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的一个夜晚，正准备就寝。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在深夜的宁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么晚的时候来电话，给人一种异样的不安。
拿起电话听筒，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恹恹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应了，又听电话那头说了声“我是春燕”，然后便沉默了。——我说真是春燕么，你怎么了？——没有回答。再问，电话里传来低微的啜泣，长吁短叹，伤心难禁。
我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难道真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李春燕是深圳康达溢投资公司的董事兼总经理，全国青联委员。我们相识是因为她也热爱文学，忙中偷闲的，写过一些颇有情趣的散文。春燕其实才不过三十几岁，早些年由湖北来深圳，从业务员开始奋斗，羽毛渐丰，然后独立做过许多成功的大项目，在商界口碑甚佳，后成为一家实力雄厚的投资公司老板，在深圳也是个知名人物了。但春燕虽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外表靓丽，精明能干，心里却依然保留着许多善良和纯真。她曾给我讲过一些在商海亲历的故事，个个感人至深。
那么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使得她非得在深夜给我打长途电话呢？
我说春燕别哭，慢慢讲，我听着呢。别哭啊，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啊……
那个瞬间，我脑子里闪电一般掠过种种险情，飞速地猜测分析着春燕可能遇到的麻烦。无非是：有一笔期望值甚高的生意失败？遇到了一场“杀熟”的骗局？某地的投资失利？或者，是孩子生病？再不然，顶多就像电视剧里写的那样，女强人某日提前回家，无意撞上了“第三者”，婚姻出现红灯？等等……
春燕还在抽泣着，看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我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严词逼问。似乎足足过了有半分钟，电话那头才哭哭唧唧地说：我忘了妈妈的生日了……今天本是我妈妈的六十大寿……前几天全家人还商量，打算今年好好给妈妈庆贺生日的，这几天……忙，不知怎么就忘记了……
谢天谢地，完全不是我设想的那类重大事故。我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赶紧宽慰她说，不就是一个生日么？那你向妈妈解释一下好了，只能明天再弥补了。你实在是太忙了，一时疏忽大意，妈妈会谅解你的。
可是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呀。春燕一边恨恨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你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一个六十岁，只有一个六十岁生日啊……早几天我计划得好好的，酒店都选好了，就是没想到，事到临头，因为晚上的工作宴会，就这样活生生地忘记了，等我刚一踏进家门，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赶快去看我妈妈，她已经睡下了……你说，叫我怎么弥补呢？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实在睡不着，只好给你打电话……
我无言以对。
事实上，问题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我忽然恍悟，世界上唯有时间是不可再生的。因为时间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个人来说，恰是生命不可倒计的刻度，无法重复使用。此刻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这一天，阴历八月二十的日历，再过十几分钟就要翻过去了。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平平常常的一日，就像每天逝去的岁月与光阴。但对于春燕，却意味着她深爱着的母亲终于平安度过了自己六十年健全的生命，那是里程碑和节日，是全家人的庆典，是隆重的纪念，更应该是一席子女答谢母亲多年辛劳的盛宴。我知道春燕在深圳多年搏击，确是全靠着妈妈帮她料理家事、照顾孩子，她一天到晚、成年累月不着家，大小事务都向妈妈一推了之。而妈妈除了尽心竭力，除了心疼女儿，总是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春燕这些年事业发达，妈妈功不可没。这就是我们这样的女人的妈妈。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和许多次忘记了妈妈生日的罪过，不由心里也酸酸地愧疚起来。
我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慰春燕。我为她所作的辩解，连她听来也是苍白无力。也许我应该狠狠地批评她，那样她心里倒会好受些，但我没有批评的资格。我唯一能做的，到了后来，大概只会陪着她一起掉眼泪了。
那天晚上春燕付出了不算太少的长途电话费，但两个女人忧戚懊丧的讨论，却丝毫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和结果。阴历八月二十日已经被女儿永远地忽略过去，我们面对那个忘却的母亲生日，对所谓事业型的女人已彻底看透并绝望。
放下电话我怅然良久。我想春燕其实是真正重情重孝的女儿，这份沉甸甸的自责发自她的内心，而心里对母亲的牵挂，要比盛大的酒席贵重得无法相比呵。
第二天一早便惦记着给李妈妈打电话。李妈妈急急对我说，你在电话里头是看不见呵，你没见春燕的眼睛，昨晚上哭得像两只熟桃子一样了。我早睡了不晓得。心里真不好过。今天是星期五，她这个样子，怎么出去做事啊？生日有啥个重要嘛，过也是一年，不过也是一年，明年一眨眼就到，明年再过好了嘛……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就像昨晚的春燕那样哭起来。
后来春燕就把话筒接了过去。一夜过去，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不少。
她压低了嗓音，有些兴奋地对我说：嗳，我先生教给我一个弥补的好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
今年是闰八月呀。下个月还有一次阴历八月二十日。你看，这不是救了我一命么。等下个月的这一天，我再也不会忘记了，我一定要认认真真为妈妈庆贺六十大寿，让她好好高兴高兴……
天哪，两个聪明人研究了一晚上补救方案，怎么就没想到，中国日历里头，还有一个救命的闰八月呢。真是好心好报，天助地助。
春燕又说，人家都说闰八月怎么怎么，我看，它能把妈妈的生日补给我，就是个好八月。我真心感谢它呢。
闰八月竟然有这样的妙用，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母亲生日的风波就此了结。春燕的妈妈在第二个月的那一日，风风光光地度过了六十大寿庆典。那天我给她打电话祝贺，她告诉我有许多春燕的朋友，给她送来了很好看的花篮，家里的鲜花都放不下了。晚餐是在一家大酒店里订的，来了许多客人，还有一只很漂亮的大蛋糕，吃也吃不完。李妈妈最后说，其实春燕这样给我过生日，我心里反而不安。只要她工作顺顺利利，我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的呀……
但妈妈的生日，永远是女儿生命源头的那座高山。虽然我们一回身就能望见那巍峨的山影，而我们却总是只顾朝前赶路，错失在一瞬一念之间。但我们无论走得多远，那座山依然注视着、目送着它的儿女，于是女儿只能把母亲生日的纪念，作为一份永远的心意，伴着自己生命的流水一路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