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张说尊崇学士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唐人对诗即达到了“乐”的程度。
全民爱诗，举国作诗，唐人对诗歌的参与是全方位的，人人都跃跃欲试。皇帝如宣宗李忱，好诗上瘾，人称“老儒生”、“老博士”；宰相如张说，抛弃“官本位”，尊重诗人学士；诗人如贾岛，“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中唐以后出现的“苦吟派”，简直可以说是职业诗人，他们好诗成癖，甘愿为诗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平民如市井少年葛清，自己写不出诗，却不妨碍迷恋诗，而以文身刺诗的方式表明他是铁杆诗迷—我们不可忽视这些平民百姓，他们是一只庞大的啦啦队，正是在他们的鼓噪、呐喊与加油声中，诗人们才情绪亢奋、竞展绝技。
在这种社会热潮中，出现了前代罕见的现象：诗坛“追星族”。三巨星李白、杜甫、白居易，自然都有大批崇拜者、追随者；甚至像贾岛这样的“怪星”，也有许多人对他顶礼膜拜。
因为有这种执著，所以唐人和唐诗从不寂寞。
张说，字道济，洛阳人。历仕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玄宗时为宰相，封燕国公；擅长文词，与苏（许国公）齐名，二人号称“燕许大手笔”。或许“大手笔”深知“手笔”来之不易，所以遇事往往能抛弃“官本位”，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张说拜任集贤学士时，在集贤院举行祝贺宴会，大家公推张说举杯先饮，张说却退让不肯，解释说：“学士之间的礼节，以道义为高，不以官位大小分前后高低。我听说高宗的时候，主修史书的学士有十八九人，太尉长孙无忌虽然尊贵为皇舅，但不搞特殊，不肯先饮酒，并且也不让那些官居九品的学士落在后边，他让倒满十九杯酒，大家同时举杯饮酒。长安（武则天年号，701—704）年间，我主持编修《三教珠英》，当时学士的官阶悬殊也较大，可是在排名的时候，一律不以官阶品秩为标准。”于是，张说示意所有学士一同举杯齐饮。舆论非常赞扬张说的这种做法。
贺知章由太常少卿升任礼部侍郎兼集贤学士，一天之内并谢二恩。当时左丞相源乾曜与张说同掌相权，源乾曜说：“贺知章先生久负盛名，现在一天之内两获皇恩，堪称学者的荣耀。可是学士与侍郎，哪一个更好？”张说回答说：“侍郎，自我朝建立以来就是士大夫所期盼的华贵职位，如若不是兼具才能和声望，是无法担任这个职务的；不过它毕竟是徒居官位的官职，也不被贤者所羡慕。学士则不同，必须胸怀先王之道，作为官员的楷模，蕴含扬雄、班固那样的词彩，兼有子游、子夏那样的学问，才能当之无愧。所以侍郎和学士虽然都很好，但比较起来，学士更美好。”
第二节 诗坛“追星族”
唐人爱诗崇诗，像李白、杜甫、白居易这样的“巨星”诗人，都有大批奇形怪状的崇拜者。
有一位诗歌爱好者，刻苦作诗但没有名气，后来更名换姓为“张碧”，字“太碧”。别人问为什么，他得意地说：“张碧正与‘李白’相对应，太碧恰和‘太白’相映衬，图个吉利。”唐德宗时的诗人陆畅，非常崇拜李白，但他崇拜的方式很特别，是采取与李白唱“对台戏”的办法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李白的名作《蜀道难》传扬天下，陆畅想投奔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帐下，为了夸赞韦皋把天府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便将李白的《蜀道难》改为《蜀道易》，另成新篇；李白《蜀道难》开篇惊呼“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陆畅《蜀道易》则劈头高赞“蜀道易，易于履平地”。韦皋见诗果然大喜，馈赠陆畅蜀锦八百匹，留他在幕府任职。另一位晚唐布衣诗人张孜，耽酒如狂，好诗成癖，但因才力有限，二十多年来始终没有诗集问世。张孜也不泄气，竟然在屋里挂上李白的图像，晨夕跪拜祷告。某夜忽梦见一人从天而降，那人长衣飘飘，星月下恍如仙人，当庭而坐，与张孜对饮，谈论诗歌；张孜问其姓名，那人自称是李白，张孜便向他请教了作诗的诀窍，“李白”传授完毕，超然升空离去。张孜因此作《梦李白歌》说：“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若夸郭璞五色笔，江淹却是寻常人。”从此之后，张孜的诗篇日新月异，逐渐有了名气。他有《遇雪》诗说：“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生红炉，周回下罗。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岂知饥寒人，脚手生皴劈。”又《庚子年遇赦》诗说：“时清无大赦，何以安天下？直到赤眉来，始寻黄纸写。草草蠲（juQn，免除）赋税，忙忙点兵马。天子自蒙尘，何曾济孤寡？”黄巢攻克长安、唐僖宗避难在四川时，张孜作诗讽刺时弊，其中一首诗里说：“只爱轻与肥，不忧贫与贱。著牙卖朱紫，断钱赊举选。”因为僖宗喜欢声色狗马，斗鸡打球，昏庸腐朽而不理国政，所以张孜的诗恰好切中要害。唐僖宗恼羞成怒，派人缉捕张孜，张孜只好改名换姓逃往淮南去了。
诗人张籍酷爱杜甫的诗，背诵得滚瓜烂熟仍不过瘾，又把杜甫的诗集焚烧成灰，然后把灰烬调在蜂蜜中，以供日常饮用。别人问这是喝的什么“补品”，张籍说：“喝了它之后，可以改变我的肝肠，今后作诗变得像杜甫一样。”
白居易的诗通俗易懂，颇受大众欢迎。长安市场上的冰块，一到暑天，价格飞涨，几乎与黄金、璧玉同价；白居易的诗名，连卖冰的小商小贩都知道，听说白居易要冰块，小贩常整箱整筐免费赠送，天天如此。唐文宗开成年间（836—840），物价低廉，乡间村落买鱼肉的，普通人用胡绢半尺就可买得，而士大夫只要抄写一首白居易的诗就可换得鱼肉。四明人胡抱章和后蜀人杨士达，都迷恋白居易的诗，仿造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也作讽谏诗五十篇。另有一位举子，每次拜谒别人时，都递上名片说：“乡贡进士黄居难，字乐地。”用来比拟“白居易”的姓名和字（乐天）。
不仅李、杜、白这样的超一流诗人有崇拜者，就连二三流的诗人也有。例如贾岛，以苦吟著称，是位独辟蹊径的“奇星”，即有许多铁杆诗迷。孙晟，年轻时做道士，工于诗歌，在庐山简寂观修行。他画了一幅贾岛的肖像，挂在墙上，顶礼膜拜。观主认为妖妄，拿木棍把孙晟赶出了道观，当时的人都嘲笑孙晟，但孙晟仍不改初衷。另一位诗人李洞，字才江，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唐宗室后裔，家贫苦学，唐昭宗时屡举进士不第，愤而向主考官裴贽献诗说：“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逸句，收入《全唐诗》卷七二一）随后专力作诗，并作“行匝中华地，魂销四海秋”（《上昭国水部从叔郎中》）的漫游。他专崇贾岛，作《题晰上人贾岛诗卷》说：“贾生诗卷惠休装，百叶莲花万里香。供得年年吟不足，长须字字顶司仓（指贾岛，因其曾任普州司仓参军）。”他特意打造了一尊贾岛铜像，把铜像戴在头顶上，确实做到了即“供”又“顶”；并且每日手持念珠，经常念叨“贾岛佛”，对人说：“贾岛的诗无异于佛经，一定要焚香拜读啊！”痴迷到这种程度，他的诗自然比贾岛更加奇峭僻涩，例如《终南山诗》有诗句说“残阳高照蜀，败叶远浮泾”、“（zhL，砍）竹烟岚冻，偷秋雨雹腥”，《赠司空侍郎》说“马饥餐落叶，鹤病晒残阳”、“卷箔清溪月，敲松紫阁书”，《送僧》说“越讲迎骑象，蕃斋忏射雕”，《赠曹郎中崇贤所居》说“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chTng，锅）影里煮孤灯”，《送云卿上人游安南》说“岛屿分诸国，星河共一天”。当时的诗人吴融名气很大，以百篇诗作请李洞评鉴，李洞说：“您的百篇诗歌中，只有一联堪称绝唱，那就是《西昌新亭》中的‘暖漾鱼遗子，晴游鹿引（mP，幼鹿）’。”吴融不但不生气，反而佩服李洞的鉴赏水平。李洞奉贾岛如神明，死后也同贾岛一样葬在四川，真可谓生死不渝了。唐代以后，南宋的“四灵”、江湖派诗人，明代的竟陵派，也都拜贾岛为师。
魏博节度使唐绍威，喜欢作诗，有“楼前淡淡云头日，帘外萧萧雨脚风”的诗句。当时江东的罗隐颇有诗名，罗绍威厚待罗隐，并把自己写的诗叫做《偷江东集》。
第三节 以诗吵架
严震，字遐闻，梓州盐亭县（今属四川）人。安史之乱后，多以家财资助朝廷，得授官职，封郧国公，除山南西道节度使。朱之乱时勤王有功，加检校户部尚书，后加同平章事。
严震当初在家乡盐亭居住时，宅院邻近釜戴山，只要听到釜戴山的鹿鸣，严家就必定会死一个人。也许是巧合，但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可怕的迷信。某一天，严震的一位表兄来访，二人对坐谈话，忽然听到从釜戴山传来的鹿鸣声，那位表兄知道这是个不祥的预兆，怕祸事摊到自己头上，紧张地说：“釜戴山中鹿又鸣。”严震更是听得心惊肉跳，极力想把“祸水”泼向表兄，便说：“此际多应到表兄。”他的表兄虽然紧张但思维不乱，马上反唇相驳：“表兄不是严家子，合是三兄与四兄。”二人用诗的语言拌嘴，严震终落下风。不几天，严家果然死了一个子弟。严震的表兄暗自庆幸自己语言敏捷，打赢了嘴仗而躲过了一场劫难。
第四节 诗画文身
文身的历史非常悠久，大约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蔡元培先生在《民族学上之进化观》一文中曾说：“未开化的民族，最初都有文身的习惯。有人说文身是一种图腾的标记；有人说文身是纯为装饰。”《礼记·王制》记载道：古代荆楚、南越一带，人们身刺花纹，剪短头发，以为可避水中蛟龙的伤害。
伴随着历史的演进，文身也带有时代的特色。唐代流行诗，以诗文身自然就成为时尚。
德宗贞元年间的进士韦表微，字子明，仕至户部侍郎。他的堂弟韦少卿，从小不喜欢读书，酷爱文身扎青，参军为少年将军。韦少卿的叔叔曾让他解开衣服，看到他胸脯上刺有一棵树，树梢上聚集着几十只乌鸦，树梢下挂着一面镜子，镜钩上系着绳子，有人站在旁边拉着绳子。他叔叔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就问韦少卿，韦少卿笑着说：“叔叔没读过张燕公（张说）的诗吗？这就叫做‘挽镜寒鸦集’。”
荆州的市井少年葛清，勇悍坚忍，不怯避肌肤刺字，全身从脖颈以下，到处刺满了白居易的诗。文人段成式和荆州客人陈至把他叫来观看，让他自己解开衣服，后背上的诗他还会背诵。他反手指着背上刺的诗，吟诵到“不是此花偏爱菊”（应是元稹《菊花》诗，葛清误以为是白居易诗）一句，就画有一个人手持酒杯面对菊花丛。身上共刻了三十多首诗，全身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陈至把他叫做“白居易行诗图”。
京城长安的一些恶少，都剃着光头，身上刺着各种形状的图案。他们依仗禁卫军的势力，或聚众猜拳行令，或拦道强抢硬夺，甚至把蛇弄到酒馆里，用羊胛骨打人。京兆尹（掌管京师的长官）薛元赏，痛恨这些黑社会成员，上任三天，就命令里长秘密逮捕这些恶少，共逮了三十多人，全部杖杀，暴尸街市。普通市民有文身的，一律烤灭那些文字图案。当时大宁坊的壮汉张干，左臂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臂上刺着“死不畏阎罗王”；还有一个王力奴，花钱五千召请了一位文身技师，在胸腹上刻出山岭、亭院、池榭、草木、鸟兽等等，样样俱全，精细得像涂了颜色一样。薛元赏把他俩都打死了。还有一个盗贼赵武建，身上刺了160个鸟兽脚印、飞鹊等等，左右胳膊上刺诗：“野鸭滩头宿，朝朝被鹘梢。忽惊飞入水，留命到今朝。”另外，高陵县（今属陕西）还抓获了雕刻身体的技师宋元素，他全身刻刺了71个地方，左臂上刺诗：“昔日以前家未贫，苦将钱物结交亲。如今失路寻知己，行尽关山无一人。”右臂上刺画着一只葫芦，葫芦上露出一个人头，像是木偶戏中的丑角。县吏看不懂，问宋元素，回答是葫芦精。
第五节 洗手薰香读韩诗
韩愈和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两个领袖人物。二人的政治见解虽有不同，但在文学上却配合默契：韩愈在朝中任职，大力推进诗文改革；柳宗元贬官南方，教授当地的文人学子，作为“在野势力”与韩愈遥相呼应。二人在人品和学识上彼此钦佩，韩愈曾著文盛赞柳宗元，柳宗元对韩愈亦崇敬有加。
据《云仙杂记》卷六记载：柳宗元收到韩愈赠寄的诗，必定先用蔷薇露洗手，再用玉蕤香薰过之后，才肯启封阅读。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他说：“读大雅之文，就应当如此！”
第六节 爱书宣言
相州洹水（今河北魏县）人杜兼，建中元年（780）进士，历任刑部侍郎、河南尹等官职。他酷爱购书、藏书，收购珍藏的书籍达到万卷，每一卷都视为宝贝，必定亲自在卷后照例书写道：“清俸买来手自校，汝曹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告诫家人要爱护书籍，不得出售和外借。
第七节 作文保树
贞元（785—805）年间，度支司（官署名，主管全国财政事务）想砍伐长安、洛阳两京道路边的槐树用来造车，然后再栽小树。度支司先把公文发给渭南（今属陕西）县尉张造，张造反对伐树，但又不能硬顶上司的决定，便在公文上写了一段申诉文字：“近奉文牒，令伐官槐。若欲造车，岂无良木？恭惟此树，其来久远。东西列植，南北成行。辉映秦中，光临关外。不惟用资行者，抑亦曾荫学徒。拔本塞源，虽有一时之利；深根固蒂，须存百代之规。况神尧入关，先驻此树；元宗幸岳，见立丰碑。山川宛然，原野未改。且邵伯所憩，尚自保全；先皇旧游，宁宜剪伐？思人爱树，《诗》有薄言；运斧操斤，情所未忍。”连同原公文，一并返报度支司。度支司见文茂理直，便放弃了伐树的想法。
第八节 诗罢和亲
中国古代，一直面临来自北方各民族的强大压力。公元前569年，一北部诸侯小国派遣使者出使晋国，请求晋悼公与北方戎狄媾和。晋悼公不愿讲和示弱，但卿士魏绛劝谏说：还是媾和好，媾和有五利：戎狄逐水草而居，重财货而轻土地，晋国可购买他们的土地，这是一利；边境不用再处于戒备状态，百姓可安心农业生产，这是二利；戎狄事奉晋国，邻国感到震动，晋国借此可以威服中原各国，这是三利；用德行安抚戎人，不必损兵折将、毁坏武器，这是四利；鉴于夏朝后羿的教训，改用道德教化，使远国来朝而近国安宁，这是五利。晋悼公感到有理，便采纳了魏绛的建议。到了汉代，迫于匈奴的压力，采取嫁女给匈奴单于的“和亲”政策，借以缓和********。
唐宪宗李纯在位的时候，北方外族不断骚扰边境，大臣们奏议：“古人讲实行和亲有五利，而且没有日耗千金的军费负担。”想借魏绛的先例，让宪宗同意与外族讲和。宪宗对藩镇和外族一向主张采取强硬政策，不同意大臣的奏议，但又不便直接反对，便先撇开话题不谈，转弯抹角地问大臣：“近日听说有一个人诗写得很好，但他的姓氏比较冷僻，这个人是谁呢？”宰相回答说：“大概是包子虚、冷朝阳吧？”宪宗说：“都不是。”随即吟诵了一首题为《上湖南崔中丞》的诗：“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世路尽嫌良马瘦，惟君不弃卧龙贫。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
侍臣听了，回奏说：“这是戎昱的诗。这个人很有个性，京兆尹李銮曾经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但要求他改姓，他固辞不从。”宪宗见大臣们对戎昱还很熟悉，不禁暗自高兴，接着说：“我还记得戎昱的一首《咏史》诗。倘若他还在世，我一定让他当朗州（今湖南常德）刺史。朗州有武陵桃源，最适于诗人的吟咏。”戎昱的《咏史》诗是这样写的：
“汉家青史内，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这首诗指斥汉代和亲政策的愚拙，正和唐宪宗的心意。宪宗借这首诗，委婉而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于是大臣们收回动议，再也不提和亲了。
一首四十字的小诗竟决定了事关国家安危的大政方针，唐人真是举重若轻、潇洒风流啊！
第九节 白居易“我癖在章句”
诗坛“广大教化主”白居易，年寿高，作品多，声名显赫。他一生经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朝，留下三千多首诗，数量为唐代诗人之最。作品是如此丰饶，缘于白居易对诗歌充满痴情，来自勤写苦练。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回忆自己早年学诗的情景：五六岁学作诗，九岁就熟悉了声韵格律，十五六岁时为考进士而苦节读书，白天学作赋，夜晚练书法，抽空加上练习作诗，经常无暇休息。长时间的苦读苦学，使他口舌生疮，手肘结了一层老茧，成年了却身体瘦弱，年未老而头发斑白，牙齿脱落，双眼模糊发花好像有苍蝇飞进眸子里。在他“不展愁眉欲三十”（《长安早春旅怀》）的时候，考中了进士。此后虽长期奔波官场，但从未放弃作诗，越写越有灵感，三十五岁时写的一篇《长恨歌》，使他走红全国。白居易没有满足，继续探求诗艺，精益求精。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居住在庐山香炉峰下，作《山中独吟》诗：“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万缘皆已消，此病独未去。每逢美风景，或对好亲故，高声咏一篇，恍若与神遇。自为江上客，半在山中住。有时新诗成，独上东岩路。身倚白石崖，手攀青桂树。狂吟惊林壑，猿鸟皆窥觑。恐为世所嗤，故就无人处。”诗中坦言自己对诗歌有“癖”，这种“癖”已严重到“病”的程度，别的爱好都可以泯灭，对诗歌的癖好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抛弃。
因为爱诗，白居易非常珍视自己的劳动成果，生前曾多次动手编订自己的诗集。元和年间（806—820），他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在江州整理过去的诗作，编成15卷，约800首诗。诗集编成后，白居易爱不释手，在卷末题了一首幽默风趣的七律：“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元稹）偷格律，苦教短李（李绅）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唐武宗会昌五年（845），白居易最后一次编订自己的诗文集，共75卷，有诗文3840篇。为了永传后世，他把诗集抄了五套：一套放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套放在洛阳胜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套放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套交给侄儿保管，一套交给外孙存放。这些诗集都放在坚固的柏木柜中，白居易还作《题文集柜》一诗说：“破柏作书柜，柏牢柏复坚。收贮谁家集？题云白乐天。我生业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大小三千篇。”一辈子主攻诗歌，辛辛苦苦写了三千首诗，这里面凝聚了白居易全部的心血，怎能不让他慎而又慎呢！
白居易另有《闲吟》诗说：“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爱诗如着魔，于是被人称为“诗魔”，与“诗仙”李白、“诗豪”刘禹锡相映成趣。
第十节 贾岛苦吟
唐代“苦吟派”诗人的祖师爷大约是杜甫，杜甫自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道出了对诗歌艺术呕心沥血的刻意追求；而他的《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王兵马使二角鹰》等诗歌，遣词造句追求生涩感、诡异感。只是由于盛唐有大气磅礴的时代风尚，再加上杜甫才力雄厚能自由驾驭诗律，所以我们感觉不到他作诗的艰难与苦涩。可是自中唐以后，社会形势发生了变化，韩愈首开风气，“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荐士》），喜欢用奇字僻句、拗句险韵，追求光怪陆离的效果，引导诗歌向奇崛险怪的纵深挺进。韩愈的追随者，孟郊、李贺、贾岛、姚合、方干、卢仝、李昌符等人，趣味相投，一个比一个雕肝镂肺，作诗简直达到不要命的程度。孟郊“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老恨》），以至于苏轼说他“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煎”（《读孟郊诗二首》）；姚合“欲识为诗苦，秋霜若在心”（《心怀霜》）；方干“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感怀》）。这种过分投入的态度，遭灾受罪式的痛苦的创作，被人称为“苦吟”。贾岛就是“苦吟派”的标本。
贾岛声称“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作诗如狂。他在《送无可上人》中有两句诗十分得意：“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可是这两句考虑了多长时间呢？他自己用绝句注解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两句诗费了三年时间，可真够苦的了。另有一句“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过”（《原上秋居》），也是寻觅了整整一年才想出来的。其余的警句如“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寄朱锡》）、“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暮过山村》），可能也耗时费神不少。
贾岛早年科场失意，接连名落孙山，因此对公卿朝官充满怨愤，作《病蝉》诗讽刺他们：“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疑在腹，尘点误侵晴。黄雀并乌鸟，俱怀害尔情。”宰相裴度在长安兴化里新建府第，凿池种竹，大起台榭；下第后的贾岛愤恨难抑，借此作《题兴化寺园亭》讽刺说：“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他在长安逗留期间，行走坐卧、吃饭睡觉也想着作诗，苦吟不止—有一次，他骑着毛驴、撑着伞横停在大街上，当时秋风正紧，枯黄的树叶飘落遍地，于是他即景吟咏说“落叶满长安”，随后想再凑一句组成联句，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最后忽然想出了“秋风吹渭水”的妙对，不禁欣喜若狂，骑驴乱闯，撞着了京师长官刘栖楚，被关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放了出来。
有位高丽的使者来唐朝，坐船渡江时，睹景生情，吟诗说：“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贾岛当时正在船上，一向作诗迟钝的他，这次却反应极快，立即答对下联说：“棹（zhRo，船桨）穿波底月，舡（同”船“）压水中天。”高丽人听了，嘉叹了好长时间，问贾岛是干什么的，贾岛谎称是划船的艄公。高丽人更加惊奇，见大唐的一个艄公都能作出这样高水平的诗，职业诗人就更厉害了，自己一个外国人虽懂汉文，但还是别班门弄斧为好—从此他就再也不谈文吟诗了。
贾岛早年迫于生计，曾出家为僧，法名无本。后来他做过几任小官，家境仍十分贫寒。每到年终除夕，他必定要把一年内写的诗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焚香叩拜，酹酒祝祭说：“这是我一年的心血。”毕生铸字炼句，由于性格和遭遇的原因，审美的目光锁定于残阳冷月、空山枯木、秋风落叶、旷野怪禽、禅房古寺。他临死的时候，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和一把古琴。
第十一节 锦囊苦思
李贺是唐代诗人中的短寿者，年仅二十七岁。多种历史记载都表明，他的早逝与“苦吟”过度有关。“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二首》其二），“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长歌续短歌》），刻苦玩命的诗歌创作耗尽了他的青春，带来了神秘与死亡。而偏偏他最喜欢用“鬼、泣、死、血”这样的阴暗字眼，如“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像“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都充满了冷艳死寂的感觉，因而被人称为“鬼才”。
李贺作诗，不计较场合地点，脑子始终在运转。他每天早晨出门，骑着一匹瘦驴，带一个小奴仆，背着一个古旧的锦囊，路上偶有所感，想出一两句诗，就赶紧写下来投入锦囊中。等晚上回家，再在灯下修改白天速写的诗篇，经常写作到深夜。只要不是饮酒大醉或吊丧之日，李贺天天如此，从不间断。李贺每次外出回家，母亲都让婢女探察锦囊，当看到写的诗条过多时，就生气而又心疼地说：“这孩子是要呕出心来才肯罢休啊！”
短短二十七个春秋就成为独树一帜的诗坛名家，留下了许多“石破天惊”的诗篇，李贺所付出的艰辛，的确是常人所难以估量的。
第十二节 盗贼求诗
中唐诗人李涉，是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李渤的兄长，工于诗歌，尤其擅长七绝，在当时名声很大。
李涉任太学博士期间，曾去江州看望弟弟李渤，离开的时候，所有财物全都赠给庐山的隐士，随身只带书籍和柴米。夜晚时分，船行到达九江皖口，碰到一伙拦路抢劫的盗贼正蜷伏在路边，问李涉是什么人。李涉说：“我是诗人李涉。”盗贼的头领说：“如果是您，我们就不动手抢什么了。久仰诗名，请您写一首诗留下就行了。”李涉欣然写了一首《赠豪客》（《全唐诗》题为《井栏砂宿遇夜客》）：“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盗贼见诗大喜，送给李涉很多好酒好肉，恭恭敬敬地送他上路了。
许多年以后，番禺（今属广东）举子李汇征，到福建、江浙一带游览，乘车到了循州（所今广东惠阳），冒雨寻找住宿的地方，一位老农告诉到韦家庄。李汇征到了村里，一姓韦的老人拄着拐杖出来迎接，看上去有八十多岁，自我介绍说：“山野之人韦思明，有幸迎接您大驾光临。”二人慢慢交谈起来，越谈越投机，谈到诗文，论及史学，畅谈了一整夜。李汇征本来很健谈，但此时却比不上韦思明老人。两人把酒论诗，韦思明见李汇征年轻而好玩乐，便吟酒令诗说：“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李汇征答诗道：“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韦思明感慨叹气说：“我是年老变丑了，难免会被少年人耻笑。”轮到李汇征改换酒令，依然不离这个话题，说：“白发有前后，青山无古今。”韦思明微笑道：“白发离你也不会多远了，难道它只会生在老汉我头上吗？”随后又答酒令说：“此公头白真可怜，惜伊红颜美少年。”赛过酒令之后，二人又评论几十家诗歌，当谈到诗人李涉的绝句时，韦思明老人显得特别动情，连声赞美。李汇征便吟诵李涉的绝句《再宿武关》说：“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送客愁。”又吟诵一首说：“华表千年一鹤归，丹砂为顶雪为衣。泠泠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韦思明老人也不甘示弱，背诵了李涉《晓过函谷关》和《重登滕王阁》两首绝句：“因韩为赵两游秦，十月冰霜渡孟津。纵使鸡鸣遇关吏，不知余也是何人。”“滕王阁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
李汇征意犹未尽，又吟诵了李涉的《赠豪客》一诗。不料老人听了，脸色大变，神情伤感地说：“我年轻时品行不好，浪游江湖，结交不法之徒，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后来遇到李涉博士，承蒙他赠送了这首诗，我改恶从善，不再当强盗了。李涉博士对我，就像晋代诗人陆机举荐戴若思一同扶助西晋王室，我心里牢记着这段恩情。从此，我远隐于罗浮山（在广东增城东）中，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李涉博士既已逝世，我也就不再游历他隐居过的秦楚故地了。”抚今追昔，不免伤感流泪，韦思明老人举杯泼酒在地，祭奠李涉博士，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又吟唱了一遍《赠豪客》。
第十三节 郑居中写诗至死
郑居中，唐敬宗宝历元年（825）曾任监察御史，后任中书舍人。喜好道术，乐于作诗。文宗开成二年（837）春天，辞去官职，游洛阳、嵩山，与白居易、裴度有交游。在嵩山时，他常带家僮三四人，和僧人一起登山临水，无所不到，居留了几个月。某天晚上，来到一个地方，见林泉秀洁，非常喜欢，乐而忘返。赶上寺院的僧人不在，便点上烛火，烧着火盆，准备在山中宿夜。仆人置办好了之后，郑居中拿出笔来，想作诗抒怀。刚提笔写了几个字，忽然一阵风来吹灭了烛火，郑居中突感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下。旁边的一个家僮，听到他倒地的声音，又听他喉中直喘粗气，赶紧点亮火把照看，发现郑居中已无法抢救了。再看桌上的纸笺，才写了“香火愿毕”四个字，而“毕”字的笔划还没有写完。有的记载则说他才写了“云山游已遍”五个字，“笔忽堕地而终”。
第十四节 皇帝“老儒生”
唐宣宗李忱，可以说是唐代皇帝中最嗜好文学的。为了读书，他专门建有一殿，每次退朝之后，必定独坐殿内读书，有时读到半夜，以至于殿内堆积着许多燃剩的蜡烛。宫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这种嗜好，暗地里称他是“老儒生”。
宣宗李忱的登基，颇有传奇色彩。他是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宪宗死后，三子李恒即位，为穆宗。穆宗在位仅四年，其后的敬宗李湛、文宗李昂、武宗李炎是兄弟三人，都是穆宗的儿子。李忱身为皇叔，屡遭猜忌，处境危险，只好假装痴呆。武宗曾密令宦官把他囚禁在宫厕里，打算淹死于粪池中；宦官头目仇公武怜悯他，骗武宗说：“宪宗的王子，不宜久居宫厕。干脆杀掉算了。”武宗同意，仇公武让李忱装死躺在车里，上面覆盖以粪土杂物，偷运出宫，抄小路送到秘密地点养护。三年之后，武宗驾崩，仇公武等宦官拥立李忱为帝，李忱一反常态，在政治上表现出极强的心计和智术。
当初为了躲避武宗的猜忌迫害，宣宗曾佯装遁迹为僧，常去佛山僧寺游观，多识高道奇僧。一次，游洪州黄山（在今江西宜丰县西北），遇禅师希运，二人结伴同行，览泉石奇胜，观瀑布飞流，希运说：“我欲诗咏瀑布，想出了一联，却对不出下联。”宣宗说：“说吧，我替你续出来。”希运咏道：“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宣宗续诗道：“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希运听了，觉得宣宗志向远大，不禁暗暗称奇。
宣宗即位，改元大中。他雅好文士，每逢山池曲宴，就与学士们唱和诗篇；每逢公卿出镇外地，即赋诗饯行—例如白敏中赴宁行宫（今甘肃宁县），宣宗亲自到兴福楼送行，从楼上投下一封朱书御札给白敏中；崔铉赴镇淮南，宣宗到通化楼送行，并赐诗四韵。当时人们评论说：大中之政有贞观（唐太宗年号）之风。某一年重阳节，宣宗设宴招待众大臣，率先作《重阳赐宴群臣》诗一首：“款塞（外族前来通好）旋（回还）征骑，和戎委庙贤。倾心方倚注，叶（同”协“）力共安边。”众大臣纷纷应制唱和，宣宗一一审阅，最后评论说：“宰相魏（mF）的诗最好。”魏是魏徵五世孙。他的《和重阳锡宴御制诗》）写道：“四方无事去，宸豫（帝王出巡）杪秋（晚秋）来。八水寒光起，千山霁色开。”
诗人赵嘏，颇有诗名，宣宗找来他的诗集阅读，见卷首有一篇《题秦皇》的诗，诗中说：“徒知六国随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宣宗见诗里有严重的重武轻文的倾向，很不高兴，就丢下不读了。进士出身的李远，诗赋俱佳，尤以赋著称，与诗人许浑齐名，号称“浑诗远赋”。宣宗对李远的诗也很熟悉，有一次宰相上奏推荐李远担任杭州刺史，宣宗说：“怕不合适吧！听说李远的诗里，有‘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逸句，收入《全唐诗》卷五一九）之类的话，如此休闲玩乐，怎能理政治民呢？”宰相说：“诗人诗里说的话，不足当真去听。”坚持说李远廉明胜任，宣宗才答应了。
当然，不管宣宗多么嗜好诗文，他毕竟是皇帝，带有自身的局限和缺点。一天，他赋诗赐给寓直学士萧，并让萧谈谈对御诗的看法，萧说：“陛下的这首诗太好了，即便是‘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那样的诗句，也无法相比。”第二天，宣宗召来学士韦澳，问“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出自何处。韦澳说：“是南朝刘宋时期的大臣沈约的诗。大概萧认为陛下的诗词藻清新，可以和沈约相比。”宣宗听后，不高兴了，说：“用人臣来比我，行吗？”从此逐渐疏远萧，后来借故把他贬到外地去任职了。宫廷里有位滑稽演员叫祝汉贞，思维敏捷，出口就可作七言诗；宣宗作诗遇有难处，常相咨询，祝汉贞有问必答，深得宣宗喜爱。可是一次宣宗外出，召祝汉贞到身前谈话，二人抵掌谈笑，祝汉贞一时高兴忘了身份，有几句话涉及到政事，宣宗勃然变色道：“我养你们，只是供搞笑戏乐的，你们怎敢干预朝政呢？”于是疏远祝汉贞，不久祝汉贞的儿子犯罪，宣宗下令杖杀，并把祝汉贞发配到边疆。
第十五节 作诗免税
唐代不同身份的人负担各种不同种类的杂役，叫做色役。色役多以货币代役，是朝廷的特种税收。
洪州高安（今属江西）人任涛，诗名早著，与许棠、张乔等并称“咸通（860—874）十哲”，但是多次参加科举都功败垂成。李骘（zhS）在江西担任观察使时，为表彰任涛的诗才，特地免除任涛的乡里色役。别人互相攀比，也想如此，李骘下令说：“江西境内，凡是作诗能比得上任涛的，都免除色役，不单单针对一个任涛。”
第十六节 残春扶病饮
长安名妓颜令宾，才貌双全，喜好文雅，能书善诗。遇见举人，她尽礼厚待，经常请求他们留诗，箱子里贮满了他们的诗笺。后来颜令宾患病，病势日见沉重，在暮春一个天晴日暖的某一天，她让侍女扶着坐在台阶前，见落花而长叹再三，要来纸笔题诗道：“气馀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接着吩咐小厮把这首诗分送给平日交往密切的进士和举人一些友人，并附短柬说：“小女子此次抱病设宴恭候客人，务请拨冗光临。”随即在家里摆设酒菜等待。一些客人赶来与会，酒宴进行到傍晚日暮，颜令宾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声泪俱下地对大家说：“我将不久于人世，请求各位都能写些哀词悼文，为我送别。”鸨母最初见颜令宾宴请客人，以为必定是事先索要丧葬费，所以非常高兴；听到颜令宾的话后，大为厌恶。颜令宾死后，客人们如约只送来一篇篇悼念的诗文，鸨母愤怒地把诗文扔到大街上，说：“要这些有什么用啊！”
颜令宾的邻居，有个喜欢吹羌笛的人叫刘驼驼，擅长谱曲。他哀痛颜令宾的去世，跑到大街上收抢鸨母扔出的纸笺，挑选了几篇哀词，在灵柩前演唱，歌声极为悲怆。颜令宾下葬后，刘驼驼还能记得其中的四首，经常演唱以寄托哀思。
第一首是：“昨日寻仙子，车（载柩的丧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第二首是：“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尊一觞。”
第三首是：“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急速奔丧）皆露胆，至（群集而来）尽齐眉。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第四首是：“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从此之后，这四首诗盛传长安，唱挽歌的大多唱这几首歌。
第十七节 不爱为相爱作诗
诗人郑綮，好作诙谐幽默、冷嘲热讽的诗。其诗最后一字，往往隐而不言，称“歇后”；又因他排行第五，所以他的诗歌被人称作“郑五歇后体”。例如《老僧》诗说：“日照西山雪，老僧门未开。冻瓶粘柱础，宿火焰炉灰。童子病归去，鹿寒入来。斋钟知渐近，枝鸟下生台。”对这首诗，郑綮自我感觉良好，时常对人说：“要讲对偶，我这首诗可以用秤来秤，轻重不偏，恰到好处。”
光化元年（898）八月，唐昭宗摆脱军阀朱全忠逼令迁都洛阳的困境，回到长安。有一个宦官向昭宗当面朗读郑綮的讽刺诗，昭宗很恼火，以为郑綮嫌官小，为了封住他的嘴，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笔在任命书上写道：“郑綮可任礼部侍郎、平章事。”平章事是宰相的代称。中书省办事的官员忙去郑綮家祝贺，郑綮说什么也不相信，笑道：“你们肯定是看错了，即使天下人谁都不识字，也轮不到我做宰相呀！”官员们说：“不信就等着瞧吧！”第二天，圣旨颁下，果然是如此。亲朋好友都赶来恭喜祝贺，郑綮却惭愧得直搔头皮，说：“连歇后郑五都做宰相了，时势之衰微，可想而知了。”郑綮再三上表辞谢，但昭宗却上了邪劲，说什么也不批准，执意要他当宰相。没有办法，郑綮只好入朝理政。作诗驾轻就熟，可收拾风雨飘摇的朝政哪有那么容易！郑綮是能躲就躲，得过且过，并故意弄些不痛不痒的纰漏引来众人的批评，以便早日下野。当沙陀骑兵杀到渭水北岸时，天子震恐，渴望得到宰相的御敌之术，但郑綮却佯装不知，上了一封奏折，请求在文宣王的谥号中加上一个“哲”字，弄得皇帝和众大臣啼笑皆非。面对讥讽和责骂，郑綮无法辩解，便在中书堂墙壁上题诗说：“侧坡蛆昆仑，蚁子竞来拖。一朝白雨下，无钝无喽。”有人见他整日愁眉苦脸不愿做宰相，便故意挑逗他说：“宰相近日有什么新诗吗？”郑綮苦笑道：“诗思全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朝堂上哪里找得到呢？”勉强干了三个月的宰相，便借口有病辞职了。
郑綮为相期间全无政绩，却逼他说出了“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的妙语。据《三辅黄图》记载：“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唐代官员骑马，没有官职的文士多骑驴，例如李白骑驴过华阴，杜甫“骑驴三十载”，李贺骑驴思觅诗句等。郑綮所说灞桥风雪中骑驴，表明诗歌必须深入体验生活才能有感而发。宋代诗人陆游也曾说：“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
第十八节 诗退无赖
唐末袁州宜春（今属江西）人王毂（gL），唐昭宗乾宁五年（898）进士，曾任国子博士，官终礼部郎中。以歌诗扬名于世，名作《玉树曲》写道：“陈宫内宴明朝日，玉树新妆逞娇逸。三阁霞明天上开，灵鼍振擂神仙出。天花数朵风吹绽，对舞轻盈瑞香散。金管红弦旖旎随，霓旌玉佩参差转。璧月夜满楼风轻，莲舌泠泠词调新。当行狎客尽持禄，直谏犯颜无一人。歌舞未终乐未阕，晋王（指隋炀帝杨广）剑上沾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圣唐御宇三百祀，濮上桑间宜禁止。请停此曲归正声，愿将雅乐调元气。”这首诗抨击南朝陈后主荒淫亡国，借以讽刺唐末君臣，希望吸取历史教训，振兴国家，因而大播人口，广为传诵。当时又有好事者，为了使它更易传唱，便将这首七言古诗改编为词曲：
“璧月夜，琼树春，莲舌泠泠词调新。当时狎客尽丰禄，直谏犯颜无一人。歌未阕，晋王剑上沾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
经这一修改，《玉树曲》更是唱遍天下，王毂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了。王毂还没有中进士的时候，一次在市场上闲逛，碰见同伴被一伙无赖围着殴打，便赶上前解救，大声喊道：“不得无礼！我就是写作‘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的诗人。”无赖们听了，不禁心生敬畏，都惭愧地谢罪退走了。
第十九节 周朴的愚朴
大智若愚—对一件事情痴迷过度，就容易出现神经质的状态，有“愚”的举动。
唐末诗人周朴，寄居在闽中（今福建），在寺院里借住一间小屋，不饮酒，不吃荤，独自安处。和尚们早餐喝粥，周朴也拿着钵盂布巾，排在和尚后面打饭，吃完回屋，习以为常。郡中富贵之人来寺院摆设斋供，照例有钱布施给僧人，周朴就巡行拱手，向施主各乞一钱。有的给他三钱、五钱，他也只收一钱，其余的都敬谢不取。等到累计到千钱时，便用这钱来买茶购药。快要花尽时，再重新募化，和尚们对此也不感到厌恶。周朴天性喜欢吟诗，特别崇尚苦涩的诗风，每次遇上景物，搜肠刮肚追求奇险，天黑了也顾不得返回。如果写出一联一句，就欣然自得，乐在其中。
一次，周朴在野外觅句，遇见一个樵夫，忽然触发灵感，大步赶上前揪住樵夫，厉声大叫：“我找到它（他）了！”樵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急忙挣脱手臂扔下柴担就逃。恰巧碰上巡逻的士兵，士兵疑心樵夫是个小偷，抓住审问。周朴慢悠悠地走过来，告诉士兵说：“我刚才看到他挑着一担柴，因而吟得了两句诗。”经他一解释，士兵才释放了樵夫。周朴见樵夫而吟得的诗句是：“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像这样得来的佳句还有很多，例如“碛浮悲老马，月满引新弓”（《边思》），“古陵寒雨绝，高鸟夕阳明”，“高情千里外，长啸一声初”，“连云天堑有山色，极目海门无雁行”，“白日才离沧海底，清光先照户窗前”（以上几句都是逸句，收入《全唐诗》卷六七三），等等。至于出自《春宫怨》的名句“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有人认为是周朴的诗句，有人认为是唐代另一位诗人杜荀鹤所作，尚有争议；但宋代欧阳修、吴聿等人认定是周朴所作。
周朴居住的地方，有一个士人，见周朴癖好诗句，就有意要戏弄他。一天，士人骑驴上路，看到周朴在路边，就拉下帽子遮住脸，吟诵周朴《董岭水》中的诗句：“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东。”其中“东”字本为“西”字，是士人故意改换的。周朴听了勃然大怒，马上向前想要理论一番，士人却鞭打驴子只顾往前跑，连头也不回。周朴尾随其后，穷追不舍，赶了好几里路才赶上，气喘吁吁地说：“我的诗是‘河声流向西’，怎么能说‘流向东’呢？”士人假装明白，只是点点头罢了。这件事，在闽中传为笑谈。相传“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也是周朴的诗句。
周朴只爱作诗，淡泊名利，福建观察使杨发、李诲先后邀他入幕，他都避而不就。可是这么一位与世无争的诗人，却未能逃脱乱世的戕害。唐僖宗乾符六年（879），黄巢的军队杀到闽中，周朴被俘，黄巢问他是否愿意顺从，周朴说：“我尚不仕天子，安能从贼？”（《新唐书·黄巢传》）黄巢恼怒，杀死了周朴。
第二十节 诗瓢
唐朝末年，成都人唐求（一作唐球）隐居在四川青城山味江，他生性纯朴诚实，酷爱作诗，作品气韵清新，颇有奇趣，精工而不僻涩，都是放旷疏逸的诗歌。他的足迹不出方圆二百里，没有丝毫的名利尘俗杂念，好像是世外高士，人们都称他是“味江山人”或“唐山人”。他每次进城，都骑着一头青牛，到傍晚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山。不是意气相合的人，他从不与之交往。每当想出好诗句，就写在纸上，把草稿揉成纸团，投进一只大瓢中。如果只是一联半句，也这样处理，留待以后想出来再补充完整。就这样写了二十多年，大瓢里的诗团多得数不清了，虽然他从不把诗拿出去示人，但他一些赠送寄别的诗却流传在人们中间。晚年，唐求得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将大瓢投到江中，祝愿说：“这诗瓢如果不沉没在水里，后人有得到的，就会明白我作诗的苦心。”装载唐求一生心血的诗瓢顺江漂流，漂到下游某地时，有熟悉唐求写诗习惯的人说：“这是唐山人的诗瓢！”便划着小船把瓢捞起，发现瓢里的诗作已浸湿损坏了十分之七八，只剩下几十篇。人们争相传阅，唐求的诗才得以流传下来。其中不少佳作，例如—
《赠著上人》：“掩门江上住，尽日更无为。古木坐禅处，残星鸣罄时。”
《题郑处士隐居》：“不信最清旷，及来愁已空。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业在有山处，道成无事中。酌尽一樽酒，病夫颜亦红。”
《赠行如上人》：“不知名利苦，念佛老岷峨。衲补云千片，香焚篆一窠。恋山人事少，怜客道心多。日日斋钟后，高悬滤水罗。”
《题青城山范贤观》：“数里缘山不厌难，为寻真诀问黄冠（道士帽）。苔铺翠点仙桥滑，松织香梢古道寒。昼傍绿畦锄嫩玉，夜开红灶捻新丹。钟声已断泉声在，风动瑶花月满坛。”
第二十一节 诗奴捧剑
咸阳郭家，是个家财万贯的大富户，有很多奴仆侍婢。其中有一个奴仆，名叫“捧剑”，不操练音乐，却曾多次因为望水眺云想作诗，而不听从主人的差遣。即使每次都挨板打鞭抽，也始终不改。一天早上，捧剑忽然又写了一首诗，主人更加气愤。诗写的是：“青鸟衔蒲菊，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诗》）文人儒生听说以后，都争着来看，认为是一首音律协和优美的诗，主人才稍稍对捧剑宽容了些。捧剑又题后堂牡丹花说：“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题牡丹》）还私下对宾客说：“我愿作边远地方的鬼，耻当凡夫俗子的奴仆。”后来，捧剑逃离郭家的时候，又留诗说：“珍重郭四郎，临行不得别。晓漏动离心，轻车冒残雪。欲出主人门，零涕暗呜咽。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将窜留诗》）
第二十二节 临刑赋诗
江为，建州（今福建建瓯）人，善于写诗，长于抒写离情别绪。如《江行》：“越信隔年稀，孤舟几梦归。月寒花露重，江晚水烟微。峰直帆相望，沙空鸟自飞。何时洞庭上，春雨满蓑衣。”
晚唐五代十国时期，割据福建的王氏闽国发生内乱，江为的一个朋友在福州做官，害怕遭受灾祸，于是弃官出逃，打算投奔江南。那人抄小道去拜谒江为，请求江为给他写一篇《投江南表》。过了几天，江为替他草成了《投江南表》，那人携之外逃，可是还没出福建边境，就被把守边境的军将给抓住了，从他的布囊里搜出了《投江南表》。他经不起拷打，供出是江为所写，于是江为被捕，戴上刑具押进监牢，判为死刑。临刑时，江为言辞不乱，神色不变，坦然镇静地说：“从前嵇康将死的时候，看日影而弹琴。我今天是没空儿弹琴了，写一首诗还是来得及的。”于是要来一支笔，写《临刑诗》道：“衙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听到的人没有不悲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