铭当初的美好。有时也想,如果按照想象中的处世方式来维护一种友情或者一种生活,那人与人之间也许还能回复到原初的样子,无忧无虑,快乐无比。可这终究是一种想象,离现实的差距太大了。人人都得要闯社会,都得要为自己奔前程,哪能顾上那么多呢?所以生活这玩意儿,平凡是让你现实地活着,高尚是让你不定时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营造另一种氛围。它不在于你的真诚与否,而在于你对生活的心态。
这是关键。所以翻开大学同学的留言簿时,战的的话还真有点哲人的味道。这家伙,倘是生在苏格拉底时代,那也可能是一个大哲学家了。
老雍这家伙。
聂政
聂政持剑杀人,一股剑气升腾半空。
我从历史的边缘看到这一幕时,为他哭了。
涉过那条青水河时,风声正鹤唳。孤舟在寂无一人的情怀里萧索着。改换遥远大地面容的秋风沉甸甸地刮来一阵惊恐。
河边,一切的缤纷早已循去。行人的衣巾上沾满落叶的飘零。我蓦地产生一股悲凉:聂政,你走了么?
风尘过后,历史不再扑鼻香,造谣的嫌疑传遍边关。戍守刁楼的士兵正来回巡逻。无数面孔被蚀成历史的记号,在风干后的天空微微发笑。我望着聂政转身而去的背影,不由得反问:明天的选择是什么?
站在河边的聂政孤苦地收起了剑。沉睡在大地深处的母亲是否正在天堂的另一头出神地看着他?此刻,灵魂在易水萧萧间辗转着。几声幽怨的箫笛响起在耳畔,白素装的女人望着他的眼睛红肿了心灵。
聂政转身而过。一阵秋风隔断恩情,断绝了所有的心心相印。只有河水在呜咽。
河面泛起的波浪将所有的记忆打乱。佞臣的暴虐一定要铲除。
高渐离在等着。荆轲也走了。而自己只有一把五寸匕首。
高渐离卷着地图,佯装着一副臣服的样子。之外,万里的雪飘已经把大地覆盖,只有些许的想法还在母亲的原谅中化为尘土。
走进殿堂的时候,数百只烛光忽地闪灭。只有一道刀光,闪出一股血流来。从前殿到后堂,无数的英雄只不过是一种想法而已。
一切的生灵还不如一棵草。
聂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