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是一个真正的汽车大王。
在他刚满四周岁生日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几百辆汽车。
除了奔驰蓝鸟标致雪佛莱奥迪桑塔那夏利各种牌子的轿车……还有救护车翻斗车大卡车洒水车水泥搅拌车集装箱运输车冷藏车……
最小的那一辆,小得就像大人的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最大的那一辆,差不多有柜子上的烤箱那么大了。
可惜那些都是些玩具,只能在房间的地板上开来开去。弄得我们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地雷”,几乎没有缝隙可以落脚。从早到晚,桌子下沙发上到处行驶着各种牌号的汽车,床上架有双层的高速公路,一辆辆小轿车排着长队等待通过,处处塞车,交通状况一片混乱。
虽然是玩具,但每一辆都是真正名牌汽车的仿真微缩模型。于是我们家简直就成了某个汽车推销商的销售网点,免费展览全世界的名牌汽车。
假如带阳阳上街,偶尔地坐上一回出租汽车,阳阳就神气得有些忘乎所以。一路上用翘翘的手指点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一辆一辆地叫出它们各自的牌子,绝对不会有错。每次都把司机逗得肃然起敬,心悦诚服地将他视为同行。有一回还差点免收汽车迷的人民币的费。
阳阳的大名叫做陈冬筱,是我妹妹的儿子。他管我叫大姨妈。
他的妈妈给住在北京的大姨妈打电话时,他经常抢过电话插嘴。
有一次,阳阳忽然在电话里对大姨妈说:你不要再给我买汽车了啊。
大姨妈觉得很奇怪,就问那是为什么?
阳阳说:我已经有很多汽车了,我不喜欢一样的汽车。
那买什么呢?大姨妈说。难道买一头玩具熊吗?
阳阳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你给我买一部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好不好?
大姨妈愣了一下,问:什么是两个钩子的大吊车?
在那以前,大姨妈从未听说过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她对于吊车这类东西是很陌生的。哪怕是一个钩子的吊车,她似乎也没见过。
阳阳说:两个钩子就是两个钩子,不是三个钩子,也不是一个钩子。那两个钩子是生在汽车背脊那个地方的,摇一摇,就吊起东西来了,能吊很重的东西呢,只有大吊车才有钩子的啊……
大姨妈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又问:你在哪儿看见过这种大吊车啊?
阳阳回答说:在上海!
大姨妈想起,阳阳最近确是刚刚同他的妈妈到上海去了一趟回来。便对着话筒说:让你妈妈来同我讲话。她问阳阳的妈妈,既然在上海有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卖,当时给他买下来,不就省了这麻烦了么?
阳阳的妈妈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说:上海?可我根本没看见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呀。
阳阳在一边大声嚷嚷说:我看见了!在上海,上海有北京就有!
于是寻找这种尾巴上有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竟变成了我上街购物的重要内容和动力。与其说我希望满足阳阳对于一种新的玩具汽车的欲望,莫不如说,是我自己对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产生了好奇。
“请问,有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吗?”——在一个又一个玩具柜台面前,我总是兴奋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段时间我对汽车已经有了过敏反应,一见玩具就条件反射。
摇头。白眼。漠视。偶尔有热心的售货员,倒反过来向我请教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新型玩具,是不是新进口的外国新产品等等。白费口舌,只得自己低头贴着玩具柜台一家家耐心寻访,然而,不仅根本没有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就连一个钩子的大吊车,也没有踪影。
就好像世界上的玩具商,根本还没有制造出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
我在失望和沮丧中,恍然顿悟,这种所谓的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必定是阳阳这个小坏蛋,自己想象和虚构出来的了。
我给阳阳的妈妈打电话说:我根本不知道那两个钩子的大吊车是什么样子的,让你儿子把它给我画出来。
大吊车的图样很快就寄来了。一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堂皇地立于白纸中央,形状像一只蓝白相间的风筝,只是顶部竖立的那两根金黄色的辫子,朝天翘立,怒发冲冠。除了他自己以外,大概没人能看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按图索骥,我即便找到月亮上去,恐怕也是徒劳。
我对于购买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已不抱希望。谁能知道那个四岁的汽车迷汽车大王,是否在同我们开一个关于发明新型汽车的玩笑呢?
就在我几乎快要把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彻底忘记的时候,忽然有一日,就在我住处不远的一家新开的小商店里,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匆匆掠过。一辆壮硕的汽车,从柜台凌乱的货架上,猛地开足马力,朝我冲了过来。
我定了定神,用眼睛慌慌地将它接住。没错,真的啊,真的是一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白色的车头、蓝色的货斗、车尾上,向上翘着两根并列的金黄色起落杆,杆的顶尖部坠着两根精巧的黑色弯钩,用线绳系着,晃悠晃悠的好可爱。在起重臂的两端,有两只小小的把手,轻轻一摇,那钩子便悠悠上升,再摇,又缓缓下落。
正是我寻遍无着、踏破铁鞋的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啊!
是新来的货么?我问。回答是:店里就试着进了两辆,刚开包。
顾不得问价,付了钱,抱着车就跑。唯恐它会自己开走。回到家便打电话。这回轮到妹妹吃惊,说你还真当一回事呀,他怕是已经忘干净了呢。旁边有声音大叫,说没忘记,我说上海有北京也一定有吧。大姨妈你要快点把它带来杭州给我……
放下电话,对着这辆牵念我数月的玩具吊车久久出神。它曾经活跃于我们的想象与疑问之中,我寻找它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它是否真的存在;当它终于出现时,一个孩子的戏言突然变得如此庄重和诚实。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欢欣,更多的不是来自买到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这件事本身,而是由于实现阳阳那一个小小的愿望,却给予了我许多的真诚和信任。
两个钩子的大吊车体积太大,把它“运”回杭州,还真是件麻烦的事。
一直没找到朋友托带,它便静静地藏在我的衣柜里,权当车库。
阳阳已等得不耐烦了,每次电话都急急地催问。
被逼无奈,大姨妈就告诉他说:大吊车已经自己开到杭州去啦,但是公路上有许多汽车,它太小了,只好慢慢开,开到杭州要几个月呢。
阳阳在电话里笑起来,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他很高兴两个钩子的大吊车是自己开回杭州去的。他的等待变得十分耐心。下一个星期他问我,大吊车现在开到了什么地方?我说大概是天津吧。后来他就开始自己来安排大吊车的行车路线(他非常喜欢看天气预报因此对城市的排列十分熟悉)。他不断地向全家报告,大吊车现在已经开到了济南——青岛(顺便旅游一下)再就是武汉——南京,途中居然还拐到西安去了几天,后来不知为什么在上海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他说大吊车要回去看朋友,他一直认为大吊车是在上海出生的),我猜他是为了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到达,否则从上海一出发,终点站杭州就在眼前了。
眼看他的大吊车已驶出上海,我已急得火烧眉毛,终于物色到一位坐飞机的朋友,从空中起吊,越过他在公路上慢慢行驶的大吊车,先期抵达杭州。
那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终于开进他的房间时,他说:开了这么多的路,一点都没坏啊。
我始终不明白,阳阳那鬼精灵,难道真的相信大吊车是从公路上开回杭州的么?还是他故意在配合和成全我的小小幽默?
后来的故事,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他在长达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对其余那百十辆玩具汽车视而不见,整天就同那两个钩子呆在一起。他尝试用那两个钩子,不厌其烦地起吊他的小板凳和所有能够挂在那钩子上的重物——当然,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命运可想而知,等到大姨妈春节回杭州探亲时,那辆大吊车上,已经连一个钩子都没有了。
面对残缺不全的大吊车,大姨妈仍然没有忘记去问阳阳:
——那次你去上海,是在哪儿发现两个钩子的大吊车的呢?
——在商场里的一只盒子上。他仰着头回答。妈妈买东西的时候,我自己看见的。
我恍然。他只有那么一点高,所以他看见了柜台底下的东西,而他妈妈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