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里以外的邺束城公主府里,姬玄毓手捧着一份由齐国取来的行信使节署名摹本,神情凝重:“借刀…杀人…”
大丫鬟紫鸢在一旁道:“公主!若齐王提供的这份摹本无误,那当年…真的是有人在用借刀杀人这一招,卢公子…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姬玄瑾双手微抖,捧着摹本再三查看:“姜若玦并不知道我要摹本作何用途,他更没有理由用伪造摹本骗我”
紫鸢的神情陷入一种巨大的可怖之中:“这么说,当年葛廉葛信两兄弟的死,真的是另有原因。”
五个月以前,紫鸢同每次一样,带着一群侍女去淑蓉轩打扫。淑蓉轩是一个材料底库,里面罗列的都是燕国皇亲贵族、臣子大夫的家政内务等方面卷集。因为联络并维系与各个世家大族的融洽关系,是关宁公主分内的事,所以定期打扫就是紫鸢的职责了。当然,淑蓉轩里面是不会藏有人家家庭隐私的,大多是放置一些家庭或个人的大事材料。比如族谱年谱啦,好用来在某些时刻考证,哦,原来这两家的公子小姐成亲,说起来他们还是二舅妈表姨夫三辈外的亲兄妹呢,真是亲上加亲啊。再比如收藏一些皇家或者大家族宴饮的出席宾客啦,哪一日是谁重孙的满月啦,皇上赐婚的人们婚礼筹备事项啦。又比如哪家子弟精通古玩,又谁家的人画画名动京城啊之类的,总之都是些很琐碎的家事。
淑蓉轩里面放的不是纸张书籍就是画卷丝绸,须得常拿出来晒晒,不然生霉长虫。紫鸢不知这事做了几百遍了,轻车熟路。那一日偏不想新来的侍女手拙,将一本书掉到地上水洼处,将书面打湿。平日里公主教导她们要宽待下人,紫鸢教导两句让她多加小心便自己将书拾了,置在太阳处,等它晾干。
久许,闲来无事,紫鸢便拈起身旁这本书翻看。翻来翻去,发现其中几页竟然有隐隐血迹!她翻到殷色最浓的一页,看上面两个血色指印已经有些暗淡,旁边行草疾书写着两个人的名字,那笔锋走势,似是胸潮翻涌。
“雷岸惊旅风,相熟竟不同,纵使折赤羽,唯亦尽精忠。识人十年路,随营两载中,一夜辨浊佞,虽死又何重?”
紫鸢读书虽不多,却感觉这页诗定有问题,谁会在随意写下的诗篇里按上血手印呢?那其中必然有一种痛下决心的决绝或者舍生忘死的慷慨。她翻看这本书,看到封面写的是《葛家杂集》。葛家?莫不就是葛廉葛信兄弟的那个葛家?葛家是几代忠烈,族中许多不同军衔的葛姓将士征战沙场。所以单凭这一页中潦草的署名,并无法将作者看得真切。紫鸢将诗集带回府中给公主看,公主也觉事有蹊跷。葛家兄弟殉职之前,恰巧就追随孟凡追随了两年。后来经了解,那时他们结识孟凡也差不多有十年整。这诗的作者仿佛在感叹自己识人不察,遇了奸佞之人,要揭露他,却又历经非难。更重要的是,他似乎…预料到了死亡可能向他袭来。想想令人不寒而栗。
公主回想,当年葛廉葛信两兄弟的死讯入京,葛家主持家事的老太太便一病不起。各房各院为了争夺财产及抚恤金,纷乱不止。那时候没有人再关心什么文集啊诗集的了。等到朝廷去他家宣旨追封的时候,要取他二人遗物回宫,呈放至忠烈殿。人们都在暗自盘算追封能够换取多少金银,至于遗物的事,便只是胡乱拿些军前带回的杂物包裹搪塞。想来应是内务太监取回遗物,将有代表性物件的呈至了忠烈殿,剩下的边边角角便送到淑蓉轩,他二人也算是燕国名族子弟,杂笔随感也理应编入淑蓉轩,如此,才被收集进《葛家杂集》的吧。
可这一切都只是猜测。那五言律诗的署名笔法飞扬,心绪波荡。淑蓉轩里暂且也找不到葛廉葛信的其他署名做以比对。整册杂集署名又皆都姓葛,一时间并无法断定必然是葛廉葛信的亲笔。要找到确切的比证材料,兵部当然是会有,只是关宁去提,不免惊动多方,打草惊蛇。早在追随孟凡之前,葛廉曾在齐国任行信使节,其实就是驻扎在齐国之内的燕国使臣职务。燕齐两国多年交好,经济文化互通事务繁多,便设了常驻使臣。身居这一职位,署名的要件自然不少,而且都留在了齐国里。这就是为什么在姬玄瑾设宴款待齐王和大宛使者散场以后,姬玄毓在城门前会向姜若玦寻要行信使节署名摹本了。
姜若玦将公主托付的事情十分放在心上。回国后随即便命手下人前去查寻。前两日,他派人将摹本送予公主手上,并嘱咐说,若有所需,尽管和他说。现在公主手捧着信件,心情复杂之极。她太希望能查出葛氏兄弟之死是另有原因,这样便能给卢相如洗脱罪名,让他堂堂正正地归国,让他光明正大地迎娶自己,这正是她那么多年所盼望的一天。只要能证明:葛氏兄弟,其实是被别人害死的。他们真的是被别人害死的吗…那么这件事便太可怕了,是怎样的阴险,能在所有人面前泰然自若,瞒天过海,借刀杀人。那么卢向如这些年在外吃的这些苦算什么,她这些年的等待算什么…她为什么这么笨,就没有早一些查出实情。让他在外,漂泊了整整十年…
姬玄毓想想,便心痛如刀绞。她和卢相如,都为一份执着的感情,为岁月带给他们的挫折,付出了太多太多。
就像環萱结一样。
门外丫鬟忽然来报:“公主,齐王…求见。”
姬玄毓惊讶:“齐王?他怎么会来呢?”
姜若玦身为一国之君,外出一般都是应异国邀请,要兴师动众的。而近来并未听说皇弟有邀请齐王的消息,那只能说明,他这次是微服出访了…
院内一袭青缨雀裘,皎皎明眸,落落君子。拂去头上的绒帽,姜若玦明媚清澈的笑靥呈现在关宁眼前。
公主府客堂中升起暖香,紫鸢奉上一盏新烹的热茶。齐王更下外套,身形秀颀,健骼分明。
“齐王怎的未带随从,忽而来我府上作客的呢,我也未能事先准备,迎接齐王。”
“无碍无碍。我现在啊…就像第一次见你一样,是便装出行,无须那么累赘。”齐王这次一身轻松,着了便装,与寻常人无异,几个暗卫也都是远远跟着,并未现了身形。
“我听手下上次回来说,摹本送到公主手里,公主顿住好一阵,心情似是不好。怎么,那摹本有什么异样么?”
姬玄毓心里正悬着摹本的事如鲠在喉,终还是启齿道:“摹本送至,玄毓心中对齐王很是感激。不知此部摹本是从何物拓下。实不相瞒,玄毓索要此物,是用以比对元庆三年,我朝在齐国任职的行信使节之笔迹,以堪大用。”
“唔,这个嘛,我派手下人去找了。他们呈上来的,据说是那一年里行信使节的述职总结。最终署名部分,我命人以双钩廓填之法,临摹拓下。本王…冒昧地问公主一句…此物有何作用,缘何令公主如此看重?”
“此物…关系到一个无辜人的清白,关系到他人生轨迹里的急转直下,关系到真正的为非作恶者是否还在逍遥世间,”关宁越说越激动,“还关系到,原本一段天成的因缘,无端被搁浅了十年。”
语气中自有一股惆怅,姜若玦不便追问,也约略能感受几分其中意味。揣度出公主的心事这并不令姜若玦兴奋,他问道:
“那这人…一定对公主很重要了。”
公主与齐王四目相望,彼此都隐隐感到了对方的心事。
“是,这人对我,很重要。”
姜若玦分明的脸廓凝住半晌,他用轻笑和慌乱的眼神掩盖住自己的尴尬、自嘲、失落和痛心。
“呵,呵呵,既然是这样,那本王更是有义务助公主一臂之力呀。我可能够帮得上什么忙?”
公主见他对此也并未纠葛,便坦然道:“我有一篇这位行信使节的遗作,也许能告诉世人他的真正死因。其后的署名太过潦草,唯有与其以往字迹多加比对,才好证明。齐王命人送来这封书信,是行信使节的楷体字样,玄毓虽能看出用笔走势有所相似,却仍不充分。如若能请齐王劳神费力,寻到这位使节的草书字样,玄毓必定感激不尽!!”
姜若玦轻轻点头,心中落寞如萧秋,脸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关宁说:“公主真是一个执着专一的人…公主尽管放心,此事包在本王身上,凡且有之,必定予之。”这便起身要离府,又补上一句:“还有…以后就不要说什么感激不尽之类的话了…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姜若玦洒脱大度地迈开步子摆摆手:“好了,不用送了,公主在府中静候佳音。”
姬玄毓看他离开的步伐,心里暗笑,这人还蛮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