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这个院子的主人都梦想着。可这样简单的想法一直到他临终都没能实现。他在人们眼里,是异类。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支配下。除了顺从,没有一点自由和想法。很长一段时间,别人只让他干一件活:拉土。把两个土坑的土拉到村子的马圈、驴圈、羊圈,然后再把圈里起的粪一车一车地拉到田里,撒开。十几年,他就牵着驴车拉土拉粪。在他的手上,那头陪了他十几年的驴子一直和他相依着。等他的“帽子”摘了,那驴子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而他用土垫的马、驴、牛、羊圈最后也没有保住。上百头马、驴、牛和数百只羊全部分到各家各户后,那圈舍便被推平成了粮场。他费了十几年功夫拉土挖出的土坑也被人分了去当鱼池。一直到现在,那鱼池也没有清过于,更没有用机子再修筑一下。偌大一个鱼池每到夏秋季节,鱼欢水跳,波光粼粼。
可现在他看不到了。
他家那几间土坯房还在,只不过多了一堵土坯砌成的墙。打这堵墙时,他已不在人世。他的儿子儿媳有了子女后,一个院子再也不能没有围墙了。要知道,站在房顶上,后面一大片田野,一到冬天,白花花的盐碱地能让人感到苍凉。而前面,能一眼望到一个边城的影子。降非到了夏日,大树上长出的绿荫才能掩映一个村庄的希望。
这种日子延续了多少年,他的岁月也被一个时代淹没了。但他的后代不愿意被淹没。于是他的儿子儿媳第一件事就是打墙。他们请了人在收割完庄稼的田里裁了坷垃,又在寒风凄紧中一车一车地把晾干的坷垃拉了回来。等到来年打春,便张罗着砌墙。只两天时间,院墙砌起来了,还加了一个宽大的院门。土墙砌起来,院子终于像个院子了。周围的人纷纷跑到院墙边说说笑笑。他们早就忘了旧房子、老主人的一切,只是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瞧看这堵墙。
土墙打起来,一个时代来了。
土墙之内的一切因为他的“帽子”的摘除发生了变化。之外,偌大的一个场子成了村子里集会的地方。一到假期,场子上的孩子们使劲地追逐嬉闹,有的还在场子上的一个大土堆上爬上爬下地用铲子玩各种各样的“锅锅家”。大人们闲了便坐在土墙外的一根大木头上抽烟、织衣物、揽针线活,有的干脆蹲在上面看周围的乐事。那根大木头是他在世时种的柳树,足足有五十年的树龄,因为天牛虫害,便被砍了放在院墙外当生物。坐在上面聊天拉家常的人没有谁知道这树是谁种的。有几个人过来端详着砍倒的树,说这树能当大梁使,能当檩条用,还能打成材做家具。很多议论在土墙边响起时,他根本听不见,只有摆在堂屋里的他的遗像还能略微知道一些。因为很多人从院子外走进屋子坐坐时,都会到他的眼前儿打个招呼,哪怕点一烛香也行。
打院墙曾经是他的想法。他的手再皴再皱也有砌墙的念头。很多年,没有院墙的房子总是被风刮着,被雨淋着,还被人来回窥探着。现在,有了围墙的院子安稳多了。
一堵土墙就这样砌起来,并成为村庄的一个标志。很多村里人都学着,推倒了旧墙,砌起了新墙。有的砌歪了,便用土坷垃垒成弓形垛子支撑着。村里的土墙多起来。院墙、牛羊驴圈的墙,都用土块砌起来。有的草院也用围墙围了起来。一个村庄,只要有房子就有土墙。土墙构成了村庄的保护墙,也成了村庄的风景,高的矮的、直的斜的、护院的、圈牲口的,都起来了。土墙把一个村庄曲曲折折、歪歪扭扭地连了起来,也将一个村庄的人心连了起来。下了雨,刮了风,土墙上的泥草一层层地被蚀着,但它的颜色不改。经过多年,那枯黄、苍老的土墙就像村庄的老年斑,又像人的神经。从砌它的时候,土墙就成了村庄的皱纹。新墙很崭脱,而经了几年便每况愈下。它和村庄里的人一样,沉默而经受各种洗礼。村里人在土墙间穿梭,把家里的东西拉出去卖了,把外面的东西又买了回来,都要经过土墙。远远望见土墙,便望到了家。再远的路,只要见着土墙,脚步便轻松、亲切起来。经过每一堵土墙,都会忍不住看看里面的一切。土墙让村里人安心。要不,一到冬天,人们怎么要到南墙根儿底下晒太阳呢?很多老人一到年迈失去劳动力的时候,宁可离开烧得很热的土坑,也要到自家的土墙底下蹲着。一来是窝在那儿晒太阳。到了一定岁数,晒太阳的日子越来越少,有盼头的日子也日渐减少,能让太阳好好晒晒,或许能多活些时日。在他们心里,虽说不出什么珍惜的话,但守着土墙晒太阳便是享受。二来是望望来往的后生。人老了,眼花了,许多后生都认不得了。他们可以守着土地不动,但后生们可以走出去闯闯。来一个后生问问是谁家的,干啥去了,也能落个满怀欢喜呢!
人老了心思全在别人身上。
过了些年头,我从这个村子走出。很多时候我惊醒在一个个有关村庄的梦境中。其中,让人记得住的很多东西都在土墙边发生。而越是想念,越走不回去。一往回走,便有种沉重。背后的土墙将我爷爷的后半生都耗去了,还把我父亲母亲的前半生固定在一个圈子里。他们无怨无悔。他们两代人都希望有一个后生能走出去,能在走出去后过另外一种生活。他们在希望的过程中,也努力地试图走出去。但每每,已经上了年龄的他们一旦看见土墙,沉默了很长时间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好像土墙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样。他们走到土墙边,仔细地看着他们亲手砌起来的墙,心里很欣然。他们用土块一块一块地垒墙,把很多汗与水都砌了起来。不管脚步走多远,那堵渗在他们手掌之间的墙永远都不会抹去,那是他们的灵魂之家。
我望着故乡的方向,土墙竟是那样的熟悉。当我也上了一定年龄时,摸着那堵砌了多年但土坯剥落的墙时,竟有种扑簌簌的感觉。不知怎的,只要见着土墙,就有一份亲切涌上心头。它让你有话可说,更让你心安神静。不管身在何处,土墙的记忆便是家的记忆!
因为土墙的经风历雨便是血脉的延绵不绝!
土墙依然伫立在村子的每个角落。它们相互曲折地连在一起,把一个村庄的灵魂紧紧地裹在里面。大青石
空旷的大地包裹着每一个身体。凝视村口不远处的一个物体,它在安静里呈现出的一种神情足以令人吃惊。
这是一块散落在村庄里的大石头。
谁也记不清楚,这块石头是何时来到村里,当初村里人又是怎样把它运来的。它只是守候一样地摆在村口,没有任何怨言地经风历雨。好些人老了去,可这块石头仍然安静地伫立在人们的视野里。这是一块大青石,现在已经少了些棱角。它的青筋一样的纹络还在,只是多了些暗红。村里许多人从孩提时就常跑到石头跟前玩,一直玩到他们失去玩的资格的时候,又有一批孩子跑了来。好些时候,村里但凡有个什么事,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房子里走出,腿脚不听使唤地走到大青石前。开个会,议个事儿,谝个闲传子,只要有时间,大人娃娃一大堆,宛若一个小集市,闹哄哄的。一茬茬人走了来,来了去,独独留下大青石静默地接受一切。
父亲说,大青石在村子里可能有上百年的时间了,至于什么时候运来的,谁也不知道。村子原来不是个村,只是人渐渐多了起来,才成了村子。祖上来到村子这个地方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处黄河故道。四处远望,到处都是荒地。一到晚上,密麻麻的黑蚊子嗡嗡地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冲了过来,像是要把所有的人的精血全部吸光一样。祖上爷携着一二干活的长工,眼望身边流淌的黄河,再看四处丛生的杂草,硬生生地扎根下来,在这里下地基,搭了窝棚,又买了些家什,便开始异地的创业了。听祖上说,数百年前,桀骜不驯的黄河水四处奔腾,将一处处田野荒地全部淹没,甚至将一座座夯筑坚固的城池冲垮。而村庄所在的地方就是在黄河纵欲过度后留下的一片肥沃土地。尽管后辈人无从记忆也难得有记忆,但在几个有辈分的人口中,村庄所在的故道的确是一处荒地。那时为了逃荒,为了躲避战乱,祖上从中原大地的一棵老槐树下不断地西迁,一直到了这里。可是,在这片弹丸之地,战争的厮杀仍然未绝,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争端不断扯起。黄河两岸的大地因为经历了几代战争离乱,变成一片血红。包括村庄在内的大片土地在战乱纷争下,成为一片荒地,有的还陡生种种惶然惊恐。祖上的人为了活下来,为了子孙后代,偷偷种着庄稼,然后悄无声息地按着季节的阳光,半夜起来磨光镰刀,趁着一片雾气将庄稼收回。随后,一顿棒敲槌打后,又悄悄把打好的谷物用缸装好,在院后某个地方挖个坑深埋起来,以防各类持枪的兵家抢走。这些如同童话一般的事实虽然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天空里,也没有成为一种文字被人记载了下来,但是,事实往往在苦难之后,让人更加珍惜时光。祖上受的那些苦,如今早就成了一些可资议论并值得我们怀念的理由,也使我们对村庄的记忆更为深刻。然而,这样一种记忆对于没有记载的村庄来说,也不过是记忆而已。倘若没有一种符号的代言或传承,村庄的过去迟早会在不远的时间里一寸寸淡漠,也会被再后来的后生全部忘掉。
这个时候,一块大青石成为村庄的符号。
与大青石有关联的是一棵树。大青石所在的位置在村庙的旁边。石头旁有一棵粗壮的大树。这大树与青石相依为伴无数年,一个长出了暗红的纹络,一个结出五色的树叶。对于大青石,我们称之为大石头;对于树,我们称之为梧桐树。后来,我四处游走于一些图片和文字的缀述中,发现被称之为梧桐的那棵已经渐渐失去生力的树,实际上是一棵有着一定历史的胡杨树。这种树在戈壁滩、荒漠地里扎根生长,能够生也三千年,枯也三千年,是西北大地上最为倔强的一种树种。它流落至村庄,不知是哪股风把它吹来的,还是某个人无心栽植的。反正,后来粗壮的几个人合抱都抱不住的时候,这棵树就成了村里人时不时庇荫遮阳的好去处,又加上旁边还有一块硕大的青石,人们坐在上面闲谝更有滋味。许多个黄昏日落,许多个清晨鸡叫,早起晚归的人碰到一起,总会呆在大石旁、大树下,言传几声。谁家的大小事情,谁家的某个人去了,大青石、大梧桐都会如期地告知人们。许多人在大青石下玩耍的时代早早结束了。大片关于村庄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有些稀疏。但无论如何,那块如同符号一样的青石却时时勾起人们对村庄的向往。每到年节跟前,无论人们的心思有多远,路程有多长,都会不约而同地从外面的不同地点朝着村庄的方向往回走。即使是平时忙得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到年节跟前,谁也不会轻易忘掉村庄。因为村庄有他们熟悉的过去,有他们熟悉的血液,有他们熟悉的人情世故。
年年,我都会从村庄往外行走,然后又朝着村庄的方向回归。离开的时候,我的眼睛会抚摸那块曾经给我记忆的青石。回来的时候,我的神情会引着我朝着青石走去。曾经,我把自己的童年洒落在青石旁,和着一些年龄相仿的同伴一起欢乐,一起玩耍。扬土、打草,以青石为蔽体玩种种的争斗游戏……青石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是一块无比安全的保护石,是一块值得信任的定心石。当我告别自己的童年,从村庄走向村外时,每每归来,都会朝着青石的方向凝视。灵魂深处,青石时时将我的思索从一个世界带回另一个世界。
再次回到村庄,大青石依然静默地守候在村口,伴着那棵已经发枯的梧桐树,静静守候着一片天空。
一块大青石在村庄里守候了无数年,至今依然在守候。
而我们能守候多久?
飞翔的天空
一
天空在何方?天空在头顶。
一只鸟飞了过来,用翅膀掩盖了大地。
从大河的对岸跑过来时,鸟的翅膀一直跟着,好像把我的身体当成它的影子。抬起头,鸟的美丽正把季节改变。
又到秋天了,万物皆衰,枯草丛生,唯有湖光四溢,映照着往日的光芒。沿着大河逦迤而行,缓缓流淌的河水不止脚步,依然东流。一个轮回,只需几天的功夫便将一切改变。从山边斜飞而过的鸟趁着季节最后的时光寻找新的栖息地。田野升腾起的雾气正把季节的容颜遮盖。一切来得自然,一切来得从容。
我在地上跑,鸟在天上飞。
天空是鸟的大地,飞翔是鸟的行迹。我望着天空,沿着鸟的行迹寻找来时的路。
天空是鸟的领地,鸟是天空的精灵。我仰望天空如同仰望生命的痕迹。
鸟在飞翔。它的影子一直伴着我。有时鸟跑在上面,有时鸟在我的身后,有时鸟长在我的意识之外,有时鸟落在我的梦里。不管怎样,鸟走的路比我还多。从河的对面到此岸,我一直保持着奔波的形迹,就如同鸟在天空里一直飞翔一样。沿着河走,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也成为很多人的一部分。有时坐在车上,好几个和我一样的人相互寒暄着,然后一窝蜂地挤上车沿着河走。我们都是一路人,只不过到了终点,各走各的路而已。行走了多年,许多事情将我们变成鸟一样的人。人和鸟,都在选择着。
其实,天空就在鸟的翅膀里。只要一抬头,鸟就会在头顶飞翔。它骄傲的样子能把许多过去笼在一个人心上。
只可惜,我的视野里很少见到鸟。
二
村头的麻雀多了起来。
树上、房上、田地里,到处都是麻雀。这个时节,麻雀正多。这个时节,麻雀是唯一的鸟。被虫吃完的大树砍倒以后,陪我们过了好几辈子的乌鸦、喜鹊跟着没了。某天早晨起来,喜鹊没有像往常一样叫我们。等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已经日上三竿。喜鹊跑哪去了?我问自己也问别人,谁都没有答案。一只鸟飞走了情有可原,可一群鸟飞走了却不是个事儿。可这事谁能解释得清楚?站在院子里,砍倒的树长不起来,栽下去的树还没长大。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树繁叶茂,才能迎回飞走的鸟?
没了树的遮挡,太阳直戳戳地射进屋子。屋子虽然暖和,但眼里缺了个啥。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拥有的时候谁都熟视无睹,一旦失去却又忍不住心疼。可心疼又怎样?只不过是左手摸了右手的感觉。喜鹊飞走了,乌鸦也跟着没了。村子除了赤裸的土房外,人变得越来越慵懒。原本绿荫的村庄在鸟离开后,一览无余地成了太阳恣意侵扰的对象。春夏秋冬,不管哪一个季节,总有晴朗的天空让人出不了门,即使出了门也让人遮着眼帘。走一步,谁也不跟。若是鸟在,还有几声鸟叫让人心里有底。没了鸟,只有一个人行走时的脚步声,能不寂寞?没有鸟的跟随,人的骨头也会变得畏惧。
那些鸟从某一天的早晨离开村庄后,唯一留下来的是麻雀。麻雀不比喜鹊、乌鸦,只要有屋檐,就能活下去。饿了,蹦蹦跳跳跑到麦场、草垛、院落,啄几口就饱了。麻雀不挑食,胃也小,吃不了多少,也不嫌弃人。在村庄,家贫家富与这些小精灵没任何关系。它们只要吃饱了肚子,什么忧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