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团的张桂山一九0二年翻过大青山来到举人湾时绝对不曾料到,在他走后六十年,又有两个人沿着大青山波浪起伏的曲线跋涉到了举人湾。只不过,这两个穿着绿军装、军用水壶在屁股上丁当作响的年轻人一开始并不是抱着伟大革命理想来的,尽管他们的挎包里装着红宝书,声称自己是无产阶级,是比人类社会任何革命更高级的革命,但他们却比张桂山当年做的事更出格,更让后人不能容忍,所以他们最后因天龙庙丧失年轻轻的生命时,举人湾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怜悯。)
一男一女,年龄都不大,不到二十岁吧。我父亲生前每提及此事,都是一副幽幽的表情,读不出来任何味道。他们刚翻过大炼钢铁时筑土高炉的那个垭口,就发现了连绵成片的闵家坟地。他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路狂奔而至,等发现被翠竹遮挡的那块百年石牌坊时,他们更是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呼叫。显然,他们不是为牌坊的价值而兴奋,他们兴奋的是又找到一个封建余孽。
那个男的像是领头的,首先气势汹汹地对我父亲说:“你们这里还有封建余孽啊。”尽管此前父亲已听过各式各样的主义,也见过以各式各样主义做幌子的主义,但他还是对“封建余孽”这几个字知之甚少,我父亲甚至愚蠢地认为那些人说的是像他父亲那样的赌棍。面对我父亲一脸的无辜,男军装指着石牌坊说:“日永昭德,这不是封建余孽是什么。”围观的人们一下子哄笑起来,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像一把把利刃,迅速而准确地剥落了绿军装的趾高气扬。受诗书礼仪浸染数百年的举人湾终于找到合格的嘲讽对象,人们叽叽喳喳地说这些人看似强大,实则缺乏基本常识,不知道牌坊上的字是自右往左念的。我父亲没敢笑,因为他始终没弄明白这个高七米五、在这里矗立了上百年的东西和眼前绿军装有什么过节,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攀上封建余孽这根高枝可能并不比大炼钢铁轻松。
村民们卖弄高深学问的笑声并没有激起这一男一女的羞耻心,相反,由于缺乏对古物的应有尊重,他们毫无吝惜自己的体力,东家借几根麻条西家借几块烂布,连搓带拧,最后结成一根可以绕石牌坊一圈的粗绳。石牌坊三门三顶五滴水,两根石柱子坚实异常,两人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撼不动。男的就让围观的人帮忙,可没有人愿意动手,包括懂得封建余孽意思的生产队长。他们倒不是怕我奶奶在一边的唠叨,而是认为跟一堆石头过不去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于是女的就骂生产队长,说你还有没有点觉悟,封建余孽在这里盘踞了上百年,你竟然无动于衷。生产队长双手藏在袖子里,说我们不认识什么余孽不余孽,它就是块刻了字的石头,又不会跳出来吃人,老子一天到晚饿得腿肿脚发虚,哪有力气干这种闲活,谁有精神谁闹腾去。生产队长边说边自顾自趿踏着草鞋走了。绿军装求人不得,只得转而求诸牲口。他们找到一头没有反对意见的水牛,把绳子缠在水牛粗大的角上,反复抽打,牛劲一上来,那个刻着“德昭永日”的石牌坊便轰然委地。在一片劈里啪啦的石头撞击声中,守护了闵家坟地上百年的青石尘归尘,土归土。看看灰尘散尽,我父亲像做错了事要弥补一样,忙不迭地跑过去把那些挡在路上的碎石归拢到几座坟后,横七竖八蹲在坟地里瞧热闹的人们这才像看完了一部放了八百遍味同嚼蜡的样板戏一样,纷纷站起准备各自还家。
正在此时,意外发生了,在我奶奶有气无力的指桑骂槐声中,突然闯进来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正要走的绿军装扭过头来,发现一个老和尚正穿过祠堂右首的竹林,不顾身后生产队长的拉扯,执意向人群这边走来。老和尚一头短绰白发,一身青布小衣,如果不是竹杖芒鞋和高宣佛号的习惯泄露他的身份秘密,外人很难知道他是天龙寺硕果仅存的两位和尚之一。
他叫延均,来找我父亲要一种治腹泻的药方。他在来祠堂的路上碰到摇头晦气的队长,当他听说两个外乡人要推掉石牌坊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长久积郁下来的愤怒,可他万万没想到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后果,是给天龙庙带来了灭顶之灾。多年以后我还在幼稚地想,要不是延均老和尚的悲愤莫名,天龙庙也许可以躲过那场劫难保存至今。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样的话,举人湾人耳朵都听起老茧了,就连三岁孩子都会一边把蚯蚓斩成三截一边模仿和尚们的样子说罪过罪过。可那两个外乡人却像挖到了通往粮仓地道的老鼠一样兴奋。女绿军装首先跳了出来,十分夸张地说:咦,这地方真是怪,地名叫举人湾,有贞节牌坊,还有和尚,统统都是封建余孽,统统都该消灭。
延均以老和尚用不常有的鄙夷眼光看着两个后生,浅淡地说:生自会生,灭自会灭,不当生不会生,不当灭不会灭。
这样的话显然激怒了目空一切的绿军装,男的甚至很无礼地靠了过去拉扯延均的衣服和竹杖,像看外星人一样评品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老和尚看着变成烂石头的牌坊,无奈地摇摇头,像利剑一样的目光扫过众人,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男的向女的使了一个眼神后,两人大摇大摆地跟在延均身后,向天龙庙方向气势汹汹地挺进。
事实上,在被后人证明是故意写成“三年自然灾害”的那段时间里,天龙庙早已暗淡了昔日的辉煌。来自寺庙之外的命令像一颗炸弹落在了一群惊惶的兔子当中,十几个僧人,年轻力壮的弟先被勒令还俗,不愿还俗的要么远遁峨眉山寻求更强大的支持,要么借化缘之机云游四海,最后只剩下两只跑不动的兔子--六十七岁的延均和五十六岁的延平。
等我父亲气喘吁吁赶到天龙庙时,发现这两只老兔子都坐在院子当中的菩提树下,两个绿军装和附近村民围成一个圆圈儿。我父亲选择了寺门口那株百年垂柳,高踞其上,俯视着下边的一切。
延均对绿军装说:“你们要我交代,交代什么呢?这样吧,我给你们交代一下天龙庙的过去吧。”然后不等对方同意,就慢慢讲了起来。
只见他右手伸出,第二根和第五根指头不动,大拇指和第三根第四根指头往掌心处弯曲,像一个美女伸出纤纤细指,然后翻转着右手,在绿军装面前晃来晃去,说识得么识得么?看着不可一世的绿军装们面面相觑,村里人发出蜜蜂一样嗡嗡的叫声。
延均说,这叫兰花指,知道为什么叫兰花指吗?说是有那么一天,释迦牟尼在灵山开法会。开会时,释迦牟尼就拈兰花示众,用的就是这种手势。说着说着,延均就用兰花指在地上掇取了点细沙,高高举过头顶后轻轻松开手指,细沙在眼前飘落的同时,他看到了绿军装那两张充满疑窦的脸。
你们知道释迦牟尼为什么要拈花吗?这个问题不仅难住了绿军装,也难住了长期受天龙庙熏染的村里人,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延均。良久,延均叹了一口气说,因为这一拈花,拈出了我们的禅宗。
女绿军装似乎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你这个天龙庙是释迦牟尼建起来的啊。人群中又及时无比地发出一阵嗡嗡声。延均并没有生气,而是沉浸在无比幸福的往事之中。他平静地说,要真的说起来,我们的祖先得算达摩老祖了。然后,人们在延均的自言自语中,似乎看到一个奇怪的老头儿,从印度来到中国,与一个叫梁武帝的皇帝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梁武帝问:“我当皇帝以来,建了许多寺庙,让和尚们在其中安度宣扬佛法,有什么功德没有?”他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有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为证。按佛教自己的话来说,佛法僧是三宝,供养佛法僧功德无量。但是,达摩的回答大大出乎皇帝意料,他就四个字“并无功德”。梁武帝一听就急了,说我按照佛教教义来做的,你却说没有功德,我心血不是白费了嘛。就问原因。达摩给出的理由是“这些都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换言之,达摩认为皇帝干的这些事儿,都是镜中月水中花,是世俗之人追求的因果报应而已,仅仅是福德,谈不上功德了。皇帝一听,原来还有比造寺写经更高层次的东西啊,又追问啥是更伟大的功德呢?达摩说了句顺口溜“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梁武帝不懂,继续刨根问底啊,又问“圣谛第一义”是什么?意思是:那你说说佛最精深最根本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达摩给了皇帝一棒子,说“没有圣”。无圣自然无圣谛,可是,在皇帝眼中,和尚们就是圣的弟子啊,有和尚怎么会没有圣呢?他开始有点懵了,又问:你说没有圣,那坐在我面前的你又是什么呢?达摩的回答更绝:不知道。
延均这些看起来很颠覆的故事,在场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父亲当时以为延均故意在绕口令糊弄绿军装们,心底产生一种复仇的快意。
那么,你们这个天龙庙是达摩修的吗?绿军装发问。延均喝了一口水,淡淡地说,也不是,真正的中国禅宗,还得从慧能六祖那里说起。然后,延均又一路回溯到了唐朝,说起那个姓卢的广东小伙子北上湖北黄梅山学禅的故事。他说到宏忍送慧能夜渡出逃时,绿军装才渐渐感觉延均说的都不是他们要想的,有耍猴的意思。于是,正当延均说到“迷时师渡,悟时自渡”时,那个男绿军装显得极不耐烦的样子,脱下胶鞋拍在了老和尚的脸上。血立即从老人鼻子和嘴里涌了出来,人群酝酿着一阵不安的躁动,有几个小伙子已经开始撸袖子了。延均冲大伙摆了摆手,缓慢起身向旁边的厢房走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收拾停当出来。他说,我们这个天龙庙,其实是因为一个伟大人物的提议建起来的,这个伟大人物就是东坡居士。
不知道东坡居士为何物的绿军装又感觉到了戏弄,女的冲上去在老和尚背上打了一巴掌,狠狠骂道:什么伟大人物,难道比伟大领袖毛主席还伟大吗。老和尚在小姑娘的骂声中打了一个趔趄,延平起身轻轻拍了拍延均的后背,扶他慢慢坐下。此时,斜阳向西,余晖遍地,两个老和尚在一群人的愤慨和心疼中平静如水。延平右手抚着延均的左手,眼神鼓励生死相依的伙伴继续讲下去。但绿军装们却不耐烦了,他们渐次站起来,伸伸饥饿的懒腰。领头的那个吩咐说,今天不说了,明天你们要彻底交代问题。说罢,两人径直出了寺院,往公社方向去了。当然,他说这些话时,完全想不到天龙庙的秘密就此打住,他们的打砸生涯也随之戛然而止。
见危险远离,人们才纷纷围了过来,有的查看延均被打伤的鼻子,有的替他们倒满茶水,有的则扶着两位老人,轻言软语地安慰,有的直截了当表达愤怒,有的冲绿军装们的身影吐口水……直到夜幕落下,人们留下两个小伙子看寺,又安顿两个老人睡下,这才各自还家躺在床上诉说。那些裹挟着惊惶、愤懑、无奈的空气慢慢从昏黄的窗口飘了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慢慢随着夜色深沉下去。
不安变成现实是在当天深夜。喝醉了酒的两个绿军装找不到住所,于是重又回到天龙庙那空旷的大殿里。等附近人们被巨大的打砸声吸引到天龙庙里时,发现三大殿里的佛像全都瘫倒在地身首异处,佛龛佛幢则被集中在院子里被一把大火烘烤着。在熊熊火光之中,人们惊奇地发现延均和延平两个老和尚没有丝毫的伤心和异样,他们依旧平静,而且还殷勤地从火堆中捡出一张条凳,放上茶杯斟满茶替满嘴酒气满身邪气的绿军装们醒酒。村里人终于看不惯老和尚们的淡定,有人就赌气似的上去要端茶喝,但被两个老和尚不约而同地制止。人们从两人的眼色中看出了某种异样,但终究不知道异样是什么,只能站在一边,满怀狐疑地看着在火堆前后跑来跑去的绿军装以及慢慢变得空荡荡的天龙庙。
等到两人终于忙累了,都齐齐地聚在板凳边享受着清茶的芳香。这个时候,村人都气愤地旁观,唯独延平和延均忙上忙下地端茶送水。等到绿军装们终于歇息得有些平静了,延均才奴颜婢膝地对那个男的说,其实,天龙庙只是封建余孽中的小巫,离此三十里地,还有一个大的封建余孽--大脚仙,山上全是石佛石像……
说到这儿,两个绿军装已然满眼放光,他们像找到救星一样牢牢把延均抓住,详细地问去大脚仙的路。令村里人再一次感到奇怪的是,去大脚仙明明有大路,延均却只介绍羊肠小道,而且极言羊肠小道之艰难。
“狼虫虎豹都不畏,绝不能让封建余孽残留于世,祸害后人。”两个绿军装当场表了决心。他们将延均准备的茶水一饮而尽后酒劲发作,和衣躺在了火堆旁。第二天,人们再一次来天龙庙看望时,才发现绿军装不见了,延均和延平两个老和尚也不见了,人们怀疑是给两个绿军装带路去了。总之,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天龙庙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只是在半个月后,两个绿军装在大脚仙死于非命的消息传来,人们才隐约觉得有点奇怪。亲眼见过两个绿军装的大脚仙村民们说,那两人正在大脚仙的石洞里打砸大大小小的佛像时突然倒地而亡,龇牙咧嘴十分恶心。从他们张开的嘴中,人们发现两个人的上门牙都黑了一半。
“门牙黑了一半,晓得不?”回忆至此,父亲会这样问我。我理所当然地摇了摇无知的头颅。父亲就会拍我一巴掌,说:“断肠水,我的爷爷你的太爷爷就是用断肠水把谢马立毒死的,上门牙黑一半,只有中了断肠水的毒才是这样的。那配方我们闵家已经没有了,只有天龙庙才有……”
好在那个混乱年代人命低贱,前两天还雄踞高位后两天立即被打落尘埃的高官比比皆是,更不要说草根下层的命运了。当时的中国运动着无数的绿军装,所以两个死于深山老林的绿军装引发的最大波澜仅仅是,附近好心的村民自己饿着肚子还得替他们挖坑垒坟。至于那两个和尚,人们没有再关心过。直到二十年后我在白云溪边的一次历险,碰到隐居于此的延平老和尚,才揭开他们离开天龙庙后的尘封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