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的活了十好几年，我第一次听到殉国这样的字眼。倒不是学识浅薄，而是，纵观天下，能有资格并忠贞履行这一义务的人，屈指可数。毕竟没有几个国家能天天灭亡等人殉的。
沐歌，是个能名垂青史的女子。
流苏的不快和遗憾大抵由此而来。戏本子上常说，你可以嫁给一个变心的男子，哪怕他仍记着原先的情人，你依然有争回主动的机会。却万万不能嫁给鳏夫，他的爱已入了土，天上人间的成为永恒，你永远争不过的。
北方的女子皆豪迈坦荡，她们之间的纠葛也是这般，虽然互相看不上彼此，但失去一个真正较量的对手，失落总是有的。
比如流苏。如她说，没遇见沐歌前，她只是个不可一世的深闺小姐，自诩文采博学无女子能敌，但和沐歌天天同在一个屋檐下，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任性如她那般，从来不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为何物。可也就是这样的女子，能微动腰肢，将八十四式剑法耍得行云流水。能皓腕微颤，将世间所有禅音民调信手捏来。
她很美，那种不经意的美，真实得让人心动。
但到头来。一切也不过一场空罢了。
流苏提了袖子从湖中捞出一捧水，醒神的轻拍了拍脸。有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似湖水，似泪水。
沐歌殉国那日，是北方第一场雪。她穿着白色的宽袖锦袍，衣闕斑斓的血迹像雪景中桀骜绽放的红梅，不羁闲散。她扯下头上的狐皮斗篷，墨黑的长发顺着寒风飞扬，携带着丝丝亮银。齐国灭亡，她一夕白头，似悔悟千年。
说到这，流苏仰头望着远方，好似又看到了那日情境。
她说：“那夜陈国太子封山，所以我和封夜快马也只能赶到悬崖旁的一处矮丘。举目遥望，沐歌悬悬的在崖边站着，表情平静，好像释然了，又好像将要远离尘世，再没什么事值得她劳心。”
“我从未见过封夜那般疯狂，他徒手从悬崖的另一侧开始攀爬，口中念着，等一等，再等一等。可沐歌听不到，她回身，眼中全是那个使尽手段谎言，将齐国收为所有的男子。她曾今痛彻心扉去爱，去相信，去依赖的男子。山巅的风大极了，带着纷洒的雪花卷着她的袖，映衬得她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蝶。喃喃的，她好像说了句什么，陈国太子猛的上前一步。也就是那一步间，她睡着了似的阖上眼，直坠而下。深崖之中，滚滚的江水不住拍打着岸石，瞬间就将她的身影吞了，眨眼的功夫都不到。”
周身微凉，我怔怔的动了动手指，脑子里纷乱的闪过什么，想抓却又抓不住。
而后宫灯陡然亮了，廊角的风灯铜铃叮叮的响，惊得流苏一震，重归现实。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我知道封夜心中有人，却执意要嫁过来，对么？”
流苏望着我，清亮的眼里闪着幽幽的光。
我沉默，方才听得入迷，竟全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此番，经她一提才猛然想起。回道：“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自弃似的恣意。然后她说：“不知道，也许是想彼此折磨吧！如若封夜此生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我能待在他身边，足矣。”
夜风轻摇，我看着她的侧颜，不知作何感想。
封夜有封夜的执意，流苏有流苏的。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为何连太傅也知道其中过往？他又是谁？
揣着许多问，我却不敢问。有些答案在我心口呼之欲出，我觉得那是真的，可又不想听到有人认定它。
拍了拍裙摆上的尘，流苏抚了下鬓角的碎发，月光下，公主威严尽显。她会是封夜未来的妻，容不下我也是自然。果然，离去前，她淡淡道：“太傅那日拦着，我便没提，他是我们的恩师，不管其中与沐歌陈国太子纠葛几何，师傅总是师傅。可有些事，不知道不代表好，知道也未必不好。”
说着她朝我伸出手，我错过，扶着红柱自己起了身。
她轻笑，口气有些惋惜：“你是跟沐歌长着极像的皮囊，可惜……”
可惜，只是皮囊相似，内里不及她万分之一。
她后半句隐在口中没说，我却听得很清楚。
没再出声，两腿发麻的默默朝临华宫走，我想起十岁那年娘抱着我在藤架下纳凉，娘说，我们家韵菡是这世上最乖巧美丽的女子，将来一定能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嘴角滑进一丝苦涩，我蹲身垂着头哭得伤心，家族没落后第一次想起娘，想得我胸口揪疼，无法呼吸。
头顶传来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跟着额头被人点了点，太傅的声音传来：“你是水做的么？如此爱哭。”
我抱着膝哭得更伤心了，恨不得把心啊肺啊肝啊全掏出来用眼泪洗一遍。
太傅显然是被我惊到了，屈尊蹲下与我平视。我隔着泪眼瞧他，心口堵着好多话，我想说，为什么没有娘亲疼我？为什么没有最好的男子娶我？为什么我连名字也是借用别人的？为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
可是我没说。叶家的人早在七年前就死了个干净，我说，又有谁愿意听呢？
随意扯过袖子帮我擦脸，太傅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我想他定是知道我找过流苏了，肯定会责备我不知好歹，非要知道真相，把自己搞的这般狼狈。可他只是静静的陪我蹲着，什么话都没说。
那一刻，我很感激，真的很感激。
很久以前，久到我在街上跟别人抢狗食填腹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以为自己其实没有自尊了，我是叶家最后的血脉，复仇？我从未想过。我只有一个愿望，微薄实际。我要把叶家的血脉留下去。
然而我可能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流苏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我明显听到了心里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一片连着一片，溃不成军。
那刻我才体会到，也许我是真心爱着封夜的，用我现在的身份，卑微到不能奢求任何将来的身份。
好可惜，他爱的人是沐歌。那个比我强一万倍的倾国女子。我，只是个替身，一个不够格的替身。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