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指着这些人的鼻子说，你们一年四季不种庄稼，这里清那里清，你们是什么他妈的工作组？保管室里的花生粮食就是你们吃了的，你们可以上山挖山芋，却不准我们上山；你们可以下河捞鱼吃，却不准我们捞；你们吃了我们的粮食还反过来害我们，我们养的狗都知道报恩，你们连狗都不如。）
一九七一年秋天，也就是见收完稻子的光景，天气很不错，熬过了青黄不接的人们都暗自庆幸自己的大难不死。有一天，突然从乡上隆重地来了一个当官的，把大家召集到天龙庙，说要传达中央精神。他刚一开口，大家就知道要说林副主席了，于是就习惯性地喊“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稀稀落落的声音响后，人们才发现领头的没有举手也没有喊，而是低沉着说以后再不能叫林副主席了，得叫林彪，叫叛国贼。人们一下子没回过味儿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接着，那领导讲了些让大家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中央精神啦，什么苏联啦，什么外蒙古啦。反正大伙听了半天，隐隐约约觉得朝廷里出了奸臣，而现在包公已经把奸臣收拾了。至于奸臣究竟是谁，是大家一致敬爱着的林副主席，还是那个叫三差异（三叉戟）的，或者是外蒙古？反正不说还好，越说越糊涂。大家就记住了一点，以后绝对不能叫林副主席了。这个场景我父亲每每当笑话讲给我们听，他说这是他平生碰到的最搞笑的真事儿。父亲的感觉看来是真的，因为每一次他给我们讲完这个故事，都会在我们的一脸无知中笑得翻滚在地。
这个时候，黑豆已经十二三岁半个大人了。他们汪家自古诗书传家，个个文白干净，他爹汪武虽被劳改了七八年，一蓬乱发和胡子仍然挡不住眼神中的书卷气。黑豆小时候没《三字经》可读，现实堵塞了汪武的脑子，他不敢把这些东西教给儿子，害怕这些东西会再一次为儿子带来杀身之祸。于是，黑豆和其他同年孩子一样，像一只动物满地乱窜。他浑身上下主要的特征就是饥饿，从早到晚不断地翻开一块又一块石头，看看下边有无可供糊口的活物。我们的祖坟是黑豆的主要战场，那些粗大而斑驳的墓碑被黑豆挨个放倒，他做到了他们汪家祖先梦寐以求的事。只是现在，闵家人的祖坟地早已被开垦成一片一片的庄稼地，东一块西一块像个癞头龟，我们闵家不敢打理也懒得打理，在活人都管不了年代，谁还有心去管那一堆又一堆的枯骨。在那些枯草和浮土后边，黑豆找到了过青蛙、蚂蚱以及来不及游走的菜花蛇，黑豆没有丝毫迟疑地将这些活物生吞活剥。大家最初惊恐万状，但到后来，人们发现他满嘴鲜血从坟地步出时，都带着艳羡不已的神情，汪武甚至四处宣扬他的儿子已经可以自食其力，而且不用靠农业社挣工分。但人们万万没想到，生吃肉食这种返祖现象虽然暂时给黑豆带来点好处，最终还是要了他的命。
有天晚上，汪武依例去天龙庙上的学习班学习，上完课回来，黑豆没有睡，汪武却莫名其妙地困得一塌糊涂，倒头就想睡。黑豆不知道哪个筋动弹，过去问他爹说专政是个啥。汪武张大嘴巴，严重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说了一句“狗日的专政”就一头栽倒在破棉被上。没想到第二天，乡上就有好几个人涌进汪武那间破草屋要核实情况，质问汪武为什么要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汪武立即知道是昨晚说错话了，但儿子不至于出卖自己，难道隔墙有耳？问来问去，原来是有人认为汪武被专政得不够，就设了一个套儿，给了黑豆一个青蛙，让黑豆回家来问汪武。汪武如是回答黑豆第二天也就如是转告。无事可干的人也就如获至宝，汪武最后还是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比起地主富农来，这顶帽子更大更重，地主富农允许有妻儿，反革命则不允许有，道理十分简单：难道要反革命教育出儿子来继续他的反革命事业？所以，汪武被勒令不准和儿子住在一起，并且专门有人监督执行。
这下，汪武更准确地知道专政是个啥东西了。首先，儿子与汪武划清了界限；其次，既然是反革命，就只能住猪圈，刚好茅草房旁边的有我们闵家的空猪圈；第三，必须保证随叫随到，准备随时供人批斗。工作组走后，这种批斗成了大伙开玩笑取乐的法子，往往是人们正在吃饭，猛然谁就恶作剧般地喊一声“开始斗牛啦”，汪武就知道那是要斗他了，立即撂下饭碗，一骨碌爬起来，向生产队上的保管室跑去，满怀虔诚准备挨斗。
老早的时候，我们闵家是养猪的，而且一出栏就有七八头，所以猪圈很大。宽敞是够了，但没有墙壁，上头软巴巴地顶一个遮雨的草棚子。一到夏天，蚊子奇多，汪武只能摘芭蕉叶抵挡，有雨时挡雨，没雨时挡蚊子。我确信那段时间汪武过得连猪都不如，因为猪到秋天就已出栏待宰，用不着在圈里苦熬寒冬。好在没了老婆，儿子也跟自己势不两立，汪武也就没什么怕的，到了晚上也敢把破棉絮扔到猪圈里。只有黑豆这个不更事的家伙，纯粹是个牛高马大的傻子，他经常带着虐待的快意跑到猪圈里来看他爹，问蚊子多不多风大不大。汪武要是说一切都不错，黑豆会还嘴说看来你在猪圈里呆惯了，成猪了。汪武跳起来要打他，黑豆一边撤退一边说，你个反革命还敢打我们贫下中农，真是反了。那可能是汪武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我父亲说汪武曾经无数次头撞南墙，痛哭流涕地说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孽种。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汪武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人们普遍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比如上山抠野洋芋，举人湾几乎无人敢做，倒不是怕山上的野兽，而是怕无产阶级专政，大约应了苛政猛于虎那句老话了。尽管那些专政者自己都跑去抠，但他们却以革命的名义不允许村民去抠。但汪武不怕，他经常视死如归地拿着镰刀往山上跑，到晚上就能抱回几个大洋芋，悄悄给我父亲也分点儿。我父亲偷偷问过汪武，说你都反革命了，还敢这样，不怕被抓着吗。汪武说我他妈的都反革命了还能咋样，他们总不至于把老子打成皇帝吧，肚子都弄不饱还怕反革命，生不如死，早死早好。好几个夜晚，我父亲都能听到汪武的吼叫声--那是上头的人闻讯赶来要搜家。汪武从猪圈里跳起来，一手把住破柴门，一手提着菜刀，声嘶力竭地对那些自命正义地人吼道：老子劳改过，不怕死，你们这帮狗日的，哪个不怕死就上来，砍死一个老子够本，砍死两个老子就赚了，哪根脚过来老子砍哪根脚，不信就试一下。果然有人不信这个邪，汪武“呼”地一声菜刀就下去了，幸亏那人跳得快，要不然，一个脚掌可能就摆在当场了。大家一看汪武来真的，反倒不敢动弹了，领头的怯怯地说了点乖面堂皇的话扭头就走，从此再不敢来骚扰汪武。平日里监督汪武的人从此也溜了号，汪武是睡猪圈还是回草房睡竹床，再无人管束。
那年中秋，天冷得出奇，我父亲半夜里冻饿交加地醒来，想着汪武有风湿冻不得，就赶紧抱床烂棉絮过去。可推开门不见汪武，黑豆说天不黑就出门了，现在都没回来，想是挖洋芋不太顺当。父亲就骂黑豆说你爹有风湿，这么冷的天怕是够呛，得马上去找，黑豆瞪着白多黑少的双眼兀自钻进被窝睡了。我父亲终于在大青山一个洼口处找到汪武，他已被冻得硬邦邦的，手高高地举着，嘴大大地张着，用野猪藤拴着的三个洋芋散落在一边。仔细一看，原来是左腿折了，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可能是天冷心急，回家走到此处不慎摔断了腿，荒无人烟的山洼里，汪武拼命地喊拼命地爬都无济于事，越来越冷的天慢慢冻僵了他的血液……父亲抱起汪武往回走时，乡上的工作组恰好路过此地，他们纷纷说指责一个反革命分子死得太轻松了。那时，我父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将汪武放在一边，顺手抄起一块尖尖的石头，对着这帮人怒吼道，你们这帮狗日的就不是举人湾的人，你们在这里装什么样子，你们以后谁敢再说汪武，老子就跟他拼命！那个领头的先是剧烈地抖动着身子，他身后的人则开始往后退。我父亲继续吼道，你们这帮王八蛋，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你们成天整这个清那个，你们哪个屁股上没屎？你们一年四季不种庄稼，这里清那里清，你们什么他妈的工作组？保管室里的花生粮食就是你们吃了的，你们可以上山挖山芋，却不准我们上山；你们可以下河捞鱼吃，却不准我们捞；你们吃了我们的粮食还反过来害我们，我们养的狗都知道报恩，你们连狗都不如。老子也不想活了，想死的来呀，汪武不怕死，老子也不怕死，有种的上来！仗着人多势众的工作组本来还想有一番作为，但看着四周呼啸而至的人们都满面愤怒，他们生怕我父亲再进一步抖露堂皇的工作组下笼罩的黑丑，迅速作了鸟兽散。
埋葬完汪武，父亲手酸脚软地坐在坟头，看着夕阳被一团乌云裹挟着往仙女下落去。汪武的坟头冲着犀牛塘，那里是他们汪家曾经的风水宝地，也是他哥哥死去的地方。想着越积越多的悲愤，得罪上头的人越来越多，我父亲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他拍拍坟头上的新土说，汪武呀，你说的早死早投胎吧，也不知道你下辈子变成啥，哪怕是变成一块石头也不要再做人了。你死了算解脱了，黑豆也是你儿子，都长成人了，你也算有后了。可我要是死了，我那个还在满地爬的家伙还不知道养不养得活……说着，想着，父亲竟然在夜色苍茫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个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活了今天不知明天的年代，父亲的话自有其真义。事实上，不仅他的大儿子（我哥哥）没有养活，就连已经快成大人的黑豆也没能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