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来,喝一口。”陈希端起易拉罐,和林天河碰了个杯,两人各饮一大口。啤酒很凉,应该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口喝下去,瞬间的紧张过后,啤酒的温度和味道让人格外放松。这一大口喝完了,陈希伸手从盘子里抓起几粒花生,丢进嘴里嚼了起来。林天河也没客气,抓起花生也开始跟着吃。林萧熙不喝酒,可是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跟着一起吃花生。
“天河,”陈希仔细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措辞,“我和你姐的事儿,你怕是都查了个底儿掉吧?”
“哪有,”林天河的嘴巴里有花生,嚼得说话都含混不清,“我还真没查到多少关于我姐的事儿,只知道名字,别的就不太清楚了。这还是因为你家在道上关系复杂,大家都多少知道一点儿,我才查出来的。”
“哟,还真卖力气。”陈希笑了笑,“其实我也查过你,但是完全查不出来。”
“在哪儿查的?”林天河又吃了一颗花生。
“当然是在本地啊,周边的地方也都查了。”陈希喝了口酒,停顿了一下,等咽下了酒,这才继续说道,“你小子玩儿枪那么厉害,我们带来不少玩儿枪的好手,结果长的都点不过你的短的,能不查你么?”
“本地你基本上查不到了。”林天河笑着摇头,带着点朋友间扯淡时挑衅的意味,“能查到我的地方离这儿远着呢。”
“难怪,果然是外来户。”陈希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又笑着问了下去,“你玩儿枪这么厉害,肯定是从小练得吧?你爸爸是军人?”
“后来不是了,”林天河摇了摇头,“退伍以后他做了商人,做买卖去了,是外贸。”
“跑外贸?南洋那边?”陈希皱了皱眉,说道,“不能啊,小五爷家就按着这条线啊,那点儿关系他都熟,你要是真是的话,他一转眼的功夫也就查出来了。”
“你就别乱猜了,”林天河又吃了一颗花生,“我爸爸跑东边,过太平洋的,我是个‘ABC’。”
陈希立刻求助地看向林萧熙,却发现她也不懂。陈希这些年摸爬滚打,倒也不是没学习。只是他学来的都是些如何为人处世,如何打架斗殴的东西,像这种系统学习的内容,尤其是数学和英语,基本上是荒废了。
“啊,”看陈希和林萧熙都没听懂,林天河急忙解释道,“就是‘American-bornChinese’,意思是在美国出生的华人。按照美国法律,我是个美国人。”
“厉害呀,”陈希叹道,“帝国主义那边怎么样?”
“穷人都一样,哪边儿都是生活。”林天河叹了口气。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话匣子一开,林天河就收不住了。
“我爸爸是个商人,搞些跨国的贸易。不过规模不大,跟人家那些跨国公司一比,就是小打小闹。就是半贸易半走私地倒卖一些美国日本的工业制成品回国,后来国内经济发展起来了,就开始反向倒卖,往美国卖中国日本的工业制成品。后来,他看到了在美国非常有利可图的一种贸易,那就是贩毒。为此,他加入了一个帮会,是北美大圈的一部分。”
说这些的时候,林天河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他有些随意地捏着易拉罐,把上面按出了两个小小的凹陷。
“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唐人街,现在想想,也没觉得那时和国内有多大的区别。大家都说中文,当然,英文也是必须会说的。”
“小时候的我就和别的小孩一样,打打棒球或篮球,踢踢足球,玩玩游戏机,长大一点就开始上网,打架,谈恋爱,偷偷抽烟喝酒什么的。那时候也没想过以后该干嘛,就想着先这么混着,以后什么样以后再说。”
看着陈希和林萧熙有些羡慕的表情,林天河哈哈一笑。
“我爸爸对我并不严苛,有时候甚至怂恿我做些‘坏事’,例如打架什么的,他也不反对我摸枪,但是不准我把枪带走,只能在他允许的地方,由他亲手交给我,打完他画得靶子以后,再亲手还给他。”
“不过他对我的宽容是有底线的,一旦越线就会遭到毒打。又一次我和一个人起了冲突,我从家里偷了他的手枪打算报复,结果被他当场抓住了。那一次我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简直是惨不忍睹--我连续两个星期没法坐着。他教训我时很凶,但是他打我不许我哭。他说他教训我不是给邻居看的。”
“我怕他,但是我非常尊敬他。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么睿智,那么成熟,那么稳重,仿佛世间的一切他都不放在心里,但都已经了如指掌。他就像我信仰的神明一样,睿智,仁慈,又不失威严。”
林天河的眼睛里带着景仰的光,旋即又黯淡了下来。他站起身,端着喝了一半的啤酒,有些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像是做了什么沉重的决定。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陈希和林萧熙的眼睛。
“后来,他出事了。那一次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家里的院子里做烧烤,突然闯进来一个蒙面的枪手。爸爸反应很快,他瞬间就退进了屋子,拿到了他的枪。然而那个人抓住了我。他拿枪顶着我的头,试图威胁我爸爸。”
“爸爸很冷静,他知道,自己一旦放下武器就会死。他死了以后我和妈妈也没法活命。但是爸爸的枪法非常好,那么近的距离,他有把握一枪要了那枪手的命。然而他怕伤害到我,因为中枪后本能的肌肉反应有可能让那枪手开枪,而当时他的枪顶在我的头上。爸爸犹豫了。”
“然而妈妈吓坏了。或者说她丧失理智了。总之她从侧面突然扑了过来,直奔那个枪手。那一瞬间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他在喊‘不要动’。可是太晚了,就在他分神的时间里,枪手朝妈妈开枪了。那天我一共听到了两声枪响,但是事实上有三声。就在枪手开枪的同一瞬间,爸爸也开枪了。他的第一发子弹击中了枪手手中的扳机,第二发子弹打中了枪手的侧脑。”
“可是太晚了。那一发子弹击中了妈妈,打断了她的一根肋骨。断掉的骨头倒刺入肺部,引发了窒息。她没能活过那天,当天晚上就在医院里死去了。”
“雇佣枪手的人早有准备,警察比救护车来得更快。他们出现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我常常怀疑他们当时就埋伏在附近。他们把爸爸带走问询,然而这一问,他就再也没出来。”
“那些敌对势力已经准备很久了,他们立刻拿出了证据,在最短的时间里就把爸爸送进了监狱。爸爸的朋友们试图救他,可是来不及了。我去探望过他一次,那时的他非常憔悴,才不到一周就已经瘦的脱形了,脸上和手臂上都有伤,似乎受了折磨。然而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死灰一样的表情。”
“他和妈妈的感情非常好,妈妈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我能感受到他无比自责,似乎认为妈妈的死和他的犹豫有直接关系。他告诉陪我一起来的那个叔叔,这一次妈妈死了,他被捕入狱,对他的生意和帮派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所重视的一切,除了我,全部都被破坏了。”
“又过了没多久,他也死在了监狱里,据说是从栏杆上摔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自杀了还是被人害了,我只知道,他的死,妈妈的死,我们的家破人亡,都是被那些敌人害的。”
“爸爸的朋友们想送我回国躲躲,可是我不同意,我要报仇。我带着爸爸留下的黑星手枪,开始在美国发展。说是发展,实际上就是跟着爸爸的朋友们混。不过一年时间,我们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干掉了那个帮派的大部分组织,还抓住了他们的头目。经过审问,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之所以对付我们,是因为一个中国人。”
“这个人的身份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说,这个人打算在珠三角一带的地下毒品加工场收购毒品,并且卖到内地去。可是这些地区的产品都被大圈控制了,根本就不容外人插手。于是他找准时机,袭击了和国内地下工场联系的人,那就是我爸爸。他选择的时机特别刁钻,就在预定的货物生产完成,而我爸爸还没有发款的这个空档,想连货带钱一起吞了。”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大圈第一时间和国内取得了联系,交易还是完成了。他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一笔钱。”
林天河的声音由先前的平淡转入高昂,又从高昂转入低沉。他的眼中隐约有些泪水,却终究没有滴落。许多年的经历,让他的眼泪来不及涌出就被蒸干了。
“可是他的罪恶绝不是这一笔钱能够洗刷的。爸爸从小就告诉我,大圈之所以把国内最主要的毒品生产地控制得死死的,除了为了赚钱,也是希望减少国内的毒品供应。即使是在美国,也不能主动卖给华人。这人为了赚钱,竟然把毒品卖给自己的同胞,这可是大罪。”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爱国主义斗士,这种事要管也是政府来管。我只想报我自己的仇。我在他们帮派老大的家里仔细搜索,终于发现了一点破绽。我找到了一个烟蒂。这个烟蒂显示的品牌没什么名气,国内来的叔叔们都没见过。我仔细查过,发现这种烟只在国内的一小片地区有售,而且销路并不好。我立刻就偷渡回了国内。我回到国内的时候孑然一身,连个证件都没有,随身带着的只有一把还剩五发子弹的黑星手枪。幸好国内和爸爸合作过的人帮了我一把,他们不接纳我,但是看在爸爸的面子上,送给了我一些钱,和一张身份证。我就是靠这些东西,才来到了这个地方。到今天我回国已经差不多三年了,追查了很久,为了便利还加入了本地的帮派,可是始终没什么线索。”
“我感觉很累,可是我没有办法。很多时候,我想放弃了,想倒下了,就会看到爸爸灰暗的眼神。”林天河说着,低下了头,仿佛是得到了某种解脱。他拿着啤酒的手紧紧地攥着,易拉罐已经彻底变形了,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此刻也重新接近了罐口。
陈希和林萧熙此刻已经目瞪口呆。他们俩完全没想到林天河的身世竟然如此曲折。看着他们的样子,林天河无力地笑了一下,那种笑容带着许多疲惫和自嘲。林天河就像是重新经历了这一切一样,看着此刻安静的环境,还有眼前的花生和啤酒,以及两个可以亲近的人,林天河感到恍如隔世。
“陈希,好自为之吧。你可能觉得我年纪比你小一点,就是个毛头小子。其实,我的经历一点都不比你少,经历过的危险也绝不是国内的刀子能制造出来的。”林天河说着,看了看还不太回得过神的陈希和林萧熙,“好好珍惜你眼前的一切,好好珍惜吧。”
此刻的陈希内心也是感慨万千。林天河的一句“好好珍惜”,虽然浅薄,但那是他许多年来的苦难经历换来的领悟。陈希看向林萧熙,却发现,此刻的林萧熙也在看着他。林萧熙的眼睛有些闪烁,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
此时的屋里静悄悄的,林天河已经说完了他最后的故事。“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些以前的破事。”林天河的声音低沉而悲哀,不过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轻松,似乎是放下了一个很大的包袱,“我不能久留,我得走了。告辞。”
说完,林天河站起身来,把面前那罐所剩不多的啤酒一饮而尽,便站起身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