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三岁诗女——听小雪枫背唐诗
庚午夏承德诗会,集东山乘索道同游磬锤峰。候车时,从龙先生孙女小雪枫为大家背诵唐诗,并自谓:“今日已‘欲穷千里目’矣!”众奇之,问年龄几何?曰:三岁。厚示先生当即口吟一绝为赠:“雪压群山玉树寒,枫林落叶色弥丹。最怜林氏外孙女,定是他年李易安。”集斋先生与之合影留念,题一绝云:“幸遇他年李易安,稚龄郎咏古诗篇。愚翁才浅骚情重,笑影同留热水泉。”归途中,予步蔡公韵亦赋一绝云:“雪自高洁岂惧寒,枫心炽热色弥丹。欲穷千里锤峰上,诗颂神州四海安!”
§§§第2节平仄可调——谈填词可以上代平
予昔填《踏莎行·梅》上阕曰:“也爱温馨,也烦冷露,生来也愿春深处。孰知天地早安排,风霜雨雪等闲度。”友人看后,认为“等”字不合律。予曰:岂不闻填词可以“以上代平”乎?况“雨雪”上声连读,“雨”读阳平,而“等”又与“闲”连读成词,故不发生拗口问题。如改为“寻常度”,平仄虽合,却不合面对“风霜雨雪”之傲然风骨。遂以一绝答友人以辨之:“本应恭颂一字师,其奈音声有变时。上在上前阳平读,代平上字可填词。”予以为音律规范诗词,人学音律以制诗词,吟咏中必须使音律为诗词内容服务。此与不懂不顾音律而妄谓“突破格律者”不同。
§§§第3节诗解误题
前辈王逸如先生,“九一八”前为汤玉麟幕僚。汤逃,王先生被日寇监押十四年之久。光复后寓居京师,以书法著称。壬戌年返承德故里,名其居室为“鹊还居”。先生曾赠予篆书一联:“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题为杜少陵句。其实此乃王维《齐州送祖三》诗句。王老当年已“九九”高龄,误记本不足怪。但传诸后人,不知其背景,岂不招羞?于是,予联想先生身世结合诗意乃题诗解之曰:“鹊还塞上思摩诘,情满山庄念杜陵。教我大河长奔涌,示愚远岭净寒晴。殷殷切切师尊意,敢忘滦阳松柏青。”先生九泉有知,当亦含笑点首欤!
§§§第4节喜转为悲
癸卯秋,胞姊大病痊愈,予亦获甄别平反。老父喜赋五古一首,有句云:“莲女霍去病,骝儿辛弃疾。”借用两位古人名字表示根除病痛、恢复名誉之欣幸,并谕示儿女以古人为模楷,自强自励。丙午抄家时,发现此诗,竟诬之曰:“美化帝王将相,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于是,老父遂惨遭迫害,以砖石坠须,以绳索左拉右拽,鞭抽棒打,折磨致死。呜呼!清时文字狱毕竟罚惩反抗之士,而“四人帮”却残害无辜庶民,至此,岂天意哉!(1979年老父已昭雪平反)
§§§第5节春联招祸
余昔居承德三官庙近二十年。初住东厢房,壬寅秋因失火,乃迁居南殿正房东间,以枝柴围院。内有双抱古槐荫护,二子读书演算于卧碑,余亦常与显菇翁茶饮聊天,拙荆则编织于侧。日闻鸣蝉在树,晚观蟋蟀斗趣,甚为惬意。春节喜制一联云:“斗室光辉,朝阳常送暖;柴门雅趣,古木自生香。”
不料丙午夏,竟遭批斗:“斗有多大?能住人吗?这是对现实不满!”“朝阳岂能照进扣斗?这是对社会的诬蔑!”问我:“槐花何时开?”答曰:“夏初。”“春节既未开花,岂能闻到香味?”六二年正是台湾叫嚣反攻大陆之时,你这是欢呼早春到来!呜呼,一副自我满足的小小春联,竟扣上了三个大字的罪名!“斗室”竟成了“斗(豆)室”!嘻,吁戏!危乎哉!
§§§第6节寿联寓情
叶苍岑老师慈祥亲切,同学辈皆敬爱之如慈母。癸巳年,予与同学汪某实习于北京五中,夜深备课未归,不料叶老忽至身旁殷殷指教。老师已年逾半百,如此诲人不倦,令某终生难忘。二十年后,到京师拜谒,见老师鬓发苍苍已逾古稀矣!予知汪某毕业后留校任系领导,乃询问其近况。叶老紧握予手曰:“汪某实难提起。文革于湖北改造拾麦穗时,硬诬说我拾得不净,非罚我重拾不可……你们是同班同学,人和人可不一样啊!”老师已泣下沾襟。予见叶老仍在灯下勤奋编著,并以古稀高龄还到大江南北及东北、西北讲学。当老人八十寿辰时,予谨制一联以祝曰:“遇娇桃源靖节志,逢春南北树人心。”娇者,妖妒之人也。这样的好老师,汪某何待之如斯苛苛耶?(后闻汪某早已降为庶民)
§§§第7节诗文书画抒心曲
我生在渤海滨一读书人家,自幼喜爱诗书画,开始学画家乡山水、习魏碑、背诗词古文。直至高中志趣未稍减,不顾母、姐劝学医学工,1948年考入鲁艺学院文学系,也常到美术系看画画。父叔教我作诗填词,今残存百余首,集为《渤海吟草》,其中《菩萨蛮·葫芦岛》为代表作:“谁言大海常汹涌?我来大海平如镜,水碧引群鸥,云白荡小舟。青山环三面,一遍通银汉。我欲乘浮槎,凭霄四海家。”曾怀有建宇之狂想。画梅,曾经受月蝉法师点化,不只知技法之得失,且悟出画与情之魂体关系。习字,不只掌握运笔、结构之法,老父又教我习篆以练筋骨,习隶以丰字之血肉,更应以字为修身养性之本。所作诗文,多忧患意识,因此老师劝我少读鲁迅、巴金的作品。
使我步入研究之途的关键,是入北师大,受名家传教,获益良多。启功先生的古典文学课,更使我把钻研古典文学定为终身大计。先生第一次详批细改我的习作《白居易诗中的妇女形象问题》,指导我如何治学,如何读书质疑,如何有理有据,一丝不苟,不能哗众取宠,不能人云亦云,一定要独立思考,见地新颖,有益学林。从此发愤读书先后注译《诗经》《楚辞》《文心雕龙》,写《读陶(潜)札记》《古诗文赏析》等,惜皆毁于难。书画除教学中于理论上有所提高外,无暇写画。诗词曾当日记写过,也多毁于难。今集结为《热河吟草》分为《热河情》《热河忆》(因当时在牛棚不敢动笔,此乃日后补作,仅书残影伤痕而已)《热河别》三集。1985年纪念纳兰逝世三百周年大会上,我首次提出纳兰“觇唆龙”为赴西域说,引起争鸣,此说一经成立,则纳兰不只是一位诗词家,亦堪称清初为统一大西北首立民族大团结之功臣。在热河教学三十七年,课余还译了日文的《中国文学史要》《志贺小说选》《论纳兰词》《东北交通史》等。
教学相长,此言不虚。它使我的知识更加扎实、扩展。1985年调入山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专心研究古典文学,一、系统研究纳兰,笺注《饮水诗词》、家世生平、觇唆龙、诗词等。二、诗词丛谈:“是非谈”,对古今评析之曲解者,分别予以辨之。“写作谈”探讨古今创作规律。“底蕴谈”,考证古诗词的内在题旨及背景。“赏析谈”等四编。三、读《三国》《红楼》杂识及其他文论。四、笺注启功书论。五、浅谈诗书画。六、观书画绝句二百首。七、诗词创作有《渤海吟草》《热河吟草》《井州吟草》三集,计一千四百余首。八、书画留影百图集,九、为十二部鉴赏辞典写析文一百五十余篇。十、石刻石画百余件。代表作有《画屏春·黄河霁跳》“漭漭黄河千古,潇潇豪雨狂飙,泥沙翻滚虎狼嚎。黑云挟电闪,塞燕逆风骄,霹雳一声云散,虹霓幻彩成桥。神州万里百花潮。红橙黄绿紫,直上九重霄。”曾获首届全国诗词大赛奖。论文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新证》《纳兰诗不逊于词》《试论启动书法》《三论觇唆龙》《试论赋的源流及演变》等较有影响。
现在虽已年逾古稀,疾病缠身,仍继续研究不辍,正是:“莫叹离休进暮年,雄心未死笔难闲。诗文书画抒心曲,留与儿孙望远山”。
§§§第8节读书漫忆
我一生读书可分为四个阶段,少年时,融化于书中;青年时,对书顶礼膜拜;中年时,见书则好质疑;老了,则常到书外观书,概言之,曰书迷,曰书奴,曰书仗,曰书禅。
小时除启蒙读物外,看了不少小说,由于兴趣的投入恨不得自己化为书中的主人公。有一天老师问我:“听说你课外好看武侠小说,那有什么用?”我回答:“行侠仗义。”老师说:“街上有地痞打好人,你怎么没去抱打不平?”我说:“没看见,要看见了,一定……”把老师气得够呛。看了《三国演义》要与邻里小朋友结义,读了《红楼梦》就幻想如宝玉一样闯出牢笼去追寻自由,看了歌德作品想成为维特,看了雨果作品又想像冉阿让那样不惜为他人幸福而情愿自身受苦。读了唐寅、郑板桥、纳兰诗词,就想当诗人画家,简直陶醉于书山诗海中,把书中的世界视为天堂,书中的人物当做神圣。
为了做学问,转入读经典著作。为了读懂读透,注释了《诗经》《楚辞》《文心雕龙》古文及古诗名篇,有如僧人诵经一样的虔诚,苦思冥想顶礼膜拜,简直成了一个书奴,占去了我所有课余时间。
人进中年,阅历渐多,书也读得多了,把书与社会对照,把书放在历史背景下分析。再加书与书的比较,逐渐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诗·郑风·子衿》,江香荫注:“是讥刺学校荒废的诗”,而清《诗经体注》则说是“淫女望所与私者之词”。两相比较,显然今人题解大谬,不如清人近于题旨,是情女思情郎的诗。又如华罗庚指责卢纶《塞下曲》说:“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有人称赞:“分析入情入理。”且,引用古语,“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其实唐诗早有“胡天八月即飞雪”,“北风吹雁雪纷纷”之句。我在木兰围场就经历过中秋节降雪,雁尚未归南方的实景。这样,我写出百余篇“疑而解则进”的读书札记。成了古书的“卫道士”,由书奴变成书仗。仗者,秉正气、行正义、仗剑以卫主人也。
弹指间由知命而耳顺而不逾矩,对书已不像从前那样神秘了。回头一想,从前读书就如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样,总在山中识山,难识山之全貌。即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还是辨认不出脚下峰岗的真面目。怎么办呢?“贫出少陵窠臼外”,“未悟且遍参诸方”。如郭沫若诬说杜“卷我屋上三重茅”,曰:“一重约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这样的茅屋是冬暖夏凉的,有时比起民房来还要讲究,”这就没法就诗辩论“三重”到底有多厚。于是跳出本诗,另从杜甫三个月前写的《柟树为风雨所拔叹》中得知:五月雷雨大风已将门前二百年的老柟树连根拔起,弄得“草堂自此无颜色”,则房上茅草自当被风雨摧残殆尽了。故“三重茅”乃言少得可怜之意,岂能曰“厚”?又如宋祁《玉楼春》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明末的词曲大家李渔就批评:“闹字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岂不知“闹”字至宋代已由打闹、喧闹鄙俗之意,逐渐和热烈、红火、生动、活泼诸词意融合起来,如“宿蕊斗攒金粉闹”表现出花蕊繁茂攒动的样子,“繁灯闹河塘”,“马行灯闹”写出灯火辉煌、繁灯交错的盛况;“水南梅闹雪千堆”、“艳桃浓李闹长堤”,极写花木的繁茂艳丽;甚至写酒花之美,也用闹字:“瑶瓮酥融,羽觞蚁闹”,以多家用“闹”字例,证明宋祁用字确切,使境界全出。
有时跳得更远,读者处于局外旁观地位,才能看得冷静客观。如对大词人李清照夫死后是否曾再嫁赵汝舟问题,按清照在世时已有胡仔、王灼、晃公武、洪适诸家记其改嫁,而稍后的赵彦卫《云麓漫钞》又录有清照《投内翰綦公崇礼启》,更痛述“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的再嫁悲苦。本不应出现异议。可是到了道光年间有俞正燮极端反对宋人记述,接着况周颐、陆心源、李慈铭又补充论证。今人唐圭璋、夏承焘也反对改嫁说。孰是孰非?宋人为当时所记,应属真实,清及今人考证仔细,较为科学,各有所据,难评曲直。但是,一经走出双方框架,就不难发现,双方都以封建名节为准,都认为清照再嫁是失节,只不过宋人是肯定她再嫁于赵汝舟,而清人认为宋人记事不实,甚至斥为造谣,故为之辩诬。其实跳出名节圈子,清照处于战乱离散无依之际,再嫁有何不可?如果说古人受封建理学所束,那么“五四”新文化思想兴起之后,现代人又何必连篇累牍地为之辩诬呢?
张中行先生写一本《禅外说禅》,启功先生写了篇《读后记》。启先生说,“这本稿子的好处,即在‘禅外’二字。身立门外,必然体会到不懂禅的人是怎么不懂的,所说的必然要使不懂的人去懂,”受此启发,我也套来诌几句“书外谈书”。读书读至难懂时,不妨搁下原文,另寻角度参禅一番,由深思而顿悟,自会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中,转而达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胜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