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汪轻轻一拉，老汪的皮肤立即像墙上干裂的泥巴，咔咔地往下掉。从未出现过的死相震惊了整个犀牛塘，人们担心一场万劫不复迟早要降临。）
犀牛塘只是巴蜀大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儿，隐身于丘陵与峰峦之间，山川秀丽物产丰饶。它左靠青衣江，塘水便是青衣江水在此一个短暂回旋积下的福德；右靠两座高山，一名仙女一名野男。很久以前，山上全是葱葱郁郁的树和草--当然，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动物，包括现在被视为国宝的大熊猫，至于小熊猫、金丝猴、白脸獾等更是漫山乱跑。他们都是犀牛塘的座上客，可以在人们吃饭时大摇大摆地探视，也可以天未见亮就挨个敲门，或以摇晃窗棂的方式唤醒这里的一个又一个清晨。犀牛塘背靠一条大冲。在四川，以冲命名的土地俯仰皆是，蔡家冲表明住在那里的人大多姓蔡，张家冲亦然。但冲却是一个暧昧的词语，一如现在的小姐，你永远无法准确表述它的意思。有时我就痴痴地想，也许远古洪荒时代，这里不过是一段平坦的高地，突然有那么一天，滔天洪水从天而降，自高而低一泄万丈，像一个狂乱的书法家挥动如椽大笔在大地上任意涂抹。风静云止，原本平板如纸的大地上，有了丘陵，有了山头，有了青衣江，有了犀牛塘，也有了各式各样的冲。
至少在嘉庆皇帝收拾奸臣和珅的时候，我们闵家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正式身份还是汪家的佃户，和汪家人一起都环绕犀牛塘而居。那时候，汪家的田地横跨青衣江两岸，汪家任何一个人从犀牛塘发出的声音，能得到方圆五里路的响应。每年秋天收租季节，整个犀牛塘都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汪家十个大围仓全部装满了黄灿灿的稻谷。每当此时，汪家老财主就会坐在打算盘的账房先生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来来往往给他送租子的人们，说张家的丫头片子长高了李家的小儿子还穿着开裆裤之类的话，他一开心大家跟着开心，秤头上就不会计较高低上下，许多时候汪家会备上茉莉花茶水，人们一边在茉莉花浓郁的芬芳中等待收租，一边相互打问或者聊天，远比去天龙庙赶集更畅快。那种闲淡的日子里，地主和租户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分野，他们的关系并不像电影《刘三姐》里头的莫老爷和农夫之间那么紧张。
说闵家的正式身份乃佃户的意思是，闵家当时的立命之本除了租种汪家的田地外，还有裁缝和郎中这门技艺。裁缝是如何学成以及如何传袭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的老祖先经常在农闲季节为人浆布制衣。那个时候，青衣江水经常被染得红红绿绿，然后又被撕成一缕一缕顺流而下，像彩带掉进了江里。江边的桑树桉树上常常挂满了粗厚的布块，被风刮起时磕在树上丁当作响。现在的举人湾还传说着用闵家浆的布当刀杀死过人的笑话。浆的布是麻布，又叫夏布。讲究一点的夏布取自一种叫苎麻的植物，不讲究的夏布取自麻秆儿。我现在都佩服古人对语言的提炼能力。“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用于做布的麻则是这种植物的皮。二十年前，举人湾还在传承着种麻的习俗，一根根高大笔直的麻秆被放倒，会被人们集体运到田里沤泡，十天半月之后，泡得它骨酥肉麻，轻轻一拉，麻和杆便可以爽利地分开，麻表面上的绿色也无影无踪，变成淡白。妇人们便有了施展身手的机会，她们将麻匹拿去捣，或许就是李白所说的“万户捣衣声”吧，把麻匹捣精后便成了麻丝儿，麻丝儿可织布，可纺线。我们闵家浆的布，便是自己捣出来的麻线织成的布。
受着现代工艺恩宠的人们自然无法想像麻布被浆后的坚硬，我却深有体会。一直到八十年代之后，举人湾节俭的老太太都还在使用麻布做蚊帐以抵挡冬日的寒风和夏日的蚊虫，我外婆不幸也有一顶。比起薄如蝉翼的机织蚊帐来，麻布蚊帐厚重笨拙，一旦入水又奇重无比，比被挂在青衣江底的渔网还难拖动。所以有了洋布之后，麻布又被贬为土布，地位较棉布还等而下之，即便在遥远的古代，有钱人家多半不穿麻布衣服，比如犀牛塘的汪家老财从不用闵家的麻布做衣服，他们使用比麻布轻许多的棉布。
关于浆布的具体工艺，我只知道一点，就是制浆需要各式各样的草料，这些草料来自仙女山和野男山，有的是草，有的是花，还有的是树根。二00九年的一天，我去延安参观当年红色政权的展览，意外发现玻璃罩中陈列着一种树根，旁边的简短说明指出，红军就是用这种树根作染料给战士们的衣服上色的。那个时候我就感叹中国传统的食古和顽强，传统的古旧大多数时候会给人以悲哀，因为它至少印证着一个民族百年甚至千年间在某一方面没有丝毫有益的进步和变化。
在上山采草料的过程中，我的祖先意外地了解到一些草药并成为远近闻名的半罐子郎中。闵家的郎中有没有达到悬壶济世的境界我不知道，但确实治好过人。而且，直到现在，举人湾附近的人们还在怀念闵家的“退犯”之术。
在医学相对普及的今天看来，“被犯”的症状或许就是临时性休克，有的或许是中暑，有的或许是高血压突然犯病，有的可能像羊角风那样突然抽搐。但至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举人湾的人们一律呼之为被犯，潜台词是被一种莫可名状的邪恶力量侵犯了。我小时候，每年总会碰到那么几次，总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父亲，要求父亲出马退犯。记得最清楚的是有天早晨四五点钟，我们家门被撞得山响，父亲急惶惶地开门，对方就说一句“我大爷（父亲的意思）犯着了”，父亲便折过身来，在破柜子上摸东西，直到摸着那只装着莫名其妙植物汁水的祖传绿色小瓶，才如释重负地跳出门去。八九点钟过后，父亲才满面疲惫地返回，手里拎着一只冠子被掐破的公鸡。退犯的脚步不能走得太远，因为耽搁久了，要么被犯的人自己悠悠醒来，要么就一去不复还。所以，闵家的退犯技艺很像一句俗话--“缸钵里的泥鳅耍团转”。
这只泥鳅很滑，我毕生只真切地见过一次，感觉它只是一种类似于巫术的东西。大约是一九八五年，离家比较近的一个远房表叔被犯着了。时至盛夏，天气暴烈，我那远房表叔就顶着烈日在玉米地里除草。玉米秆还小，远不能为他遮挡火毒的阳光。我的表叔赤臂挥汗，草帽都没戴一顶，像一个勇敢的将军在检阅他的部队，梯次从一排一排的玉米身边走过。可正在行进中的他却渐渐失去了力道，慢慢软了下去，最后终于滑倒在锄把之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直到家人去叫他吃饭时才发现。等我跟着父亲来到离家二里地的表叔家时，表叔已被放到床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一家老少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先命寻来公鸡，掐破大红花冠，将鸡血滴进面前的一碗凉水中，碗上还放着两支搭成十字架的筷子。下一个步骤是画符，父亲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张黄纸，用右手食指蘸上鸡血，一边煞有介事地画着一边煞有介事地念词。等念完后，又把这张符烧成灰，然后将灰混进滴了鸡血的凉水中。这些准备只是序幕，这一切完成后，父亲命令用一个布帘把表叔遮住，只让他和我进去，不准外人偷看。我见他掏出口袋里的那个小瓷瓶，在表叔的人中、太阳穴和胸口上各抹了一点儿，然后不停地按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表叔终于嗯了一声。这个时候，父亲精神大震，高声叫着把那碗掺有鸡血的凉水端进来。表叔家人如获圣旨般兴奋，将那碗水隔着布帘递了进来。只见父亲深吸一口气，将水含进嘴中，对着表叔猛喷。表叔就这样在满脸血花中悠悠醒来，不一会儿就下地如常了。那天中午，我坐在表叔对面，一边往嘴里塞着茶豆饭，一边不停地打量表叔，生怕他只是一张纸，只不过被父亲念过咒语而暂时变成了人。可是，饭桌子上的谈笑风生最后打消了我的疑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在众人面前历数他救人伟绩，照他的说法，仅仅在那个夏天，他已经给七个人退过犯而且无一失败。
我曾经仔细想过退犯的过程究竟在哪一点儿上能让昏迷的人清醒。公鸡血？凉水？还是那个小瓶中的神秘植物汁？或者是穴位上的按摩？我想不通，即便此刻尚在人间的幺叔也绝想不通。要说一点道理没有纯粹是骗人的玩意儿，不太可能，因为这项技艺传承了数百年，我的祖宗们靠它救活了许多人，我爷爷耍癞皮那阵子，一度跑到周边的集市上，意图借此谋生。
那次经历没有让我产生济世救人要学退犯的念头，相反，地上挣扎的大公鸡和父亲嘴里的咒语让我不寒而栗。父亲死得过于匆忙，没想到要把这东西传承给我们。至今还把持着这门技艺的幺叔却一直耿耿于独传技艺无人理会。直到我已在城里享受现代医学的今天，老家硕果仅存的幺叔还在不时念叨，希望我们有人能继承这玩意儿，可一听到这半阴半阳的东西，我们兄弟诸人都逃之夭夭。事实上，在医学知识通过广播、电视、收音机以及医院系统向农村不断传送的今天，幺叔身上的退犯技艺已久不行于江湖。一来被犯的人渐渐少了，二来即便有被犯着的，人们宁肯请村里的兽医也绝不请骨瘦如柴的幺叔，闵家数百年的退犯手段也在幺叔旱烟袋敲击桌子的声音中一次次地式微。
回过头来接着说汪家老财。人们都传说闵家和汪家交恶是从一个道士开始的。关于这一段往事，祖先闵成龙的记述得颇为详尽，翻译成现在的话，故事大约是这样的。
“汪家老财是我们犀牛塘唯一的财主，一个很精瘦的老头儿，成天穿着半截裤子在院子外晃荡。汪老财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糖块块，实不相瞒，整个犀牛塘就我一个人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刚开始那阵子我很有优越感，后来嫉妒我的伙伴就说，汪老财是你野爷爷，当然要给你糖啦。
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我脑际，别人只有一个爷爷，为什么我会有两个爷爷。我就回去问奶奶，奶奶红着核桃皮似的脸，闪着一种让我至今无法理解的光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我跑去问母亲，母亲则板着脸一声不吭，说都烂成骨头的事儿了，谁还在那里嚼舌头。只有问到爷爷那里，爷爷才会扬起精瘦的巴掌，声称要给所有知道此事的东西一个教训，包括狗。我长大后才隐隐约约地知道，也许我奶奶年轻时，曾经和汪家老财有过一段时间的非正常友谊。
但这些并不妨碍我和汪老财的儿子们交往，大汪二汪是我的好朋友。大汪比我们大得多，体格健硕且富有胆量，整个犀牛塘没有他不敢揍的，包括他父亲老汪。我就经常听到他对老汪咆哮说你再敢多说一句老子就打死你。老汪非正常死亡后，人们一度传说那是大汪打死的。二汪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但性格刚好与大汪相反，是我见到的所有动物中最孱弱的，我认为他还没有我的白脸獾强壮和勇敢。所以，二汪经常成了我们喝令从家中拿东西出来共产的对象。
汪家老财的大门正对着仙女山上的那个象鼻洞。犀牛塘边有两个洞，一个是象鼻洞，一个是犀牛洞。犀牛洞深藏在水下，只有天旱时才能看见，而象鼻洞则像仙女的玉臂伸在水中，似要搂走那一塘美丽一般，是远近闻名的美妙风景。因为似大象鼻子卷曲而成，所以又名象鼻洞。据我那个颠三倒四的五爷爷说，那才是汪老财成为汪老财的真正原因--象鼻洞是犀牛塘远近唯一的风水宝地，洞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那就是财啊。我这个爷爷每次说到这里，嘴角都会流出一些难看的东西。这种说法是否正确我们一时难以考证，但从二汪嘴里，我们知道汪家真有钱，他们家院子里有石磨，狼狗以及粗壮的谷仓。当然，有一点二汪没有说我们也能想象，那就是老汪永远都睡在银元宝上，要不然，他不可能一天到晚都不干活，就知道晒太阳。
有一年，犀牛塘照例来了一个自称是峨山上的和尚，峨山是我们对峨眉山的简称。说按例，是因为每年都会来，或是和尚或是道士，有的来化缘，有的来找龙脉，有的则可能啥都不干，游方迷路到此的。这一次，来的是个化缘和尚，衣衫破旧，腰间还挂个小铃铛，但他既不唱歌也不唱词儿，默默地走到人家门前接受施舍，给红薯的，他摇头；给白米的，他便从背上取下布袋应承，然后坦然地接受，再默默地走开。
一开始我们并没注意到这个和尚，因为他既不敲也不唱，像影子一样行进在青山绿水之间。当时我们正在犀牛塘边抠泥鳅，他从小田鼠家拐过弯来时就被发现了，但我们懒得跟在他身后看热闹。直到二汪杀猪般嚎叫了一声“狗日的敢去我们家讨粮”时，我们这才放下手中的泥团，抹了抹被稀泥蒙住的眼睛，一起盯着走向汪家的和尚以及发疯似的往家跑的二汪。二汪冲出去不远，和尚就回来了，看起来没有讨到任何东西，表情有些落寞，但他很快失去了继续在犀牛塘乞讨的信心和勇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犀牛塘。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和尚走的那个方向，正好是太阳掉下去的地方，一片彤红的晚霞从仙女山那边映了过来，把犀牛塘涂得血红血红，和尚的百衲衣在晚霞中飘飘荡荡。给人以仙风道骨之感，我们一时竟然看得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