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清溪镇。
九十年代中期是清溪市发展的高潮,市中心已经开始渐渐从工业区变成了商业区,新的建筑大都建在市区中,和工厂相反的方向,而随着工厂的改革和迁移,原来的一些工业区已经渐渐变成了农田间废弃的空厂房。
明崇亮原来上班的造纸厂厂房就是其中之一。厂房的瓦片间长出了野草,机器也都被废弃在里面,厂房外的水塔已经生锈,个别地方已经穿孔了。随着城市的发展,这片地皮没有卖出去,只好彻底荒废了下来,周围都被农民承包,种了玉米。
清溪镇渐渐被城市所抛弃,这些国企工人生活过的地方,慢慢地开始与这个渐渐繁杂浮躁的社会格格不入。年轻人不是进城工作,住进了楼房,就是外出工作,或者经商。老人们都摇着蒲扇,坐在树影婆娑的青石路上,安详的表情里带着对过去的回味。清溪镇,这座城市的根,已经开始被不远处那座年轻的水泥城堡,以及城堡中的人们所遗忘了。
陈建德一直没有见到明崇亮。那天明崇亮匆匆离去之后,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最开始,他还对朋友的情况感到担心,到后来就渐渐放开了。只是当他偶尔和谢师傅一起喝酒的时候,还会猛然想起当年明崇亮的承诺。这个时候,两个人就会长叹一口气,再一起碰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天陈建德刚刚从工厂下班回来,在家门口看见了几个平时闲来无事,就到处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的老太太。那个带着红袖标的、给他做过媒人的居委会大妈先站了出来,对陈建德说:“小陈呐!你……是不是……”
“怎么了大娘?”陈建德心里有些忐忑,这些老太太聚在谁家门口,往往也就意味着谁家出事了。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居委会大妈摇了摇头,“小陈呐,你说你这……”
陈建德一听,心里一慌,赶紧迈步进了家门。妻子正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床上除了自己的儿子陈希以外,还有两个小孩。其中一个看起来两岁左右,是个小女孩儿,另一个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眼神却非常老成。
“陈建德叔叔?”妻子还没说话,小男孩就先开了口。
“我是陈建德,你是谁?”陈建德看了看这个小孩。他对自己认识的人家里的孩子都比较了解,因为毕竟生活圈子就那么大,小孩子也有限。只看了一眼,陈建德就确认自己不认识他。这个小孩的眼神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那种眼神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年龄,那种审视令陈建德这个年龄是他几倍的成年人都感到震颤。
“我叫洪景彬。”小男孩沉默了一下,说道,“这个女孩……她爸爸说,您儿子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和这个女孩儿一起。”
给陈希起名字的人,而且是和这人的女儿一起起名的!答案呼之欲出。这是明崇亮的女儿!陈建德的心里几乎吼了起来。他恨不得立刻把洪景彬揪起来,立刻问出明崇亮的现状。
似乎是被陈建德瞬间改变的气息吓住了,洪景彬警惕地往床上缩了一点,不动声色间已经护住了明梦。陈建德这才意识到这毕竟只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他放轻了语气,柔声问道:“孩子别怕,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带着她到我这里来了?明崇亮发生什么事了?”
“明叔叔说,”洪景彬的眉毛微微皱起,“如果找不到您,可以找一位谢伯伯。”
陈建德愣了一下。等他想通洪景彬的话时,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刚才陈建德几乎双目喷火的表情吓住了洪景彬,这个小孩子不信任他。明崇亮把女儿交给他的时候,肯定形容过自己和谢师傅的体貌特征。这种东西急切间做不得伪,小孩子这是试探。
陈建德非常奇怪,这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多算计。他嘱咐了几句,便起身出门,打算去修鞋摊找谢师傅。门外的老太太们见夫妻二人没有吵起来,显然不是她们预想的,陈建德私生子寻父之类的剧情。见没什么可嚼舌的,说了几句便纷纷离去了。陈建德也没有心情给她们解释什么,急匆匆地跑到谢师傅出摊的地方。刚到街角转弯的地方,他就看见谢师傅的摊子前面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打扮明显不像安分守己的青年,而是一个装扮不良的小混混。但是这个人说话还算平和,没有对谢师傅比较凶恶。陈建德离得远,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不过几句之后,小混混就离开了。陈建德立刻走了过去,对谢师傅说:“谢师傅,生意不错啊!”
“小陈呐!”谢师傅笑了笑,指了指给客人坐的椅子说:“过来坐!”
“不用了谢师傅,我有话跟你说。”陈建德蹲在了谢师傅旁边,“今天晚上早点儿歇了吧。”
“什么事啊?”谢师傅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晚上……”
陈建德的手拍了拍谢师傅的腿,并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睛很坚定地看着他。见陈建德眼神有异,谢师傅心里一凛。他知道陈建德这边是出大事了,不然不会带着这种表情。见此,谢师傅没有声张,立刻收起了摊子,跟着陈建德走了。在路上,陈建德简单地告诉了谢师傅关于洪景彬和明梦的事情。谢师傅大感事态严重,也顾不得把自己的工具送回家,推着推车立刻赶往陈建德的家。
两人来到陈建德的家时,洪景彬仍旧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床头柜上有一瓶启开瓶盖的汽水,但是看起来还没被喝过。洪景彬看着谢师傅,突然跑到他面前,抓起了谢师傅的手。
谢师傅的手上有些老茧,是常年使用那些修鞋工具磨出来的。洪景彬用指甲刮了刮,确定不是假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拉着陈建德和谢师傅,让他们坐在桌边。二人正迷惑不解,只见洪景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地朝二人磕头。陈建德和谢师傅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了起来。谢师傅立刻问:“孩子,你这是干嘛?”
“叔叔,伯伯,”洪景彬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
“孩子,怎么回事?”陈建德的心里立刻感到了一丝不妙,“你快说,发生什么事儿了?”
然而谢师傅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他轻轻地抱起了洪景彬,细声细语地说:“孩子别怕,有什么事儿跟伯伯说,伯伯帮你。”
洪景彬再怎么老成,毕竟只是个孩子。在如此漫长的恐慌之后,终于找到了可以依赖的大人,他还是立刻崩溃了。洪景彬的小嘴巴嘟了起来,睫毛微微一抖,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谢师傅赶快把孩子揽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陈建德几次不耐烦地想要开口,都被谢师傅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洪景彬哭了一小会儿,情绪似乎舒缓了一点儿。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又接过谢师傅递过来的纸,擦了擦鼻涕。陈建德看洪景彬的嗓子都有点哑了,就把那瓶汽水递给了他。洪景彬咕咚咕咚地,几口就把汽水喝光了。
洪景彬喘了几口气,对着陈建德和谢师傅二人,开始讲述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洪景彬讲得非常具体,陈建德和谢师傅半听半猜,也对于事情的真相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洪景彬是清溪著名的“五爷”洪武的儿子。而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要从两天以前说起。
两天前,傍晚,清溪市北城郊。
几辆不起眼的小车停在一个院子门口。洪武走下汽车,有些叹息地看着眼前的房子。“多好的地方。”洪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了。”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洪武身后的一个人劝道,“五爷,上车吧。”
“景彬呢?”此时的洪武--不,应该叫他洪五爷了--转过了头,对着身后的人说。
“他在另一边,是老林的人负责带走的。”这个人轻轻地扶了扶眼镜,“按计划二十分钟后会过来汇合。您放宽心,不会有误的。”
“这家伙,他还是不信任我。”洪五爷摇了摇头,“可恼!”
“五爷重情,一诺千金。”戴眼镜的人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旋即话锋一转,又劝说道,“可是杨朱有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林他象征性地留一手,也是好的。无论对他还是对您,都有好处。”
“……”洪五爷默默无言,仿佛心中还有一丝怒气未消。
“不可以己之心,妄揣他人之意。”眼镜的表情很平淡,但是话说的很重。
“言之有理。”洪五爷点了点头,坐进了车里,“老孙,你儿子也差不多有景彬这么大了吧?”
“孙亭这小子啊……”眼镜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比小五爷小一岁。”
“老何,你呢?”洪五爷说着,看着副驾驶上的那个穿西服的人。
“我啊,”老何笑着摇了摇头,“我家孩子都在美国呢。老大叫何敬唐,今年六岁了,老二是个丫头,刚生下来,小名叫清清。”
“哈哈,挺好啊,”洪五爷笑道,“国内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你看我们这儿基本上都是一个孩子。”几个人闲聊了几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