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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水木常。

水木常怯生生地看着顾齐泰:“可是,师父,我不敢。”

“傻孩子,这有什么不敢的?为师陪你去呢。”顾齐泰慈爱地笑道。

“金陵是六朝故地、江南灵秀之地,有着悠久的饮食文化。名厨更是层出不穷,我去,只怕是比不过人家。”水木常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人能做出皇上满意的口味。木常,你的机会到了。”顾齐泰满怀期待地看着水木常。

“这样啊,”水木常局促地低下头,“那我就去试试吧。”

宋伟贞觉出了不对。

别的不说。顾齐泰是师父,水木常是徒弟,为什么顾齐泰自己不去应聘御厨,反而把水木常推在前面呢?

其中必有蹊跷。

顾齐泰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好孩子,这才对嘛。那我们这就动身吧。”

“师父,”水木常说道,“师姐她已留下来做厨娘了。”

“哦?小休,有此事?”顾齐泰佯装不知。

何小休点头称是。

“那就有劳宋老爷照顾我这徒儿了。”顾齐泰客套一番。

宋伟贞连忙笑道:“这是自然。”

水木常一行三人骑着快马绝尘而去。

宋习之缓缓地从柳树后走了出来。命运将她与水木常放在一起,轻轻扯开再让他们碰触,然后狠狠地撕裂,痛彻心肺。

他们从未正式地告别过,而这一次似乎是诀别。

缘分来得容易断得也容易,只是在这场因缘际会中投入的感情固执地不肯离去。

宋习之望着水木常离去,隔着春日迷离的空气,他在那里,宋习之在这里。

宋习之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大概这就叫做分道扬镳吧。

水木常知道顾齐泰的目的。虽然目前他还不清楚顾齐泰的布局,但他明白顾齐泰要得到与水木常相关的一笔宝藏。

顾齐泰一厢情愿地认为水木常是沈万三的儿子,是沈家惨遭抄家诛杀的惟一幸存者,更是一笔不为外人知晓的宝藏的知情者。(作者按: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后,让江南首富沈万三提供修城墙三分之一的巨款。沈万三爽快应允,又提出捐出一笔巨款犒赏军队,终激怒朱元璋,于是下令杀头,后改为流放云南,一代巨商惨死他乡。)

水木常不明白父母亲为什么会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

当年父亲是沈府的厨师,母亲是为夫人小姐们绣花的女红能手。而他不过是个下人的儿子。

沈万三被赐死没收家产后,外界风传沈万三死前将一个最大的藏钱地点告诉了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已逃脱,未被官府缉拿。

富可敌国的沈万三最大的一笔财富呵——

又有谁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以讹传讹,水木常与父母惨遭追杀,万般无奈之时,水木常的父亲将水木常托付给了武艺高强但厨技平平的师弟——顾齐泰。

不知是利令智昏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顾齐泰竟真的相信了水木常就是沈万三的小儿子。

在旁敲侧击均不奏效的情况下,他提出了让水木常去应聘御厨。

想必,是包藏了极大的祸心吧。

十几年的相处,让水木常习惯性地以柔弱来掩饰自己。

这一次,他本可以一逃了之的。

可他知道,以顾齐泰的个性必会迁怒师姐,更会连累宋伟贞与宋习之。

他知道凭风是想帮他。在不伤害师父的前提下帮他,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帮助。

他是很傻也很茫然,顾凭风难道就聪明吗?将师姐玩弄折腾得半死不活,他的心里真的就很坦然吗?

但现在的水木常处在师父的监控之下,想逃是不易了。

顾凭风被师父支开在另一家客栈,没人知道顾凭风与他们是一同来的。师父此举是想隔断顾凭风施以援手的机会,还是另有隐情?

说真的,水木常很茫然。命运把他的过往缠绕成一个一个打不开的死结,他不想费神地解开这些结,只求速速抛开这些结。

在他抛开这些结之前,他必须见一见事情的始作俑者——当今的皇上朱元璋。

没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想见见他。

水木常的心底没有仇恨,有的只是深深的困惑。

他要见见这个人,这个人是他心里解不开的结的起因。也许水木常会选择安静地离开,也许水木常会选择替父母报仇。

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在某个瞬间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择。所以,水木常异常坦然。

明天他就要进宫面圣了,那么早些睡吧。

水木常听见躺在自己外侧的顾齐泰发出轻微鼾声。笑一下,沉沉睡去。

水木常被分配到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厨房虽小,一应俱全。

带路的小太监堆着假笑:“水师傅若有什么要求,可向我提出,由我向上面转达。”

“多谢公公。”水木常淡然以对,“我暂时没什么需要。”

“那您忙,再过三个时辰,皇上会召您。到时候您的‘翡翠白玉汤’一定得做好,皇上等着品尝呢。”小太监替他关上门。水木常将厨房细细地打量一遍。走到橱柜边,打开橱门,挑了一只最为素净的大碗。

舀一勺水,将碗放在盆里,慢慢地洗。

洗了一遍又一遍。

找到了托盘,洗过,擦净。

再将碗放在托盘上。

一切准备就绪,水木常坐到椅子上沉思。

朱元璋是好东西吃多了,才会觉得什么东西都无滋无味,也才会变着法地想念当年的一碗青菜豆腐汤。

平心而论,这倒并不是他“作福”。不管是谁到了皇帝这个位置上,都免不了享受美酒佳肴。

长年累月地吃下来,美酒佳肴与粗糙食物缺少了对比,缺少了反差,人们的口舌就会变得麻木迟钝,从而丧失了对美味的敏感。

水木常担保,假若这皇帝能够十天不沾荤腥,回过头再来光顾鱼呀肉的,恐怕对变了味的货色也觉得它味道妙极了。

可是,水木常是万万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他的这套理论的。否则,脑袋就会搬了家。

该怎么委婉地说出来,既明白又有说服力呢?

这样的犹犹豫豫,说得好听点是慎重,说得难听点儿就是没主见,缺少当断则断的魄力。

如果宋习之在这里,她一定会用铲子敲他的头,然后大叫:“你少婆婆妈妈的了!就这么决定吧!”

就这么决定吧!水木常微笑,不如此怎能一鸣惊人地得到皇上的注意,并与他正式交谈呢?

水木常抚抚左肩,想,习之会不会难过地思念他,一如他对她的想念呢?

小太监看着冷锅冷灶目瞪口呆。

半晌,才把视线调到水木常身上。把他由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水师傅,你做的菜呢?”小太监颤颤地发问。

“我的菜在心中。”水木常没有玩笑的意思。

哟!这位够狠的!菜在心中,厉害厉害,合着是要把心送给皇上尝呀!

“那,我怎么把您的菜呈上去呀?”这事儿闹的!

“我跟你去吧。”水木常整整衣冠。

“这哪儿成呀!”小太监笑道,“我得先把您的菜呈给品菜的公公,确定你没做什么手脚,当然了你也不会做那种傻事。然后您的菜才会被端到皇上面前,由他亲自尝尝味道。”

“这样啊——”水木常走到桌子前,看看空碗,“烦您给我取来笔墨和纸。”

“你等着。”小太监把文房四宝摆在桌上,“请吧。”他到要看看这位脑子不大正常的人如何用笔墨做菜。

水木常未加思索,把纸裁成碗口大小,在上面写下了——“把斋”二字。

搁笔。将纸放入碗中。

“有劳公公了。”水木常把托盘递给小太监。

小太监看看装碗的托盘,再看看装着纸的碗,最后看看水木常:“就把这个呈上去?”

“不错。”水木常点头。

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小太监接过托盘:“对面从西往东数第二间,里面备了茶水、点心,你请过去歇歇吧。”

“多谢。”无视小太监嘲弄的目光,水木常往对面走去,肚子饿了,是该找点东西填填自己的胃了。

里面坐着四名神色各异的男子,四人年龄相仿,大约在四十岁左右。

水木常谦虚地请教,这才发觉这四人皆是名噪一时的烹饪高手。

四人对桌上的食物不屑一顾,水木常讨了个巧,大吃特吃忙得不亦乐乎。

如果水木常输了,也无所谓,毕竟他只是个年青人,做菜的火候还没掌握好,不足为奇;但反过来,若是他赢了,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旁人会说:“不得了,那个毛头小子居然赢了无数烹饪高手。不简单!不简单!”

想到这里,水木常心情大好,吃得更欢,不一会儿就消灭了两盘点心。

刚刚端走空碗的小太监颠颠地跑进来:“水师傅,恭喜了,皇上召你呢!”

虽然水木常料到自己的胜算很大,可当小太监来道贺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错愕。

放下茶碗,从嘴里拖出剩下的半块绿豆糕,水木常不确定地问道:“皇上召我?”

“正是,正是。”小太监猛拍马屁,“今早上见到您,就觉得您气度不凡,这不皇上召您了。这些日子以来,您可是皇上召见的惟一一个人哪。”

“现在就去吗?”水木常擦擦嘴角。

“没错,现在您就跟我走。”小太监哈着腰,“那么多的名厨从全国各地赶了来,皇上愣是一个没看中。说明您的本事与众不同啊!”

“公公过奖了。”水木常笑道。

“我是实话实说。”小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瞧皇上肯定会封你做御厨。赐宅地赏银两,水师傅,您可真是前途无量哪——”

水木常笑着摇头。

哪儿来这么好的事?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定下心神步步为营。

在慎之又慎的同时,果敢。

小太监忽又回头,冲里面四位惨绿着脸的名厨笑道:“过会儿,有人会来请四位吃顿饭,完了送各位出宫。耐心等着吧!”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

水木常微微叹息。

小太监领着水木常穿行于回廊之间,沿路围聚着不少宫娥太监。

宫女太监们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地议论着,在他们眼中,水木常是个传言中的江南男子;在他们的想象中,水木常是带着传奇色彩的。

而真实的水木常却在这些纷繁中沉淀,他觉出了实实在在的一些东西,也许他可以扔掉那些结了。

当然是等一会儿。

水木常不确定这儿是御书房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宫娥太监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随时听候差遣。

书桌后端坐着的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皇上朱元璋。

水木常跪倒叩安。

朱元璋没有笑,神情高深莫测,他用手指指了指水木常,向一边站立的华服男子说道:“惟庸呀,你看底下跪着的这个人怎么样?”

左丞相胡惟庸笑道:“他还跪着呢,头也低着,臣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平身吧。”朱元璋说道。

“谢皇上。”水木常站起来。

“惟庸,现在你可以仔细看看了。”朱元璋把玩着水木常写的那张纸条。

“看上去还算是个忠厚老实的年青人吧。”胡惟庸一脸的谦恭。

“忠厚老实?未必吧。”朱元璋摇头,“他还会戏耍朕呢。”

“哦?竟然有这种事!”胡惟庸愤怒地瞪水木常,“大胆刁民,你可知你犯的是死罪。”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想表达一点自己的见解,向皇上进几句逆耳的忠言。”水木常不卑不亢。“这个,皇上,您看呢?”胡惟庸又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把纸拈在手指上:“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指的是草民写的‘把斋’二字?”水木常酝酿着该怎样开头。

朱元璋说道:“不错。”

“‘把斋’是回族人的一种习俗。他们天不亮即吃过早饭,尔后整个白天水米不沾。不管怎样饥饿,都得忍着。一直要到天色擦黑,‘天斋’的时辰到了,才在一天里第二次端起饭碗。”水木常顿住话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好像在沉思,见水木常停止了说话,便问道:“接下去呢?”

“肠胃放空一天,味蕾闲置一日。夜间品尝食物,其味岂能不美哉妙哉?”

“放肆!”胡惟庸喝道,“大胆刁民,你竟想让皇上空腹忍饥,居心何在?来人,把这刁民……”

“惟庸,朕还没发话呢,你怎么替朕做起主来了?”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着胡惟庸。

“臣这是为皇上着想啊,这刁民他明显是要加害皇上。”胡惟庸涨红着一张肥脸。

“朕倒觉得他的话有点意思。”朱元璋挥挥手,左右的兵士松开水木常退到门外,“接着说。”

水木常说道:“食物要品而不是为了单纯的吃,草民斗胆猜测皇上向天下征集‘翡翠白玉汤’是——”水木常顿住了。

“哦?你还能猜出朕的意思?”朱元璋脸上的表情有了松动。

“草民觉得,皇上是要为天下的表率。故意用‘翡翠白天汤’的名字来迷惑众人,然后公布谜底,好让众人恍然大悟。”

“那,你就代朕来公布谜底吧。”朱元璋的兴致上来了。

“‘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青菜豆腐汤,但所有的人听皇上说了这么尊贵的名字,自然就想不到是青菜、豆腐。”水木常侃侃而谈,“草民猜测,各地的名厨献的这道菜,汤必是以鲜鱼或是更好的海味熬成的,青菜也必是加了其他佐料使其更加美味,豆腐中说不定添了什么人参之类的。这么一来,菜是名贵了,可这菜早就不是原先的菜,更加不是皇上希望的菜了。”

“说得好!”朱元璋大笑,“那你说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菜呢?”

“草民以为,皇上的目的不在菜。”水木常低头,“草民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朱元璋拍拍胡惟庸,“你看他见识不俗吧?”

胡惟庸打个哈哈。

“草民觉得皇上是想训诫臣下不要贪图享乐。”水木常两眼一闭,豁出去了,“天下人都以为皇上是好东西吃腻味了要换换口味,其实他们都没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朱元璋的确是吃好的吃够了,才会念念不忘当年当乞丐时喝的那碗青菜豆腐汤。水木常含蓄地用“把斋”提醒他怎样改善“吞咽美食如同嚼蜡”,再把话峰一转,将他捧上天,说他并非贪图享受,而是励精图治。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朱元璋也是人,他当然爱戴高帽子。

更何况,他正琢磨着怎样为自己一手造成的闹剧收场呢。

听到水木常这番赞扬,他正好找个台阶下。加了再多的佐料,做尽了花样的“翡翠白玉汤”到底只是青菜豆腐汤啊。天天有人往宫里跑,给他做这汤,他的脸都吃绿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笑道:“好你个水木常!真是聪慧!居然猜中朕意!朕这就封你为御厨,赐府地一座,良田两百顷,白银八百两。”

“草民愧不敢当!”水木常跪下。

“皇上赏你,你就领旨谢恩吧!”胡惟庸笑道。

“谢皇上!”水木常说道。

“朕近日听闻,有一股吃喝奢靡之风在朝廷上下蔓延开来。惟庸呀,可有此事?”朱元璋笑眯眯的。

“这天下太平的,各位文官武将也就小乐乐,无伤大雅的嘛。”胡惟庸笑道。

“是吗?”朱元璋突然沉下脸,“这元朝才灭了几年,你们就故伎重演,想让我大明重蹈前元朝的复辙吗?水木常一个小老百姓都知道朕在忧虑什么,你们这些朝廷的重臣,却不知道!那朕还要你们这些大臣有何用?”

胡惟庸唬得跪倒在地:“臣愚昧,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朱元璋不再看他:“传旨,令天下农民不得种糯,以塞造酒之源。从即日起,禁酒一年。”

话毕,朱元璋拂袖而去。

胡惟庸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膝盖:“水木常,皇上很是器重你,好好干吧。”

水木常笑道:“多谢丞相大人提携,草民一定不会辜负皇上厚望。”

胡惟庸勾勾指头,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

胡惟庸斜眼看看水木常,笑一下:“带这位御厨大人去他的府邸吧,帮着照应照应,缺什么都替他补上。完了到我这儿来领赏钱。”

小太监点头哈腰:“奴才明白,请丞相大人放心。”

水木常正要道谢,胡惟庸冲他摆摆手,踱着官步走掉了。小太监的刻意恭维让水木常觉得浑身不自在,唉——到底不是这种享福的命啊!

官场上,阿谀奉承已成习惯,时间一久头脑难免发昏。刚才朱元璋居然还清醒地认识到吃喝风的猖獗与巨大危害,实属不易。

要让水木常天天生活在官场中,真是无法忍受。

也许他应该同师父好好谈一谈,他不能总是回避核心问题。以前不敢挑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怕师父恼羞成怒一刀把他解决了。

现在他有了八百两银子,或许可以转赠给师父。只是不知师父会不会信他,毕竟八百两比不上一笔惊人的财富啊——

还有,他该怎样辞去御厨一职呢?也许,时间一长,皇上对他失去了兴趣,那么他就可以走了。

去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只是不管是怎样的生活,他都不适合宋习之。对于她要的,他给不了。所以,只能两两相忘。

而他,偏又忘不了。就只有慢慢地思念她,慢慢地想念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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