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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992年冬天,天牛庙村“非农产业长廊”基本上有了雏形。在“沂东第一橡胶厂”建成投产的同时,公路两边又建起大小二十多家店铺。加上原来的鲁南拆车总厂和两家饭店,五里长的路段上有二里半具备了内容。

作为这“非农产业长廊”的设计者与建设者,封合作半年多来付出了许多的心血。除了抓好重点项目村办橡胶厂,他还要考虑“长廊”的总体规划和布局,考虑对于进入“长廊”生产经营者的种种优惠和不优惠的政策。对于每一户要在这里上项目的人家,他都要为其出谋划策,为其联系货款,为其选址,为其奠基,为其起名,为其剪彩开业……响应他的号召最早在此卖水果的一对“弄潮儿”老党员,刚卖了半个月因为误进了一筐坏梨把本钱培净,他亲笔批准村里借给他二百块钱,让他们继续卖下去,使这“弄潮儿”典型得以不倒。他发现“孙二娘饭店”这名称不够大气,了解到来往顾客早已失去对这奇怪店名的兴趣,便找到羊丫建议,将饭店门面重新装潢并易名为“金尊大酒家”,令羊丫十分感激。贩羊皮的费金条决定自办一个小皮革厂,县环保局要收他一笔数额很大的钱,他出面陪他们喝了一回酒好言相劝,让他们收回了成命,让费金条恣得直拍屁股暗地里送给封合作两条“石林”烟以作酬谢……在第二十八个项目——宁二歪嘴的妹妹宁玉洁建的“迷你发屋”开张之后,封合作指挥人在天牛庙村与邻村地界相交的前后两处公路边树立了水泥杆,高高挂起一串两面都写了大字的铁皮。这样,哪边来的行人车辆都会在五华里的行程中先后读到两句话:第一句是“欢迎您光临沂东县天牛庙村非农产业长廊”;第二句是“再见,沂东县天牛庙村非农产业长廊期待着您的再度光临”。

“长廊”的出现很快引起了人们的广泛注意。十里镇诸葛书记和纪为荣镇长早来看过几回,这次又来看过,认为天牛庙村这个典型已经成熟,便决定立即召开现场会予以推广。封合作很自豪,他指挥手下人经过一番认真准备,迎来了现场会的召开。

会议是根据封合作的建议在下午举行的。那些从镇上和各村赶来的干部们一到天牛庙的村界,便见一大群小学生正打鼓吹号手拿花束欢迎他们,封合作则领着其他村干部与他们热烈握手。一些村支书问:合作,镇上开会如果是半天的话都是放在上午,这次怎么变啦?封合作笑着说:下午好嘛。怎么个好法他也不讲。会议先是参观,百多号人在“非农产业长廊”的一家家工厂店铺里出出进进。接着是在橡胶厂大院听封合作的介绍和诸葛书记的主题报告。诸葛书记在讲话中对刚才的参观目标简称为“天牛长廊”,他大讲“天牛长廊”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高度赞扬天牛庙村两委的开拓进取精神,号召全镇都要向他们学习。会议结束已经是傍晚,主持会议的纪镇长宣布天牛庙村两委已经安排了“便餐”,让全体与会人员吃了再走。与会干部走出橡胶厂院子,但见公路上一片光明,各个店铺门口或是成串的彩灯,或是变幻的霓虹灯,让人眼花缭乱。干部们不由得一起发出感慨:哎呀,“天牛长廊”真是不错!至此,他们也明白了会议放在下午开的妙处。

按照封合作的安排,镇上的主要领导在“金尊大酒家”吃,其他人则分散到另外的七家饭店。每一处每一桌都是好烟好酒好菜,干部们至醉方休。这一顿“便餐”,花去了村里的三千六百块钱。

现场会后,“天牛长廊”名闻遐迩。县里也把这里当成了典型,经常组织人前来参观,要求让“天牛经验”在全县开花结果。一时间,沂东县境内凡是靠近公路的村庄都挂出了“××村非农产业长廊”的招牌,招牌下则是稀稀落落的一些建筑物。县里的秀才们便写了通讯登在省报上,称:“沂东建成二百公里非农产业长廊,十万人离土不离乡投身二、三产业”,文章中还重点举了天牛庙村这个例子,并写该村支书封合作是多么有魄力有胆识。封合作接到报纸后,让团支部书记、年轻的高中毕业生费雯雯用普通话在大喇叭里连播了三天。每次播完,封合作都要接着来一段“编者按”,主要意思是要让全村人懂得在成绩面前不骄傲,再接再厉建新功。关于怎样建新功,他提出:一年内要把“五里长廊”全部建满项目;让天牛庙非农业产值与农业产值对等。

与此同时,村里也开始收当年提留,卖下年的高价地。提留是按人头的,一人交一百四。大部分户一听都十分惊讶:去年一人有一亩多地才收一百,今年高价地已经收去一份了,那半亩口粮田就收一百四,还让人活不活?封合作向大伙解释:除了交镇上的一笔,村里收的确实比去年多了点,但是这笔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村里计划在“长廊”再建两个工厂,一个是塑料厂,一个织布厂,加上已有的橡胶厂,能够容纳几百名剩余劳力,能够创造几百万元的产值近百万元的利润,到那时村里就不再向各家各户收提留了,上级再搞这这那那的集资,全由村里担着!讲完这些,封合作道:反正道理已经跟大伙讲明了,希望大伙赶快如数交上。半个月为限,晚交一天就加罚百分之十!

听说迟交重罚,一家家便都慌慌地去交。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妇女们数数钱不够,便急忙跑到镇上发电报给男人,弄得镇邮局职员一见乡下妇女来发电报,就胸有成竹立即代其填好了电文:“村里收钱速回”。

封大脚对交提留的态度历来积极。今年一接到通知,他便催促二孙子运垒说:“快交快交!自古道:交上皇粮不怕天。咱把该交的交上,谁也不敢怎么着咱!”运垒便从卖粮卖油的收入里抽出大半去了村部。奇怪的是,他五口人应交七百,村会计去却向他要一千四百二。他问为啥多要,会计说:你装什么憨?你多种了九亩地不该多交?运垒想一想明白了,原来村里是将他跟爷爷拾来的撂荒地也算上了。他急出一头汗来,说:“那是人家扔了的呀!人家不种俺才种的呀!”会计道:“人家扔了的也是村里的,村里应该收你的钱。”运垒说:“不对,这地人家已经给村里一份钱了,俺就是要交,也得交给原来的承包户才是。”会计说:“就得交给村里,这是村两委决定的。我说你快交吧,一亩才八十,比原价便宜多啦!”运垒说不过会计,就低头耷脑回了家。跟爷爷一说这事,大脚老汉登时气得浑身乱抖:“这是什么熊事?还讲理不讲理?”

但他算一算,这九亩地虽然没有施肥产量很低,却也收了四千多斤地瓜干,能卖两千块钱,交上七百二十也还剩一千多块,心里的火气便小了一些。他对孙子说:“叫交就交吧。”但在孙子拿着钱走了之后,他觉得不对劲:这么一来,村里多收了,咱家也多收了,可是地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少收了。这账到底该怎么算呢?算来算去算不清楚,老汉便倒头睡去,不愿再算了。

村里卖高价地卖得很不顺利。一千多亩张出榜来,底价还是按原来的,像去年秋后那样竞价争买的现象却再没出现,过了整整两天才有几十亩被人选走。封合作看见这种局势,只好召开村两委会,决定将地价统统降百分之十。这样,才出现了一些买的,但也不是太踊跃,三天中才有一半的地有了主儿。剩下的,封合作只好再降百分之十。

就在第二次降价之后,突然有个外号叫“封大能”的村民站出来,用一万元现金买走了一百二十亩。这个封大能年届四十,会多种手艺,整年在外头挣钱,这回却一下买了这么多地,让村民们十分惊诧。封大脚也被这消息震动,亲自找到他问:“大能,你再能还能种得了一百多亩地?”封大能微微一笑:“大叔你看你的脑子——我种不过来就不会雇人种?”大脚老汉这时意识到自己的脑子真是有点笨——过去宁学祥有六七百亩都种得过来,封大能这一百亩算什么?咳咳,眼下的世道真是变了,不光开工厂办饭店可以雇人,连种地也可以雇人啦。他给封大能算一算,这一百亩地的价钱已经够便宜的了,即使加上各种本钱和雇人的工钱,也到不了收入的一半。这就是说,封大能种上一年至少要赚个两三万。他不由得暗暗惊叹:啊呀呀,这个大能可真有脑子呀!

他决定,让孙子运垒也赶紧买去。但回到家把这想法一说,运垒却立即摇头:“爷爷,这事好是好,可咱办不了。”

老汉问:“怎么办不了?”

运垒道:“咱没有本钱。买这一百地,不光要一万现金,还要买拖拉机、买化肥、买种子、买农药,还要像办工厂那样开工资给干活的,这些,没有个一两万是不行的。你说咱到哪里弄这么多钱?”

老汉让孙子这么一算就算瘪了,垂头丧气地道:“唉,咱家还是不行呀!你爷爷种了一辈子地,是个土庄户。到了你这里,也还是个土庄户!”

祖孙俩根据家中财力合计了一番,最后去买了八亩作罢。

大脚与孙子学不了封大能,但有些人却学得了。几天中,就出现了四户买五十亩以上的。买三十亩二十亩的就很多了。封合作对这种现象的出现十分高兴,他说:“太好啦太好啦!土地向种田大户手里集中,实行规模经营,这就是农业现代化的方向!”

至此,天牛庙村高价地的第二次买卖终于完结。

提留款、高价地款以及对拾种撂荒地的户加收的款集中起来,便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封合作经过一番筹划,决定除了留下一些做村里的日常花销,拿一部分投到橡胶厂建雨靴生产线,拿一部分新建塑料厂。另外的一部分,本来是要建织布厂的,但封合作觉得应该先用它买车。在十里镇,已经有四个村买了轿车,现在天牛庙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村,二、三产业这么发达,同外界的联系这么频繁,没有一辆小轿车也实在不方便。再说,本村封运品一个个体户都已坐了好几年“伏尔加”,我一个书记出门却骑摩托,也真是******掉价。买,马上买!封合作下定了决心。

买什么样的好呢?他想,要买就必须买能够压倒封运品的。那么就买“桑塔那”。但他算了算,除了雨靴生产线和塑料厂的投资,剩下的仅能买一辆八九万元的“夏利”。尚缺的这一半怎么办?那么就贷款吧。

封合作把这方案拿到村两委会议上,却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善于理财的村主任宁山青像害牙疼一样“咝咝”地吸着气说:“将近二十万呀!全村人均一百呀!这还了得!咱们坐上它,村民还不骂咱个七开六透气!不行,我看不行!”支部副书记费红卫也说:“桑塔那是太高级了,咱买个‘达契亚’吧,三四万块,又能坐人又能拉货。”大多数村干部也都同意买“达契亚”。然而封合作没有让步,他皱着眉头道:“整天说解放思想,解放思想,一到具体事上就不解放了。买桑塔那是花钱多点,可咱们要懂得高点起步。弄辆达契亚,跟个皮包公司老板似的,像什么话!”但大家还是没被他说服,尤其是宁山青的反对态度仍然十分鲜明。封合作最后敲敲桌子说:“要民主,更得要集中,买车的问题就这么决定了,我这个当班长的就说了算!”他这么一讲,与会者便都不再吭声了。

几天后,贷款到手,一辆崭新的枣红色桑塔那从县城买来了。天牛庙的村民们看见这物,十有八九在暗地里骂骂咧咧。更有些大胆的小青年,每当封合作不在,便扯着原在县运输公司当临时工,现被封合作叫回来担任司机的宁****,非让他打开车门进去坐一坐不可。宁****如果不同意他们就骂:“****姐你敢不开?这车上有老子一百块钱,不行的话咱就抠下个车眼(车灯)来!”宁****只好乖乖地开门,有时还得根据他们的要求在院子里开上一两圈。

封合作不在乎村中的一片汹汹之声,整天坐着车往外跑。在天牛庙——十里街——县城这二十公里的路上,这辆牌号为“30701”的桑塔那经常如一道红色闪电飞来飞去。他去开会,去联系业务,去洽谈生意,去为工厂买一些必需的物品,忙得不可开交。

在他一次次的外出时,封合作很想带那些与她缠绵缱绻过的女人一块儿,让她们尝尝坐小车的滋味,以此作为对她们的奖赏。但眼下已近年底,外出打工的男人们陆续返回,这些女人突然良心发现,老老实实呆在丈夫的怀抱,封合作不便落实这种奖赏。她能带的唯一女人是刘正莲。这女人的丈夫费大木实在可恶,一年中连一封信也没寄回家,到年底了也还不回来。刘正莲对自己的男人很生气,同时也有了充足的理由去领取封合作的奖赏。当然,封合作对她是早已有过奖赏的,那就是让她到橡胶厂当现金出纳。她已经舒舒服服地在厂里坐了两个多月,用她摸熟了封合作全身的一双纤手点数着工厂的收入与支出。现在封合作要给她另外的奖赏,她自然乐意接受,曾有好几回打扮得漂漂亮亮坐上小车上镇进城。到外头,封合作办事她跟着,封合作请客她也入席。在吃饱喝足坐车回村时,她不胜酒力脖梗儿发软,只好将一张含春的粉脸歪在封合作的肩上。这时封合作便会叮嘱司机:“注意掌握方向呵。”宁****便目不斜视紧握方向盘,对身后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封合作进县城时做的另一件事情,便是拜会他的老熟人和老同学。他中学时的同学在县城有一大批,其中有一些混成了科局长或者经理之类,封合作以前是羞于见他们的,有时在大街上遇见他们,常常掉过脸装作没看见擦肩而过。但自从坐上轿车,他便加强了与他们的联系。见面后底气十足地与他们吹一会,有时还喝上一壶,然后醉醺醺地高声说笑着与他们握别,坐上小车在他们的再见手势下悠悠离去。

这一天,他又去了县文物管理所。这文管所的所长秋生寒与他在县一中住同一宿舍。此人头脑聪明,学习一直冒尖,顺顺当当考上了北大考古专业。然而聪明的他做了件不聪明的事:在大学将要毕业他回县里过寒假时,竟与新华书店一个比他大六岁的老姑娘恋爱了。这样,他只能放弃进大城市的机会,回到沂东干。十年下去,他虽然被提升为文管所长,但业务上一直没有建树,整天守着一堆被行家称之为“大路货”的出土文物混日子。文物管理工作需要车辆,秋生寒往县长那里跑了好几年,才要来了一辆县政府淘汰下来的破“上海”,发动机聒噪得像头老牛,跑一段路就要歇一歇。封合作以前见他时,秋生寒瞅瞅老婆不在场,常自嘲道:“你看我不愧是搞考古的,什么都弄来老的:老婆是老的,车也是老的。”尽管秋生寒说得伤心,但那时的封合作听后还是自卑:咳,你再怎么说也比我强,你老婆再老也是脱产的,你的车再旧我也没有。可是现在封合作的感觉不同了,他把桑塔那停在文管所门前,看见老同学像摸别人的年轻老婆一样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车,心里那股难以形容的惬意像河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到破破烂烂的办公室里坐下,封合作发现那儿还坐着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秋生寒向他介绍一下,原来是南京大学到这里搞考古的。老的是宋教授,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是他的研究生。闲谈几句,封合作想起自己村里的铁牛样子很奇怪但一直不知是何物,便向他们讲了。这引起了三位考古工作者的兴趣,想去看看实物。封合作说:“这好办,各位老师请上车!”到门外车上,宋教授坐前,另外四人挤在后头,立即驶离县城向天牛庙的方向奔去。

来到村前铁牛那儿,宋教授近前只看了一眼,便连声说:“不得了不得了!”秋生寒与封合作问他为何这样说,宋教授道:“我怀疑这是块陨石。”

“陨石?”封合作吃一惊,接着想起村中辈辈相传的尼姑打落天牛的故事,便向他们讲述了一遍。宋教授点点头:“这恰恰从民间传说的途径证实了这点。你们看,它表面结构粗糙,普遍存在气孔,这正是陨石的特征。”他的两个弟子都同意导师的猜测。秋生寒也频频点头:“对对对!对对对!”

宋教授让封合作从村中找来镢头,让男弟子往铁牛的底部刨。刨了四、五十厘米深,便刨出了铁牛坐落的基岩。那是一种呈浅黄色、与铁牛迥然不同的石头。在二者之间,还有着一层灰黄颜色、用手一剥即可分离的薄壳。宋教授指着它道:“看,这层薄壳就是陨石在撞入基岩的一瞬间,与其接触部位的岩石受热迅速融化的结果。”

接着,师生几个便用卷尺左量右量,量完算了算,说它重约四至五吨。宋教授说:“如果确定为陨石,从质量来说,它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是罕见的。”

封合作兴奋无比:“这么说,是无价之宝呀!”

秋生寒在一旁敲着自己的脑壳连声说:“你看你看,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发现呢!”

宋教授说:“但光靠猜测还不够,还需要用有关手段检测。封书记,我们从上面取一点标本带回去分析一下可不可以?”

封合作说:“可以!可以!”

这时,两个研究生就拿出一把小钢锯,从铁牛身上选好突出的一块往下锯。但此物十分坚硬,钢锯在上面拉了好大一会儿才拉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累得女研究生娇喘不止。封合作看了说:“我来!”遂把她换了下去。

在他们的考察过程中,旁边早已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封合作觉得手腕子发酸,抬头看看,便叫两个青年上来替。小青年很不情愿地走上前来,接过书记与文管所长手中的锯,又让它“哧哧”地响起来。

蹲着的正干,站着的正说,突然从人圈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快住下!快别作孽!”

人们转脸去看,原来是大脚老汉来了。老汉挤进人圈,扑上前去,一下子就把钢锯夺到了手中。有人说:“看吧,这老汉又是五八年的劲头!”

这话引出了那些上年纪的人对三十四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那时是上级发了号召,要让“钢铁元帅升帐”,“超英(国)赶美(国)”,于是就掀起了一场全国人民不分行业一概大炼钢铁的狂潮。十里街人民公社也是这样,庄稼该种的不种了,该收的不收了,大人小孩全去炼铁。一座座土高炉建起来,日夜闪着熊熊火光。高炉里先是装矿石,后来觉得矿石不好炼,公社便号召大伙贡献家里的铁家伙。村支书封铁头第一个把家中的铁饭锅拎出来,“啪”地摔成二十四瓣,然后让大伙也向他学习。不只饭锅,门鼻子、灯碗子、墙上的钉子……总之只要是铁的,再留在家里就是错误的,就是与人民公社对抗。这些东西一一投进土高炉,土高炉又像拉尿一样把它们一坨坨拉出来,干部们就用这些本来有用现在却无用的东西向上级汇报:今天又放了多大的“卫星”,明天又放了多大的“卫星”。“卫星”要不断地放下去,然而造“卫星”的材料却一天比一天难寻。有人就想到了天牛庙的那个奇物,说:“那东西很像铁矿石,用它一准能炼出铁来!”于是干部就带人来了。这么大一个家伙,是无法投进土高炉的,只能把它搞成碎块。可是他们用镢头刨,刨不下一点点渣儿;用大锤敲,连个白点子也敲不出来。有人就去公社机械厂拿来钢锯锯它。刚刚锯出一道口子,封大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痛骂锯铁牛的人,说这铁牛是神物,你们怎敢造这大孽。一边骂,一边夺下锯来将其摔断。封铁头看到这个整天不到集体干活的老懒虫竟敢当炼铁运动的绊脚石,就把他拉走,让人再到公社去拿锯条。可是被派去的人想想封大脚说的,走到半路便回来了,说是公社机械厂再没有锯条了,封铁头只好作罢。这样,铁牛身上依然卧在这里身上却多了一道伤口。从第二年开始,那场******爆发,村里先后饿死了一百多口人。封大脚拖着肿得老粗的两腿到处说:“看看吧,得罪了铁牛,这就是报应!”……

封合作虽然那时还小,但也听说过这故事。他这时向老汉解释:铁牛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南京的教授要弄一小块去作鉴定。大脚老汉说:“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就是神物!就动不得!”女研究生见听老汉说的十分可笑,便走上前向他讲科学道理,说陨石虽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并不是神物。老汉把眼一翻:“不是神物,那是谁叫它掉下来的?嗯?”这问题一时讲不清,女研究生只好对封合作摇头笑笑:“你们这里的人就这么愚昧呀?”

这话严重地刺激了封合作。他皱着眉头对老汉吼道:“你别在这里丢天牛庙的人啦!你快回家吧!”老汉却不屈不挠,跺着脚说:“合作你甭跟我耍高腔!你爹我都能挡了,我就挡不了你?”

封合作决定来硬的。他用力夺下老汉手里的锯条,让司机宁****把他强行送回去。宁****遵命而行,像牵老驴一样把他拉走了。谁知宁****刚回来,这边的锯痕刚深了一点点,老汉又闹闹嚷嚷地回来了。封合作气恼地打开桑塔那车门,把老汉塞进去,命令宁****快把他拉走。在围观者发出的一片哄笑声,暂时流放捣乱分子的小轿车开向了村外的公路。

等大脚老汉坐了一会平生从没坐过的小轿车转回来,铁牛身上已有童拳大的一块去了教授手中。老汉上前摸着那块齐刷刷的伤痕,痛心疾首地嚷:“你们等着吧!铁牛会叫你们吃吃亏的!”

宋教授与他的弟子并不理会老汉的告诫,他们向封合作交代过要把陨石严加保护等话,就带着收获的喜悦回城了。

他们走后,封合作立即落实保护措施:派人砌了一道砖墙,墙门上加锁,将铁牛严严实实地圈了起来,再不许人们动它。但村民们对此举并不理解,有人说:“它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能值多少钱?论斤卖,能赶上封运品拆下来的汽车零件?”

封合作却懂得陨石的价值。他落实了保护措施后,想到这样的大事应该向镇上报告一声才对,便坐车去了十里街。

诸葛书记正好在家,听完他的汇报后也甚感兴趣,指示封合作一定要看护好铁牛,等宋教授的鉴定结果出来赶快向他报告。说完这事,封合作又向书记汇报“天牛长廊”的新进展。说到雨靴生产线正在安装,塑料厂已经破土动工,诸葛书记连连点头表示赞赏。

接着,诸葛书记脸色转为严肃。他说:“合作同志,我正要找你谈谈。”封合作心里一惊,忙问:“书记,谈什么?”诸葛书记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晃晃说:“有人反映你的问题。如果情况属实的话你要注意。”随后,诸葛书记便点了封合作几个问题,一个是讲派场买轿车的事;一个是大吃大喝的事;再一个是生活作风方面的事。

封合作倒吸一口凉气,想:这是哪个****的告我?他镇定了片刻,便开口向书记解释并分辩。他说买车的事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是工作需要,是大势所趋。吃喝现象在天牛庙是有的,但并不存在“大”的问题,因为二、三产业摊子铺大了,应酬自然也多,但那都是正常的。至于作风问题请领导放心,我封合作从来不乱搞女人,如果领导查出这事,想给什么处分就给什么处分!

在封合作解释和分辩的过程中,诸葛书记并没表现出恼怒,相反的是,他还不时将头点上一点。末了,他说:“合作同志,有人反映问题是正常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对你来说,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后注意就是了。说实在的,我是个很爱护同志的人,从来不轻易断送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尤其是你,这几年工作比较出色,镇党委也应该保住你这典型。希望你今后千万注意,千万不要犯了错误。”

封合作看出诸葛书记没有认真追究的意思,不由得感激涕零,说了好多感激的话,表了好多决心。最后,他决定要弄清那个写信的人,便小心翼翼问书记:“我想跟写信的同志好好交换一下意见,书记你能告诉他是谁吗?”诸葛书记连连摇头:“封合作同志,这不能告诉你,这是党性原则所不容许的。”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合作你要注意这个动态,如果写信的人继续往上反映,到了县里就不好说了。”

见诸葛书记这样说,封合作低头想了片刻,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他去县城买了条金项链,回头又去了镇上。到诸葛书记那里,他递上那项链说,听说嫂夫人快过生日了,特来表示表示。诸葛书记先是不要,后见封合作硬把东西给塞进了抽屉,他也不好再往外拿了。

说了一阵别的,诸葛书记忽然说要去厕所让他稍候,便撕了两张公文纸走了。封合作等他出门后,立即去桌上翻看,很快找到了那封落款为天牛庙的信。抽出信纸看看,虽然信尾上没署名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笔迹出自何人之手。

那是天牛庙已经下台十多年的前任支书郭自卫写的。

进入冬天,绣绣老太的病愈发重了起来。夏天和秋天,她虽然痴痴呆呆,虽然又去过几回宁家老宅,但吃饭穿衣还是能够自己完成的。不料到了腊月里,她连这些事情都做不到了,每到吃饭时,孙子孙媳把她扶到桌边坐下,她也只是睁着一对茫然无神的眼不动一动。大脚老汉叹口气说:“枝子她娘,你可熬到福份上啦,连吃饭都要人喂啦!”老汉端起碗,夹起一筷子饭说:“枝子她娘,你张口!”老太太便张口接住。见她囫囵吞枣般咽下,老汉又夹起一筷子说:“来,再张口!”老太太又张口接住囫囵吞枣般咽下……吃完饭,孙子把她扶到旁边椅子上,她便一直坐在那里不动一动。好在她拉屎撒尿还知道喊人:“我拉呀!”,“我尿呀!”听到喊声,家里人便把她扶到院子里,为她解开裤子让她蹲下。蹲过了,再回去坐着一动不动。晚上还是这样,直到老汉说:“枝子她娘,上床睡觉啦!”她便转脸瞅一瞅床,由老汉扶她上床、脱衣,随后躺在那里似睡非睡。大脚老汉躺下去,都要给她说一阵子话,或者回忆他们的往日生活,或是讲村里新近发生的事情。老太太似乎在听,但也不回话,只是在老汉同她说话的间隙里发出一些既像答应又像呻吟的声音。老汉不在乎老太太有无反应,仍然絮絮叨叨地讲下去,直讲得自己困了,呵欠连声了,才说一句:“枝子她娘,咱睡吧,咱睡吧。”头往枕上一歪便哼哼打起呼噜……

老汉那天坐了一阵小轿车,骂骂咧咧地回家,忽然发现绣绣闭着眼歪在了地上。他急忙从东厢房里喊出孙子,同他一起把她抬到床上去。他俯下身去喊:“枝子她娘!枝子她娘!”老太太睁一下眼,似瞅非瞅地向他一亮,随即又闭上了。老汉跺着脚道:“你看你看,我说得罪了铁牛会出事吧,这不是立马出啦!”

运垒飞快地去叫来本村医生宁四眼。宁四眼来看了一番,说看不出是什么病。运垒急了,说:“怎么看不出来呢?你是干什么吃的?”宁四眼慢悠悠地道:“运垒你不要发火,你知不知道‘无疾而终’这现象?你奶奶似乎就是无疾而终。”运垒道:“你是说,俺奶奶要不行啦?”宁四眼点点头:“我看还是准备准备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脚老汉道:“运垒,你奶奶到了旬头了,你快去叫你娘你姑吧。”运垒便推了自行车急忙向外走。

等枝子、羊丫赶来,细粉与孙女月月也赶来,老太太还是闭目昏睡。她们向她喊几声,她勉强睁一下眼,接着又昏睡过去。大家要把她送城里医院,大脚老汉却不让,他说:“蚕老了就该做茧,人老了就该入棺。她这是到时候了,别折腾啦,就叫她在自己家里上路吧。”大家只好作罢。众人守了她半夜,老太太一直睡着。枝子说:“看来今夜里没事。”细粉说:“这是等她大孙子呀——他奶奶,运品住在城里,今晚就不去叫了吧,你等他明天来看你!”

老太太到第二天还是这样。封运品到厂里后得知了消息,连忙过来看望奶奶。他一来也说赶快送县医院,别人向他讲了爷爷的意见,他便没再坚持。

他坐到床边,向瘦瘦小小的奶奶瞅了片刻,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便哽咽着叫:“奶奶,奶奶……”

绣绣老太睁开了眼。这一回她没再匆忙闭上,只是将眼睛久久地看着孙子的脸。

封运品道:“奶奶,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时,奶奶眼里竟奇怪地现出了羞涩,与此同时那张脸上也有红晕出现。众人正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模样,老太太竟然开口了。

她向大孙子把嘴张了好几张,终于说:“你不知道,俺在山上,没叫马子怎么样。”

封运品大惑不解,问:“奶奶你说什么?”

老太太又道:“俺在山上没事,真的没事。俺没叫马子那样。你信不信?”

大脚老汉一下子老泪纵横,急忙拨开孙子,抓着老太太的手说:“枝子她娘,你甭说啦!甭说啦!”

老太太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你信不信?你到底信不信?”

老汉流着两行长泪道:“俺信!俺信!俺信呀枝子她娘……”

枝子和羊丫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都趴到娘身上大哭。就连细粉也在一边暗暗抹起了眼泪。

绣绣老太这时说:“信就好,信就好,信就好……”她说得一声比一声弱,同时脸上的红晕也如落日后的晚霞一样悠悠消失。说到最后已听不到声音了,只见她嘴角一扯,绽出一个笑容,那口气便如游丝一般断了……

每当夜幕降临,“非农产业长廊”闪烁着一片灯光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晃动着又宽又矮像小门扇一般的身子,如幽灵似地在街上游荡。

这人是郭自卫。他每走在这布满工厂与店铺的大街上,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在六年前离开了天牛庙,去年冬天才回来,一回来就亲眼目睹了村里的巨大变化。但他并没有为之欣喜,相反的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醋意甚至敌意。时至如今,他对封铁头、封合作父子越来越痛恨了。尤其是对封铁头个老东西,他简直是恨之入骨。是不假,当年他退下来,封铁头是让他接班当了书记,可现在想来那不能算老铁头对自己的恩赐。论能力与人品,当时他在全村也是出众的;论出身,他爹郭小说是个老长工、老党员、老干部,身为食堂主任却饿死了自己的故事一直被村民们传颂。想不到,老铁头只是把他当作临时过渡,最终还是让他儿子掌了大权,况且是用了那种卑鄙的手段!******,果园被毁是我的过错吗?当时不是你当天牛庙的太上皇事事都说了算吗?如果不是你发话要分就分个彻底,谁敢把果园分到户?最后你却反打一耙,用它当把柄赶我下台,你说你狠也不狠?

郭自卫对下台后的经历不堪回首。不能当书记了他曾万念俱灰,不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怎样熬下去。他白天到责任田里干活时,灰溜溜地像个老鼠最怕见人;夜晚听到本该播送自己声音的大喇叭传出封合作的声音,他痛苦得要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半年过去,他才在自己灰暗的日子里点上一盏明灯让自己打起了精神:他要生个儿子。他已经有了两个丫头,当书记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再生,可是现在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儿子。“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这成了他的黄金信条。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好不容易让老婆怀孕了,足月后却又生了个丫头。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这当然是超生,他被开除党籍并被罚款两千。但他不改初衷,党籍的丢失更让他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时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吴香苹一天找他一趟,催他去做绝育手术,他为了保全自己那根无比重要的输精管,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带全家离开天牛庙去了东北。在吉林长白山麓一条深山沟里,他帮人家种人参,一气住了五年。这五年中他始终没忘他的首要大事,干完一天活后便在那臭烘烘的东北大炕上跟老婆鼓捣。结果弄出来的还是个丫头。看着炕上一溜四个相同品种的,郭自卫跟老婆抱头痛哭。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郭自卫又开始了新的努力。过了两年,一个带把儿的终于在那座大炕上降生了,郭自卫欣喜若狂,儿子刚满月就带全家回了天牛庙。可是到家后郭自卫方知道他并不是“凯旋归来”,因为封合作丝毫不讲情面,对他进行了十分严厉的处罚,不但不给他补新生儿的土地,还让交六千块钱,否则就要拆他的屋。郭自卫只好将在东北攒下的四千全部拿出,又求借了两千,才把自己的三间老屋保住。

这样,郭自卫就面临了严重的生存窘境:大小七口人却只有原先分的、这几年让人代种的三亩地。正考虑怎么办,封合作推行“两田制”,他的三亩地又被抽去了一半!高价地他是无力买的,封合作极力倡导的“二、三产业”他更不敢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地扔给老婆和十七岁的大闺女,他到外头打工去。春天出门,他去了济南雇给人建楼。砌了半年的砖,手上不知磨去了几层皮肉,到头来却因包工头席卷全部工程款逃走,他落了个两手空空回家。回家后他又遇上村里收提留,面对那么多的款项当然又是一番借贷……

眼下进入腊月,年味儿越来越浓,郭自卫却愁肠百结。他不知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想来想去,他甚至想到了卖闺女。他想如果闺女找婆家,他一定狠狠地要一笔彩礼钱,来补一补自己的亏空。可是闺女最大的只有十七,要卖的话也得等上两三年。那么这两三年怎么熬呢?

郭自卫整天想这事。在家想,面对一群孩子却越想越烦,他便到外头想。他茫茫然走出家门,六神无主地在村里转悠。他看着这个庞大的村子想:现在主宰这个村子的人本该是我呀。转到公路上,看见这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繁华,他并不服气封合作,心里说:社会总是要发展的,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我当书记也会这样!当他看到封合作坐着小轿车窜来窜去并频频到饭店吃喝时,心中的愤愤更为浓重了:你奶奶的可真神气真痛快呀!尤其是当他听到关于封合作与一些女人之间的事情后,他为搞清事实亲自守在大木家门口、亲眼看见封合作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的醋意与怨艾突然全部转化成了义愤:封合作呀封合作,你这是作恶多端呀,你等着,我不把你弄下来搞成臭****,我头朝下走路!于是,他回到家中,找出了那支多年没再用过的钢笔……

信在扔进十里街上的邮筒后,郭自卫便一天天地等待着。他相信自己那封信的份量。这些日子,他在“非农产业长廊”转悠得更勤了。一边转悠,一边想像着封合作倒台和天牛庙村易主的情景,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快意。

这一晚他转悠到“金尊大酒家”门外,又放慢了脚步。他知道,这是封合作最常来的地方。曾经有无数次,他听见店中传出封合作等人的说笑和伴有“卡拉OK”的歌唱,心中的痛恨达到了极点。他想看看今天封合作是不是又在这里,但他没听到他的声音。刚要走开,门口却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是店老板羊丫出来了。羊丫笑着说:“是郭大哥吧?我正要找你,这下巧了。”郭自卫忐忑不安地问:“找我干啥?”羊丫道:“已经到冬天了,我想新上个东北火锅的名堂,可是不知用什么料子,你快来给俺讲讲!”郭自卫想了想,东北火锅他是吃过的,他在那里的几个冬天里,参加过东北人围坐在炕头吃火锅划拳喝酒的场合,就萌生了诲人不倦的念头,两只脚也跟在羊丫后头迈进了“金尊大酒家”的门口。

到了厨房,孙立胜正以很少见的清醒状态守在那里,一见郭自卫,他这个一级厨师立即现出了十分谦虚的表情。这让郭自卫心里很受用。等孙立胜把一只火锅摆好,他就俨然像个美食家那般指点起来。不大一会儿水滚菜就,羊丫说:“来,郭大哥到外头喝一盅,要不然这火锅就浪费啦!”郭自卫觉得火锅是他指导出来的,受之无愧,便跟他们两口子到一个布置得很讲究的单间里坐下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这时孙立胜醉眼朦胧,歪歪扭扭走到后面睡了。剩下羊丫一人,她喊:“小李,拾掇完了吗?拾掇完了也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声音刚落,便有一个漂亮小妞笑吟吟地走进来,坐到了郭自卫身边。羊丫向她介绍:“这是郭大哥,闯过东北的。”小李便甜甜地叫大哥,说着就向他敬酒。郭自卫喝下小李敬的酒心里很舒服。他早在以前的晚上隔门目睹过这小妞,每回见了都为她的俊俏而惊叹。他曾打听过这小妞的来历,有人说是从外县过来的。今天能喝这小妞敬的酒,真是他想不到的。他肚里早已装了半斤多二锅头,此时一高兴,话就多了起来,大谈他在东北的见闻。说到“东北三大怪”,大姑娘叼着旱烟袋之类,把小李逗得咯咯作笑。

羊丫这时说要去结一下账,让二人先喝着,她便走出去了。她走后,郭自卫还继续说。说着说着,那小李忽然趴到他怀里来了。这让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他在村里曾听到一些传言,说羊丫雇来的服务员中有不够正经卖身挣钱的,可没料到真有这样的。想到自己囊空如洗,他急忙说:“小李,快起来快起来!”小李却不起,晃着小身子说:“不嘛,我不向你要钱嘛,只是想跟你玩玩嘛!”这么一说,郭自卫就认定是羊丫对他这位火锅老师的酬谢,就心安理得地坐着不动。他感觉到,那小李将手在他怀里动了几下,然后插到了他的裤腰里。体会着那种味道,郭自卫激动得浑身发抖。不料,小李的手并没奔赴他所预期的目标,却在他的毛丛里狠狠抓了一把,然后迅速起身,捏着那只小手走了出去。没等郭自卫想清这是怎么回事,羊丫却气冲冲地进来了。她说:“郭大哥,我好酒好菜敬你,你为啥要强奸小李?”郭自卫面色如酱急忙说:“不是强奸,是她……”羊丫说:“你不要争辩,人家把证据都拿到了。”说着她扬扬手中折叠着的一块餐巾纸。郭自卫脑壳“铮儿”一响,连忙向羊丫哀求,要她饶了他。羊丫冷冷地说:“饶也容易,只一条:你甭暗地里拆合作的台。”郭自卫立马看清了他所陷入的圈套,同时也明白了羊丫与封合作的关系。他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

走出门外,郭自卫摸一把隐隐作疼的腹下,仰面长叹泪飞如雨。

临近过年时大木还没回来,刘正莲才真地慌了。她说:“毁了,这王八羔子真是出事了。”从此,她再也不人前人后地骂丈夫,再也不与封合作幽会,只是一天天坐在家里焦灼地等待。

大年三十晚上,她包好饺子,把儿子哄睡,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坐在那里,高竖着两只耳朵听门外的动静。然而等了一夜,那没有上闩的院门始终无人推开。初一早晨,这女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老笼头见儿媳妇这样子,也忍不住蹲到一边哭。一老一少的哭声凄惨无比,夹在响遍全村的鞭炮声中格外刺耳。

自然少不了来看慰的人。大家好容易把翁媳俩的哭声劝住,便七嘴八舌地猜度大木的下落。有人说他可能病了,有人说他可能光顾挣钱就不回家了,但这些说法都被他们又一一否定,因为无论怎样他也该给家里来封信或拍个电报。后来,有人想起大脚老汉他外甥的遭遇,说:“该不是跟他那样碰上喝血鬼了吧?”这怀疑渐渐成了众人的共识,就给出主意:快让三国带着,到那里找一找吧!

翁媳俩也觉得这主意可行。刘正莲立马去找大脚老汉,让他动员三国带她寻夫。老汉见这女人委实可怜,就与她一块到了闺女家。三国先是不敢,怕那些吸血鬼下毒手,但经不住姥爷的劝说,便点头答应,在大年初三这天跟刘正莲上路了。

来到河间市,找到那个小旅馆,藏在附近张望半天,却没见有吸血鬼的面孔出现。大着胆子找人问问,人家说:你找他们干嘛?公安局早把他们抓了,头子也给枪毙了。刘正莲一听再无希望,一路大哭着回了他们住的旅馆。

到旅馆后刘正莲还是哭,三国劝她道:你甭哭啦。不光你可怜,世上可怜的人很多。这时他就说起他的事情。他说他找了个媳妇好几年了,因为没钱就是娶不来。今年想挣钱又在这里摊了事。回家后这半年因为身体不好,连农活都干得不多。到了年底想,老丈人还能不同情他的遭遇?又向他提出结婚要求,想不到老丈人还是要彩电,没有彩电还是不给闺女。说着说着泪流不止。

这回轮到刘正莲安慰他了。她给小伙子擦擦眼泪,呆呆地瞅他半天,然后开口道:“三国,还有不要彩电的女人,你要不要?”

三国说:“在哪里?只要她愿跟我!”

刘正莲说:“可惜比你大几岁。”

三国说:“大几岁也不要紧。”

刘正莲说:“可惜她不是黄花闺女了。”

三国说:“我穷上这样子,还在乎那些?”

刘正莲把头一低,泪珠子便纷纷落到膝上。三国也明白女人的心思了,鼓足勇气说:“这样也好。你男人肯定是不在世上了。”

当天夜里,二人就睡到一个床上。

回到家,刘正莲抱着儿子大哭一场,然后将他往公公怀里一推,说了要改嫁三国的事。老笼头死活不同意,把孙子往回塞,刘正莲又哭。哭一阵她说:“他爷爷,我嫁给三国不要紧,只要你儿子回来,我也就立马回天牛庙!”这么一来,老笼头再也无话可说了。

与此同时三国也把这事告诉了家人和亲戚。别人都没多少异议,只有他姥爷反对。大脚老汉亲自跑到闺女家阻止外甥,说他一个童身青年怎么能找一个过了水的女人。可是再三劝说外甥不听,老汉只好摇摇头作罢。

正月初十,三国举行了再简单不过的婚礼,把刘正莲娶到了家里。

他们结婚后的第五天,镇派出所的小仲忽然来到天牛庙,问封合作刘正莲这人在不在家。封合作问有什么事,小仲说,广州那边打来电话,说是一个妓女被人杀了,她持的身份证证明她为山东省沂东县天牛庙村的刘正莲。封合作听了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小仲被他骂得发愣。他不明白眼前这位封书记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他说:“封书记,这事不是我说的,真是南方打来的电话!”封合作还是怒气冲冲。他想再骂小仲一通,却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转脸一看,是两辆小汽车开进来了,从上面下来了他盼望多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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