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死后，我又恢复了她没来以前的生活。到过年的时候，尽管我爸妈一再要求，我还是没有回家。我害怕面对他们。无法想象，原先四个人一起吃饭，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某种平衡被打破后，我们该怎么面对那种尴尬而伤心的场面。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女人。最终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住在我隔壁。我并不知道她也没有回家。诺大的一层楼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的举动就少了表演的成分。当别人在场的时候，或多或少，我都不能自然地做事情。而这时候，在我自以为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我肆无忌惮地伸出手指挖自己的鼻孔。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落在身后短短的影子象一群聚集起来的蚂蚁。我感觉到一种完全的放松，忘记了自己的渺小（通常这种感觉总是象头发似的落在我的顶上，它让我难以控制地自卑起来）。我奋力地换了小拇指，把它硬往鼻孔最后面塞去。粘稠的感觉包围着我的指头，同时我的鼻孔里的鼻涕块慢慢松动，我把它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用指头捻成黑色的圆球，轻轻地一弹，它迅速地脱离我，朝高空中飞去。我甚至听见它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在那一刻，我失去了我的全身。只留下鼻孔里的一点，它脱离了表面脏物而不由地轻松起来。这种快感驱使我再接再厉。我想到，别人就是我的敌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阻碍我的快乐。有许多事情，因为别人的干预而不得不让它埋藏在最心底。突然间，我有了一股在地上撒尿的冲动。即使我已经完全认为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当我把裤子拉练拉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心虚。我的眼睛四处打量，对着墙壁草草地把那泡尿弄了出来。我远远地打量着墙壁上落下的尿痕正在慢慢地蒸发掉。象征性地吹了两下口哨。这时候我的身后突然传来“呀”的一声。我迅速地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位没回家的女士。由于吃惊，她的嘴巴张的很开。可以看得出来她也没想到还有人和她住在同一个楼道里。她披着件红色的外套。头发凌乱地搭在肩膀上。“你……”她终于说出话来了。我站起来往后退去，一边嘴里说“是的，是的！”。她愣愣地看着我，等我走到自己的门口，她朝卫生间走了过去。从此我很少在楼道里停留，除非迫不得已，我就一直呆在房子里。并且我把窗帘都拉了起来，好象这样就能跟那位女士完全隔离开似的。但是她好象无处不在，我总是能听得见楼道里传来她的脚步声。（我并不是排斥那位女士，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她打交道，我担心的是我没办法对付跟她一点一点认识的过程）。
过年那天，我担心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敲门的那位女士看起来很疲倦。不用看，我就知道她是隔壁那位。阳光从打开一小部分的门缝里狂涌进来，我止不住流出了点泪，用手把它擦去。把那个女人让了进来。她环顾了一下我的房子，径直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还是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忐忑跟不安，尽管她极力掩饰这点。她想在我面前表现的从容一点，就象我努力想做到的那样。我们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心里却瑟瑟发抖。这种情况持续了好长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结果终于烦躁了起来。因为我们的对话显然是毫无意义的。它象空气似的从我们嘴里飞出来，把我们的热量逐渐带走了。她忍不住在椅子上摇摆起自己的身体来。而我，尽管我努力地想做出正在聆听她的样子，结果却适得其反，她完全可以看得出来我的心不在焉。她站起身来，邀请我去她房子里看看。我还没到过那里。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跟在她的身后。这个女人，她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但是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间感到蠢蠢欲动。她的房子要比我的房子小一些，靠窗户的地方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尤其显得拥挤。当我坐在红底白点的床单上的时候，马上就被一种坏掉饭菜的气味给包围了。我以前唯一真正熟悉的年轻女人就是我的妹妹。我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逐渐变成一个女人，日益丰满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因为两个人彼此不可避免的隔膜而悲哀过。我和她在同一个学校读书。我的一个同学，他说他想跟我妹妹谈恋爱，想让我帮忙。被我粗暴地拒绝了。我当时想冲着他的鼻子给他几拳。后来我得知他通过其他渠道联系上了我妹妹。有一天，我在宿舍门外听见他吹牛说他已经把我妹妹给睡了。这件事情我从来没去证实过。我害怕这是真的。当我妹妹若无其事地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时候，我突然间对她感到愤恨。我找机会跟她吵架。每次都气得她嘴唇发青。在跟她吵架的过程中，我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快感，同时伴随着一股子失落。
根据我妹妹的日记。我可以推断出她跟李明的决裂就开始于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他的那天。对此我一无所知。我跟李明的交往要早于他跟我妹妹交往。许多次，我感觉李明仿佛就是镜子中的自己。他跟我如此相象。我们的关系迅速地深入起来。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跟我妹妹在一起了。那天我心情坏极了。但是我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发火。他们两个陪我去喝酒。我不知道自己喝醉后说了点什么。李明在后来一个晴朗的下午来到我的房子里。我妹妹上课去了。我们就是在那个下午和好如初的。晚饭的时候我们出去在饭店里一起吃饭。我们并肩从胡同里走回来，明亮的月光从墙壁间落下来，我们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那一刻我心里充满温情，我的皮肤被风轻轻地吹着。我突然觉得世界消失了，它对于我的意义就在于这条胡同，就在于我的朋友李明，我们可以挨近彼此的内心。这一点并不能让我从孤单里摆脱出来，但是，这种孤单已经不是原来那种孤单了。我更多的时候对于未来，是充满幻想的。其实对于所有的事情，我都是这么一副态度。比如我不想工作，只是因为我找不到我想象的那种工作。当有时候我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开的时候。我马上会想，我一定要去找工作。这种想法如此坚决，但是我知道，当我吃饱了饭，当我把自己放到床上，放回屋子里的时候，我立马就松懈了下来。我常常考虑下顿饭的着落，明天怎么过这类东西。但是我无法把它们具体起来，它们构成了让我忐忑不安的部分。我被它们搞的几乎无法入睡。
我连续许多天梦到了大片的向日葵。它们在山脚下的田地里盛开着。我想从里面走出来。我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泥腥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一些微小的昆虫在我的脚旁爬来爬去。向日葵的叶子上落满了黑色的飞蛾，这种情况使我不得不不停地用手拍打自己的脸。因为向日葵杂乱无章的排列，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它的果实掉在我的头顶，遮住了刺眼的阳光。我奋力地奔跑起来，叶子在我的胳膊上拉出红色的伤痕。它们又疼又痒，我不得不用手指去挠。这样我手忙脚乱地忙活，终于累极了。但是我不敢停下来。还得继续往前。我的眼里充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我的皮鞋里钻满了碎土疙瘩，咯着我的脚，和汗液混在一起，蔫呼呼的。因为衣服也被汗水给浸湿了，我走起来很费力。向日葵好象没有边际。我低下头，想从缝隙里看出去，看到熟悉的树木或者是马路，只要不是向日葵，我就能感到心满意足。结果我完全失望了。这时候我突然听到房子里有人在走动，连忙张开了眼睛，刚才的梦境在一瞬间消失得踪影全无。我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这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我费力地转动眼珠子，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楞楞地看着我，注意到我的表情后，做出了微笑的样子。“你睡着了！”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加了件衣服，把双脚伸在了被子里。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我住的房子。我想起我跟在这个女人身后进来参观她的房子。她拿出一本占卜用的书说是要给我算卦。我对这个从来都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我还是照着她的要求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了纸片上。在她咕咕哝哝着低头查书的时候，我在“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中睡了过去。我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有再跟提占卜的事情，仿佛从来没发生过这事似的。倒是我觉得有些羞愧，主动问她，给我算出了怎样的结果？她神色夸张地岔开了话题“我是在瞎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占卜！”我并不是真的在意她的话。但是还是继续求着让她说出结果来。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考虑怎么开口给自己找个理由留下来。或者我可以干脆扔开这个想法，和她客气地道别。我在这两者之间摇晃着。我面对的是从未经历过的异常情况，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我想不出什么完美的处理方法。说老实话，我更想留下来。后来还是她替我解了围。她从床底拉出一个塑料盆，往里面倒了半盆水。“你洗脚么？”她问我。当时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托在床沿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我说“你先洗吧！”我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她对我的态度象是对待自己的丈夫似的。我的困难在她那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她轻而易举地忽略了它。让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以及事态失控之后的无奈。她完全掌握了主动权。无论是和谁发生正面的相处，我总是很快就变成受支配的角色，或者成为被人忽略的配角。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如果让我变成主角，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的一天早晨，我刚醒过来就听到了外面的鸟叫声。天还没有亮透。窗户外边高大的梧桐树的黑影子落在玻璃上。我忍不住去回想前一个晚上所有的细节。但是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返回房子里来的。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跟我交往呢？看样子她好象一直是一个人住。以前别的房客没有回家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过她。但是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毕竟她就在我的隔壁。那么，她可能是和我一样了，一个人难以忍受孤独。我们互相触摸对方的身体，只是因为需要找一个参照物来更贴切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但是当我现在呆在自己的房子里，感受到的孤独却比以前更加强烈了。她显然和我一样。还没等到天黑，我们就又呆在了一起。我们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这根本就不在我们的考虑之列。我们难以把自己从虚幻的难以触摸的想尽快摆脱孤独的感受中拉回到现实来。我们紧紧地拥抱着，互相瞪视着对方。我希望忘记自己的身体，而把“我”放进纯粹的短暂快感之中，我情愿做其中的一粒分子。我多么渴望只剩下精神那部分。我不需要吃饭，不需要考虑乱七八糟的事物，我只需要思考，只需要孤独或者难过就好了。在这时候，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接受了许多年的无神论教育起来，事实上是我强迫自己去怀疑。我宁愿相信有灵魂的存在。那么死对于人来说，确实就是一种解脱了。
当时是晚上九点多，我出了村子，沿着高低不平的土路往前走，冷风吹过来，我不得不把脖子缩了起来。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走到了我妹妹学校的后面，四下是一片荒地。我绕过垃圾堆，到了学校的围墙旁边。围墙高处有一排窗户，我费力地沿着窗户旁的梧桐树爬上去，跳进了就近的房子里。等我闭着眼睛一会，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慢慢地看清楚这是图书馆。我在里面转来转去，在书架上拿出了本旧书，我用手摸了摸它的封皮，鼻子里闻到一股子潮湿的纸味，满屋子都是这种气味。我觉得累了，爬上长桌子。从贴着桌子的那面渗出冰凉的感觉，我把腿蜷缩起来，一直到顶到了自己的胸部，我把手插进了两腿中间，这样才稍显暖和起来。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梦到的，先是向日葵，跟以前梦到过的一样，它没有任何变化。紧接着我邻居那个女子出现了，她跟我说“你根本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你妹妹，什么向日葵”她说“还有我，甚至李明这些东西，都不是真的，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我不禁有些怀疑她说的话是真的，也许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你真可怜，”她嘲笑起我来“你什么都没有，你有妹妹么？你相信李明是你的朋友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接着说“你妹妹已经死了！”她恨恨地说道“你这个自私的家伙，你会爱人么？”你这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用力地想把自己从梦里弄醒过来，但是梦就象是水似的把我覆盖了起来。我想起小时候那个中午，我掉进了河水深处，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影。我用力地摆动双手以及自己的两条腿，想把头露出水面，但是只出来眼睛以上的一小部分，还没等我看得清楚，我马上又沉了下去，我感觉到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我出不上气来，一点一点地挣扎着。阳光铺在水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