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晴自温热的世界里昏昏沉沉醒来之时,月色已然中天。
屋外头有蝉鸣曾盖过夏夜的寂寞,透着无边的宁静。她将靠在床前的落珠扶上chuang去休息,自己随意拢了拢头发推门走到屋外,踏过石子路走到花厅去。花厅的桌子上不知是谁搁了半壶酒在那里,还未走近就闻到淡淡的酒味盈香入鼻。她也不起灯,独自坐在桌前摸了一只杯子来斟满浅浅的酒杯,酒气似利刃割喉,还未落肚就锁在喉头处,凝噎着不肯往下落。
“世熙,若是有天我选择了自己结束自己这条路,你再见我,切莫气我贪死怕生。”他送她的玉放在手心里,闪着如月光一样凄寒的光。“并不是如此痛彻心骨的毒让我放弃,只是想起你。我不怕万毒钻心,但是你不在,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三仙盗那药为何意,那些药,我只做了那么一点,吃完便没有了。我原打算留给自己一些时间去弥补一些事情,但是现在看来,天意便是如此。你等我罢!”她这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心中想些什么,便对着他送她的玉完全倾诉而出。痛过之后的感觉太过虚幻,总让人怀疑这世界还是不是真的。
如此温柔的月光,最容易让人心不设防。
朦胧中仿佛他已经踏着月光而来,还是他最喜爱的白色衣袍裹身,温柔地冲着她微笑。她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庞,就算是幻觉,她也望这幻觉能够虚幻得真实一点。
“世熙。。。。。。”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泪水冰一样淌在他的衣衫上,冷冷地闪着清光。说不清、道不明,除了再将他的名姓脱口而出,她想不出别的话来。
他也不推开她,只轻轻将她拢在臂弯,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像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良久,待她待在他胸前再也没有了动静,他才又道:“切莫做傻事。”
然而这一切竟都似梦境一般,那么虚假到如镜中月、水中花,寒风过境便生息无存。
一阵风吹过庄晴的脊梁骨,她的意识方才被激过现实中来。醒来之时的手脚冰冷让她想起她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每每从彼岸修罗的痛苦中醒来,身体有股回暖的气息存在,若是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那每回从药魔手中逃回来的她、便是那般。
“晴儿小姐!”方远扬手中搭了件长袍走过来,他将长袍盖在庄晴的身上,然后走过去起了灯。“你好些了么?怎的这会坐在这里?不会冷么?”他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发现她的气色异常的好,心中正要高兴却又马上大惊起来。
“你怎么了?”庄晴看他神色陡然间变得凝重,忍不住道,“方先生?”
空气里漾着幽幽的夜色花香,芬芳里夹杂着些许令人惊恐的诡异,像古墓中不知何时会爬出僵硬的尸体一样,那尸体它会张舞着手、挥动着不是手脚的四肢掏出你的心肝肺,作他自己的重生。
“晴儿!”方远扬的面色骤然间变得煞白无力,“你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么?”
庄晴给他的话弄得思绪有些接不上,迟疑道:“怎么了吗?有哪里不对?”
方远扬目光紧紧盯着她,一句话压在心头不敢说出口来。生怕说出来,在惊到她的同时也会吓到自己。任凭庄晴怎么追问,他都硬扯开了笑容,想要避开他的失态。
最后庄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先生,你莫要在这时候同我打哑谜吧?到底什么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讲,真要急死人!”
他躲开她生气的眼光去,心里却有四个字像是掉进水里的浮木,“澎”一声就冒在了心头。他不敢讲、但那个念头像是长在他身体里的藤蔓植物,刹那间已经束缚他全部心智!
“晴儿小姐!”宇乔从后院走了过来,拢开他们两人间的紧张气氛。他手里提了一坛子酒,道:“桌子上那半瓶,莫不是你的杰作吧?”他看到她满面的潮红,就道:“你身体才恢复过来,不要喝太多了。”
庄晴笑道:“多谢赵公子关心,我没事的。心里有些事情想不透彻,这时候也只有酒能够给予我些许力量。”
“此话甚是有理。”宇乔自嘲道:“若不是有酒相伴,此刻我早捉了艳飞回京去了。”
庄晴此时对于艳飞和陆弥的事情仍然毫不知晓,宇乔请她入座,两个人各自对饮。
“其实,若不是万不得已,令妹的事情——你权当没有看见她,又有何妨?”
“晴儿小姐,可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几个匪类在小邵的客栈占山作王,庄晴和庄岚将那几个土匪着实教训了一番。
“用江湖的眼光去看待、用庙堂的规矩去处理,这是你当初说的。”宇乔看看颓丧着一张脸坐在旁边的方远扬,道:“艳飞的婚事,却不仅仅关乎侯府上上下下的性命——婚事是皇上赐下来的,那便由不得自己再作半点主。”
入荫藤蔓斑驳墙
浮花落声谢半世逍遥
寒夜西厢忽落雨
打更人踩遍离人古道
镜前无人空萦香
血色朱唇工笔殇
诉不起窗台空月光
京府城西锦绣坊
离愁晃
其实半夜火乍起
茶色茫茫
汴城灯笼漏光
犹似灵心巧手匠
独藏四海最近路上
蒿草坟冢荒
又有谁把旧香轻放
夜色流光最是安祥
墙外更催天光
声声降
庄晴听了他的话倒也不去接,只管安静将自己杯子里的浊酒一饮而尽,方道:“庙堂之事我不懂,不过,我倒有个下下之策,若是你愿意——或许,可以躲过这一劫。”
宇乔看着庄晴,静听她的计策。从他们初识开始,他便知道她是个心机灵巧的女子,她甘愿为了世熙去试那无药可解的“彼岸修罗”,看到她被痛入心智的毒折磨得不成人形时,他由心里佩服她的大无畏。。。。。。这么多的想不到,唯独漏掉,他从没敢想过,她可以毫无条件去为他着想。
方远扬在旁听庄晴为宇乔想着的后路,心里不由得越发着急。然而在她面前,他不敢将这情绪泄漏半分。
“宇乔,你不觉得晴儿怪怪的么?”他向宇乔道。
假装的变迁,晕眩的只是当事人的沉浸其中。
宇乔道,“我只是吃惊于她的智慧。”
方远扬一个人的影子在微弱的月光底下变得冷静而清晰。他生怕她方才的安好只是最后的反照回光,但是他不能也不敢去正视这念头。好与不好都只是虚假的表面现象,只要她还安好一天,不管明天是否还会有更坏点或是更好点的消息,他想他便算是已经做到极致了。
第二天一早,听到庄晴和落珠在厨房里说笑的声音,他悬了一夜的心方才落地。
书房前的大水缸里养着的几株荷已经绽放开来,色彩孱弱地躲在房前哀苦的书香里。书房的门开着,梅娘手扶着门框站在房前发呆。她听到落珠在前头叫嚷的声音,想必是庄晴又说了什么俏皮的话来使她发笑。她觉得自己夹在她们当间就像个怪物——她也从没想过要去跟她们打成一片,那庄晴,是她最记恨的人,她实在没有必要去跟她虚伪地称姐道妹。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不会爱的人,所以才会对自己那般冷漠无情。但是那天在他书房的秘道里看到庄晴的出现,她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最可怜的那个。他同她有很美好的感情存在,不然他不会看到她的出现就那么地失态——她从来都以为他是冷漠的!
“梅夫人!”落珠站在不远处叫她,“该吃早饭了,还是,您要端过来书房吃吗?”
梅娘回身看她——就连庄晴的丫头都觉得她是个怪物吧?瞧她跟她说话时候的样子!
“我是怪物么?”梅娘向落珠道:“你不过是个丫头,居然也敢用这样冷淡的口吻同我讲话!”她觉得自己的气势根本不够,即便做了最狠的表情在面孔上,可她觉得,那落珠必定还是在心里认为,她不过只是个失了宠的妾吧!
“落珠从来不敢如此放肆!”落珠低了头去,不再开口说话。
只在没有看到她脸上表情的时候,梅娘才会觉得她是卑微的——如她家小姐庄晴那般,在她眼中都应是微不足道的人。
“或许你不知道罢?”梅娘走过去,道:“尔怀的墓,就葬在和王府废虚的不远处。哪日若是你心中的怀念满再也装不下,你可以过去看看他。想来他也是念着你的——但是谁知道呢?死人最不会讲他思念谁、不思念谁,爱谁、或是不爱谁。”她走过落珠的身边,闻到落珠身上咸咸的眼泪的味道。
“落珠。”待到梅娘的背影消失在往前院去的月亮门里,庄晴从旁边墙角里走过来,抱住落珠。
“小姐,我以为除了你,再没人知道他和我呢!”落珠苦笑着向她道:“原来大家都知道的。”
“真的爱,不用讲所有人都看得到。”庄晴道:“梅娘的话,莫往心里去。”她将手中一个青花的小瓶子搁在落珠手里,“你瞧!”
落珠将那瓶子放在鼻下闻了,惊道:“这味道——”
“我做的解药。”庄晴将那小瓶子收起来,“昨夜我在花厅里睡着了,醒来时,它便在我的手中放着。”
“是三仙?”不管如何,落珠是高兴的。
“不清楚。”庄晴向她道,“我要回趟谷里去,你一个人,可以吧?”
“方先生他们都在,你放心好了。”落珠忽然间道,“小姐,你颈上的玉怎么没有了?”
莫名的得到与失去,最能乱人心智。
戏台上总有位双颊樱红的深闺女子坐在窗台下空垂泪,窗外面的小生,总是扎煞着两只水袖又急又恼又气地傲慢唱词,直到阴谋降临,他们方才有心思去顾及彼此。在爱情里,他们是各自的彼此,在爱情外,无人晓得他们的真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