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柯克刚从警官学校毕业,在佴城市郊一个叫钱庄的小镇派出所实习。有一天快半夜了,柯克在值班室里昏昏沉沉,感到眼皮重若千斤,不知不觉地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面前摊开着一本红色封皮的《爱伦·坡短篇小说选》,这是柯克反复阅读的一本书,书的颜色已经很陈旧了,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阅读这本书都像是第一次翻开它,书中的故事对他来说始终是新鲜的。他永远弄不清自己是第几遍阅读这本书。比如此刻,他刚把其中的一篇《莫格街凶杀案》看到一半,即故事发展到最扑朔迷离的阶段时,由于瞌睡的骤然袭来,他的阅读不得不暂时中断了。因此,他实际上是带着对一个被搁置的悬念猝不及防地跌入睡眠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入睡之后,他及时在梦中读到了这个案件真相大白的部分。悬念迎刃而解。他记得故事的最后一句是:
“抹杀事实,无中生有。”
而当他从睡梦中惊醒,翻到《莫格街凶杀案》的结尾时,发现梦中的那句话同书上的最后一句完全重合了。
“我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的。”柯克说。那会儿,天刚拂晓,夜色像一支战败的军队正在悄无声息地撤退,窗玻璃被露水浸得灰蒙蒙的,一切迹象表明,一个与喧哗闹市截然不同的宁静的郊区黎明即将尾随而至,但敲门声就在这时突然响了,它仿佛一把锐利的斧头,将实习警官柯克的睡梦一下子给捣得支离破碎;敲门声如此猛烈,以至值班室那扇破了一条缝来不及修补的门似乎快要裂开了。
滞留在梦境和现实边缘的柯克一阵心惊肉跳,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摸了一下屁股上的手枪,向门口走过去。他的手刚挨到门闩,门就哐当一下子开了,他来不及反应过来,便看见一个人迎面向他撞来。他仓促地往后躲闪了一下,那个人就像一个沉重的麻袋结结实实地跌倒在了值班室坚硬的水泥地上。
那个人跌得不轻,躺在地上呻吟着,爬了几次也没爬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螃蟹。柯克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扶起他,借着浑浊的电灯光,柯克这才看清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男人,胡子拉碴、赤脚,腿上和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由于紧张或恐惧,满脸失魂落魄的神色,当他看清柯克后,便像碰上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叫道:救救我!
他说着,仿佛要昏过去似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地上倒。柯克再次扶住他,将他拽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别紧张,柯克一边安慰,一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个人呷了一口水,才镇定了一些。但他在向柯克叙述事情经过时,说话仍然颠三倒四,显得心有余悸。
柯克让他一边喝水一边说。好吧。那个人听从了柯克的建议,仰起脖子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用肮脏的衣袖抹了抹嘴巴。请再给我来一杯。
接着,那个人就对柯克讲述了下面的经历。
我叫王胡,是黄金海岸股份有限公司的出租车司机。我是今年三月份才从佴城公交公司跳槽过来的,你知道,黄金海岸的月收入比公交公司高出五百多。我老婆是个瘸子,没有正式工作,我爹是个瞎子,八十多岁了还活着,每餐吃三大碗饭,比我的饭量还大,我儿子上初中一年级,每学期的学费上千元。我一个人身上压着这样三座大山,不得不精打细算。
当然啦,这只是促使我跳槽的原因之一。公交公司虽然工资低,毕竟是铁饭碗。促使我最后下决心跳槽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我碰上了那个算命的瞎子。那是三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开的那辆老掉牙的夏利车在城南天桥下面又抛锚了。我钻到车轱辘下忙乎了半天才修好,从车底下爬出来后我点燃一枝烟,吸了几口,正要回到车里去时,那个瞎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拦住了我。天桥下聚集着不少靠给人算命为生的瞎子,但那都是些骗钱的把戏,我那八十多岁的老爹有时候也偶尔来这儿骗点零用钱花一花。我从来不相信那一套。可那瞎子堵在我的车门口,非要给我算一卦不可。他把卦盒堵在我的胸口,像一个拦路打劫的人。
算一卦吧,师傅,我精通易经八卦,保证你不会白花这笔钱。这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看上去斯斯文文,像个知识分子的年轻的瞎子睁着两只青光眼,像明眼人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但不算这一卦,你肯定会后悔的。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乞求,倒不如说是威胁。按照我惯常的脾气,碰到这种人,我早就一掌把他拨到一边走人了。可我想到我的老爹没准也是这样向人行骗的,便改变主意,鬼使神差,真的算了一卦。
瞎子简单地问了一下我的生辰八字,开始闷头掐算起来。他掐算了差不多半枝烟的工夫,才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对我说: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你的老婆是个瘸子,你的老爹像我一样双目失明,有时也干****这一行,但他其实对阴阳五行一窍不通,也就是说,他像绝大多数靠算命为生的人那样是地地道道的骗子。当然,我是一个例外……瞎子说到这儿,两只青光眼再次像明眼人似的落到我的脸上。他的目光澄澈如水,仿佛一面镜子能照见我的五脏六腑。这使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也许他不是瞎子,而真的是一个明眼人呢?
现在,该轮到你了。这时,我听见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你叫王胡,今年三十八岁。让我看看你的前世……他的声音突然降低下来,沉吟了一会才说,那时候你是一个以打劫为生、威震八方的绿林好汉。死于你刀下的人不计其数,而你现在的老婆和老爹就是其中的两个。你前世欠下的债今世必定要偿还,所以你要为养活他们劳碌终生,但现在,你欠他们的差不多快要还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瞎子说,你很快就要大限临头了。在你三十八岁生日到来之前,你会遇上一件你在前世干过不知多少次的事……
这是什么鬼话!我被瞎子神神道道的话惹火了。我正打算扔掉这辆破夏利,跳槽去另一家公司呢,我说,你这不是存心晦气人吗?
命中如此,信不信由你吧。那瞎子说着,盖上了卦盒。我也不愿意这样。你以为我忍心赚一个快要死的人的钱吗?他说,不过,你可以到你想去的那家公司试一试。树挪死,人挪活,至于能不能逃过这场劫数,就看你的造化了。我今天不收你的钱,如果你逃过了,再给我不迟,我每天都在天桥下。如果逃不过……就当我给你烧了纸吧,这也是我和你前世的缘分……
瞎子说完,向天桥的另一头走去。那儿,又一辆汽车抛锚了。
老实说,对那个瞎子的话,我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但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过后不久我就差不多忘记了,倒是第二天我便打定了跳槽的主意。一进“黄金海岸”,我就开上了一辆漂亮的红色桑塔纳,车是刚买的,浑身发亮,开着它别提有多神气了。当了十几年的出租车司机,我还从未感到这么扬眉吐气过。领到车的当天,我带着全家人在马路上兜了一会儿风,我的瘸子老婆、瞎眼老爹和我的儿子在车里眉开眼笑,也从来没有像这天这么高兴过。一直到昨天早晨起床时,我才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瞎子的话。他不是说在三十八岁生日来临之前,我会大限临头么?可今天正是我的三十八岁生日,我老婆一大早就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母鸡杀了,我的瞎眼老爹也在昨天劈好了煨汤的木柴,准备今天煨好汤我出车回来时吃哩。因此,我是带着嘲讽的心情想起那个免费给我算了一卦的瞎子,走出家门去出车的。
下午六点多钟时,我打算收班了。我想早一点回家喝鸡汤。我仿佛闻到了瓦罐里冒出来的鸡汤香味。我的涎水都快掉下来了。那会儿,我的车正开到城西一条僻静的马路上;再过两条街,就到我家了。但刚拐一个弯,路边又有人拦车,我只得不情愿地停下了。我琢磨,跑完这趟,即使碰上市长叫车,我也要回家啦。
拦车的是两个男的,一老一少,老的约摸五十多岁,少的约摸二十多岁,看上去像父子俩。
去钱庄。那小伙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后吩咐道。
我听了一愣。钱庄在郊区,跑一来回少说要两个小时。你们还是另外叫辆车吧。我说,松开了刚踩上去的油门。
怎么,不愿意去?小伙子瞪了我一眼。
不是不愿意去。我支吾道,我今天有点事。
我们也有事,你总不能把我们赶下车吧?小伙子口气生硬地说。
我不赶你们,可我得回家了。我说,我老婆把鸡汤煨好了,等我回去喝哩。
鸡汤晚一点照样喝。这时,坐在后面的那老头忽然说了一句。给双倍钱也不去吗?
我从反光镜里看见老头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些诚恳。他手里拿着一条大麻袋,看模样,像是去郊区采购货物的菜贩子或来城里卖完东西急于赶回家的农民。
我犹豫着,一时很为难。踌躇再三,我只好同意了。好吧。我咽了咽口水说,重新踩动了油门。
钱庄我以前来过几次。但那还是我在公交公司开夏利车的时候,开桑塔纳以后还是第一次。桑塔纳的车速比夏利快不少,加上我总想着早点赶回家喝鸡汤的事,不断地加速,才跑半个多小时,便快到钱庄了。
停车!离钱庄只剩下一公里左右时,我身旁的小伙子突然叫起来。
怎么,就要下车吗?我急忙刹住车,环顾着荒无人烟的公路两边说。
但小伙子没有吭声,而是怪模怪样地望着我。我发现他的神情有点不对劲,尚未回过神来,便感觉到有一个硬东西顶住了我的腰部。我低头一看,见是一把大约一尺多长的明晃晃的杀猪刀。
你也下车吧!老兄。小伙子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今天你就别指望喝什么****汤啦。
我感到脑袋像个蜂箱似的嗡嗡乱响,手脚发麻,像灌满了铅一样,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还未站稳,就被早已守候在一旁的老头用那只大麻袋从头到底兜得严严实实,被他们抬着扔进了尾部的车厢里。
车厢盖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的眼前一团漆黑。接着,引擎又发动起来,我感觉车离开公路,驶上了一条颠簸得十分厉害的小路,他们开车显然不太在行,车走得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我在车厢内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过了好一会,车才停下来;接着,我听到车门打开和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远去,我似乎被遗忘了一样,仍没有人来打开车厢盖。
我就这样一直呆在车厢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又听见脚步声传来,有人打开了车厢盖,抬起我向什么地方走去。似乎拐了好几个弯,有一次,我的头碰到一棵树或者是一堵墙壁上,疼得我“哎哟”叫出声来。
别叫,老兄,叫也白搭。是那个小伙子的声音。这儿不会有人听见,听见了也没人来救你的。他说着,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后来,我又被扔进了一个什么地方;好一阵子,我才明白,我是被扔进地窖里了。
我身上好几处都被弄伤了,再加上麻袋像裹尸布一样把我裹得无法动弹,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地窖里。我的手脚不能动了,但我的鼻子还能动。我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与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混合气味。这股腐烂味刺激了我因恐惧差不多消失了的食欲,我这才想起,我已经有大半天没吃任何东西了。我似乎又闻到了从瓦罐里冒出来的浓浓的鸡汤香味。我的涎水又掉下来了,这使我软绵绵的身体又有了点力气。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出乎意料的是,麻袋口竟松脱开了,我于是得以轻而易举地从麻袋里钻了出来。地窖里黢黑无比,什么也看不见。为了活动麻木的手脚,我试着走动了几步,这一走,我才发觉地窖并非我想的那么狭小,相反宽敞得很,也许比一间房子还要大。我像个瞎子那样伸出手摸索着移动脚步,地窖里到处堆着东西,我一不小心就碰上了。有时候是一袋土豆或大米、一箱鸡蛋,有时候是一箱酒、一箱烟或一台电视机影碟机什么的,像个无所不有的大百货仓库。老鼠一只接一只地在货物之间穿来穿去,不断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我甚至碰到了整整码了一长溜的食品罐头。我那会儿已饥肠辘辘,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撬开一盒吃了,是牛肉的,正好充饥;我又撬开了另一盒,是橘子的,正好止渴。填饱了肚子,我的脑子和身体都灵活了许多,我开始琢磨如何脱身的事。正在这时,我的额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我用手一摸,竟是一把梯子。我心里不由一亮,暗想,这大概是地窖出口了。我赶忙顺着梯子爬上去,爬了三十多级,我的头皮便触到了地窖的顶部,我用手摸了摸,是一块木头做的盖子,我用力掀了一下,纹丝不动,显然是用什么压上了。我不甘心地趴在梯子上,贴着木盖子的缝隙往外看,但上面同样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沮丧地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听见上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老五还没来,这****的,大概又去发廊了……”
“……他出多少?”
“……老价钱……”
“这王八蛋,太贪啦,这可是辆新的。好不容易才得手,差一点就让他溜了……”
“老五说,这一阵风声很紧,不大好出手……”
“……活的怎么办?”
“要不挖掉眼睛割掉舌头算了,省得又背一条人命……”
“多一条和少一条有啥区别?再说,没有了眼睛舌头还有手哩,有手就能写字,他照样能……”
“要不,把手也剁啦?”
“脚呢?脚也能写字,前些日子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人用脚表演书法……”
“看来只能按老办法处理啦,明天一早还是你动手吧,我老了,力气有点不济了……”
说话声到这儿停止了,接着一阵人在床铺上翻身的响动,不一会就传来了两个人此起彼落的鼾声。
我浑身无力地下到地窖里,手脚一阵阵发凉,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像患上了疟疾。我知道这是害怕的缘故。我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地窖里乱串,有几次差点儿踩死了从我身边钻过的老鼠。其实,我现在的情形还不如一只老鼠,它们在地窖里有吃有喝,比在地面上过得还要快活,我呢,眼看死期临近,地窖就要成为我的棺材了,这个棺材真******大啊!想起我的瘸子老婆和瞎眼老爹早已煨好的鸡汤,我不禁悲从中来,感到涎水再一次从嘴角汩汩冒了出来。
现在,我是一个等死的人了。我没有戴手表,不知道离天亮还有多久。天一亮,那两个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处死。他们究竟要采取什么“老办法”呢?是像杀鸡那样用刀割断我的脖子,还是又把我用麻袋装起来扔进水里淹死?或者干脆把这个地窖用土填上,活埋我得了?这的确更省事,可他们未必舍得这满地窖的货物食品。我胡思乱想着,令我惊奇的是,对被处死方式的关心竟抵消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我就是在这时候踩到那把铁锹的。我的脚趾被铁锹的利刃割破了,我不得不蹲到地上,我的手正好触到了那把铁锹。我的心里一亮,求生的欲望顿时像被点燃的干柴似的熊熊燃烧起来。
我开始发疯似的用那把铁锹朝着地窖边缘挖开了。也许地窖的四周根本没有尽头,也许我的举动终是徒劳,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拼命地挖个不停。渐渐地,汗水浸遍了我的身体,把我的眼睛也糊住了。我的四肢仿佛灌满了铅,也越来越僵硬、滞重。我迷迷糊糊地觉得,再挖一会儿,也许不等他们动手,我自己就把自己给结果了。这当儿,我挖出去的铁锹突然落空了。一缕稀薄的亮光把我的眼睛刺痛了,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亮光就是从那个豁口里渗进来的。我一阵狂喜,又接连挖了几锹,豁口扩大成了一个洞口,一个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洞口。
我迫不及待地扔掉手中的铁锹,从这个洞口里爬了出去。爬出洞口以后,我才发现洞外面原来是一口井的底部。井里已经干涸,长满了野草,没有一滴水,光亮就是从井的上方落下来的。圆圆的光亮像一轮满月,充满诱惑地悬在我头顶的不远处,我估摸天已经快要亮了。快,快一点逃,再迟就来不及啦,我对自己说,身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力气,像只壁虎那样一鼓作气地向井口攀上去。
后来,当我终于攀上井沿,回头看看深不可测、黑洞洞的井底时,的确有一种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感觉……
死里逃生的王胡说到这儿,再次一口气喝干了柯克给他倒满的那杯水。
这时候,天渐渐亮了,钱庄镇嘈杂喧闹的一天穿越派出所年久失修的门扇,不可阻挡地来临了。
你眼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实习警官柯克检查了一遍记录簿上王胡陈述的内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想……王胡瞟了一眼柯克说,求你们帮我找回那辆桑塔纳,那还是辆新车,起码值十来万,搭上我和全家人的性命也赔不起啊。
还有呢?
还有……王胡想了想。我回去后就到天桥找那个瞎子,把欠的钱给他……
柯克听了,觉得他的第一个愿望合情合理,第二个愿望则未免有点荒唐了。他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常识告诉他,面对如此明朗的案情,采取行动已经刻不容缓。他给郊区分局打了个电话,简要地报告了一下案情。他刚搁下电话,就看见前来接替他值班的即将退休的派出所所长老邱,像往常那样迈着缓慢的步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能记得你逃出来的那个地方吗?老邱匆匆浏览了一遍柯克过于潦草的案情记录,问王胡。
记得,王胡点点头。不过……
记得就好。老邱不等王胡说完便打断了他。快点行动吧,罪犯说不定还在睡觉哩,迟了就来不及啦。老邱对柯克说完这句话,一反刚才的缓慢,动作迅捷地转身走出值班室,发动了派出所那辆惟一的三轮摩托车。柯克带领王胡跟着坐了上去;接着,摩托箭一般驶出了派出所大院。
按照王胡指示的线路,他们在钱庄镇附近一带转了好一会,才在一个大约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外面停下了。此时天刚亮,村子里静悄悄的,像一艘在夜晚搁浅的船,尚未苏醒过来。除了一两条狗在村道上溜达,看不到一个走动的人影。
他们把摩托停在村口,步行向一幢单门独院的房子走去。
你认准是这里吗?走近院子门口时,老邱不放心地压低嗓门问王胡。此时,他和柯克都掏出了手枪,紧贴着院墙站着。
没错。王胡环顾了一下四周,指着院墙的一处缺口肯定地说,我就是从那儿翻墙出来的。
老邱不再说话了,他伸出一根指头,敲响了紧闭的院门。但敲了好几遍,一点动静也没有。站在老邱身后的柯克发现院门上挂着锁,便捅捅老邱的胳膊,老邱也发现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猫着腰向王胡逃出来的那个院墙缺口走去。三个人从缺口鱼贯而入,走进了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长满了丛生的荒草,仿佛很长时间没住人了似的。
柯克的目光在院子里来回搜寻着,忽然听见身边的王胡低低地叫了一声。柯克扫了他一眼,见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神情有点古怪。
你看见什么啦?柯克凑近他的耳朵问。
我看见……王胡手指颤抖地指着院子中央的一棵大柳树说,天呵,我的桑塔纳不见了。我离开时还看见它停在那儿的。
别紧张,找到人就会找到你的车。柯克不动声色地说,你记得你逃出来的那口水井吗?
记得。王胡说,那水井就在院子后面。但他带着柯克和老邱走到院子后面时,却除了看到一片光溜溜的平地,根本就没有什么水井。王胡似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一边在那片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纳闷地自言自语:奇怪,水井跑到哪儿去了呢?
后来,他们来到房子门口,见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就无声地开了。进去后,他们才发现屋子里同样空荡荡的,根本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地窖呢?老邱脸色阴郁地问王胡。地窖在哪儿?
我不知道,王胡有些惶惑地说。我是被他们装在麻袋里关进地窖的。
柯克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踅进了另一间房。他发现地上有一块粗糙的方形木板,与王胡提到过的地窖盖子差不多,他弯腰掀起木板,果然是一个地窖。
就是这个地窖!和老邱一起跟过来的王胡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下去看看吧。老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微型手电筒,对柯克说,你在上面看着,我们俩下去。
不,我和他下去,你留在上面。柯克说着,从老邱手中拿过手电筒。他知道老邱有心脏病。
接着,柯克让王胡在前面带路,他们一前一后地顺着梯子下到地窖里。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柯克发现果然如王胡说的那样,地窖的确很大,里面既阴暗又潮湿,到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货物食品。但就是没有找到王胡挖掘开后逃出去的那个洞口。柯克感到十分蹊跷,但表情上仍然不动声色,没在王胡面前流露出来。后来,他走到地窖的一角,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用手电筒照过去,发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差不多是全身****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布满了血迹,皮肉发乌,肿胀得很厉害,似乎已经死去好长时间了……
柯克的手电筒慢慢移到了那个人的头部。当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后,他不由大惊失色,电筒差一点从手中掉了下来。
柯克发现,躺在地上的那个死者,看上去跟王胡一模一样。
王胡!柯克本能地大叫了两声,王胡王胡!但没有人应声。他回过头去看,奇怪的是,刚才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王胡这时不见了踪影。
王胡,你在哪儿?柯克继续叫着,由于紧张,他听见自己的嗓音都变调了。他一边叫着王胡的名字,一边倒退着离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向地窖口退去,退了没几步,他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绊得摔了一跤,与此同时,手电筒像被人抢走似的也从他手中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砉地一下熄灭了……
柯克感到毛骨悚然,恐惧到了极点,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王胡,王胡!他还在吃力地叫着,但漆黑的地窖里无人应声,仍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