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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宗室双歧(5)

也许,章 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给她和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见聘娘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与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没有题签的信封。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拨,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同敬上

耿苍怀一下从椅上弹起,疾声问:“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淡淡道:“三天前,我一早起来,下去吃饭,那期间,我和伴姐儿都没上来过,就守着楼梯口,等上来就有了,就放在这个绣架上,真不知他们怎么进来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料到你会来了。”抚抚小六儿的头:“你还说他们不会猜到。”

她的语意浅浅带笑,但她已感到其中潜藏的暗流杀机。

耿苍怀却一握拳,然后,就发觉窗外有人。他不动声色,缇骑――今日他总算明白了缇骑是如何的无孔不入。他看着信笺上那个“袁”字,想起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脸,那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与他也曾数度相会。对袁老大的武功修为,及果决善断,耿苍怀口中不说心中也是佩服的。但袁老大――你就一直这么耳目灵敏,洞烛先机吗?

那袁老大信中的语意若凌历、若温和,阴阳难测,耿苍怀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下,窗外那人还在,耿苍怀于呼吸之间已听出那不过是个小角色,不足为意,暗道:看来,袁老大也不想太大肆张扬,大概也料到了有人会借骆寒出现之机做文章,希望得自己传话,与骆寒暗中一见,单打独挑,将事解决,而不想闹得轰传江湖。

耿苍怀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侠,请放心,贵红颜知己和小六儿我们都不会碰,也不会知会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关缇骑的事。我们袁老大所烦,还请用心。芜湖城东正有武林大会,阁下何不速去一看。”

话未说完,那人人影已杳。耿苍怀却并不追出,凭耳力他就知那人不过是个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无益。有了这话,他似甚信任袁老大这个承诺,心下略安。看来自己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这场江湖风雨了。耿苍怀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找自己去城东是何用意。武林大会?那又是什么劳什子!

白鹭洲上没有白鹭,只有枯草黄沙。白鹭洲在芜湖城东十余里处的江心,春夏之际倒是好景致,绿柳如荫、游人不断,但此时已是秋深。一洲黄沙的中心,坐了十余许江湖豪客,耿苍怀远远望去,章 并州李家、吴下颜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为中心,回去以后,在各处共开五个当地的武林大会,联络一方豪雄。会上不提反袁,只是另起旗帜,为一方之盟。在袁老大缇骑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会结盟了。一干名门大派,纷纷约束门徒,封山闭门;不少绿林瓢把子也纷纷洗手,退隐江湖;连大家世族的子弟也多远离世事――因为缇骑不许。所以他们不明说别人也会明白――这五地盟会对付的就是袁老大。

袁老大论官职只是从四品,但一言之出,天下皆震。他最恨地方帮派迭出、滋扰生事,还有世家巨族、割拒一方。按他说――朝廷之积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前一句我管不太着,后一句,我忝当此责,就一定会严办。”

其实前一句缇骑又何尝不管了?他自己其实也深知,他章 弱军懦臣连并昏君奸相,如何管束得住?一着失错,天下星散。到那时金人南下,更无一骑可以抗敌之兵,一个可议抗金之廷。袁老大是尝过靖康之难、天下崩离的苦的,也亲眼目睹过众多的百姓流离,他发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许那种局面再度发生。

但天下大势,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与耿苍怀素识,但政见之上,极不相能。耿苍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大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小小金人,何足为患?如果贤臣少,奸臣多,那么,他杀尽奸臣如何?

袁老大却不这么想,他虽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不如不换。宋室天下已如患病入膏肓之症,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而是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他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这是他的矛盾,但谁没矛盾?――就象耿苍怀,看似脱略形迹,于亡友故后,依旧与聘娘时有来往。但交往之中,其实是守之以礼的。有时他也会想:我如果提出娶她呢?但马上把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因为这不符合他心底的道义。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义,所以在聘娘的事上,耿苍怀其实是不敢越雷地一步的。

耿苍怀是把小六儿寄放在聘娘家后,匆匆赶来白鹭洲的。他知道自己形貌显眼,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人一定不少。他此时现身芜湖,却不欲人知,不只因为认识聘娘已成为他心中一个永远不欲人知的秘密,也是为了她与小六儿的安全,所以耿苍怀特意乔装改扮了一下。

耿苍怀行走风尘,也不是一味豪勇。出了聘娘家,他就溜进了附近一家酒馆的厨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点儿面,将脸上皮肤揉得皱皱的,看着肤色也暗了不少,路上又顺手买了个舀水的瓢和一套乡老儿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乡老儿的土布衣衫,用一根旧布带缠住头,找了个旱烟杆,戴了个斗笠,勾腰驼背,倒真让人认不出来了。快到白鹭洲边,他又向一船家租了一条船,见那户人家熬得还有膏药,索性买了一帖贴在右脸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划了船遥遥地向白鹭洲而来,倒真象个渔翁。

舟行荡荡,将近白鹭洲时,耿苍怀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人显然是首脑,坐在洲心一座古台的旧基上。另有百数十人各样装束,一群一群散落水边沙际。那白鹭洲甚大,洲心有个荒废的台基,耿苍怀也不知叫何名目,只是从前来玩过,好象还是前朝的遗迹。

耿苍怀才把船靠在沙洲边,就有个汉子过来盘问:“老头儿,你什么人?没看见为白鹭洲上今日有事吗?这么大年纪,还不长眼,真是白活了。”

看来章 简直是明火执仗地跟袁老大干,背后必有更深的背景。看来秦相对袁老大的不满已近于极限。他装就装得很象,“咳”了一声,不理那汉子,自顾走上岸来,拿了个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再把船拴好。那汉子见他用手指只是轻轻一按,一个一尺余长的木楔就透过浮沙钉入沙下实地,不由吃惊。下意识地手按刀把,喝道:“你是什么人?”

耿苍怀不答,向前就走。那汉子伸手待拦,耿苍怀如何把他这三脚猫儿似的功夫看在眼里,随手架了下,那汉子胳膊就一震,几乎脱臼。他一激动,就待拨刀,耿苍怀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弹了一下,那汉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开。只听耿苍怀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钱,这芜湖大会是你家主人莫余主持的是不?嘿嘿,睁开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儿可是你家主人请来的贵客。”

那汉子已被他的功夫骇服,这时旁边已有人望来,耿苍怀只想暗探,不欲人知,当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汉子肩上,那汉子只觉肩上如压千斤之重。耿苍怀笑道:“乖孩儿,扶爷爷到沙洲中间去。”

那汉子犹有犹豫,耿苍怀一用力,那汉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听话转身向沙洲中间行去。旁边人远远问:“孙七儿,你接的是什么人?”

那汉子才待开口求救,忽觉一股阳和的内力由肩井涌入,然后在自己喉间一滞,自己就发不出声音了。他虽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见闻颇广,何况莫大先生本也精于点穴功夫,那汉子心头一骇,知自己被制住了哑穴,只是从没想到还有人可以这么点穴的。其实这是耿苍怀“块磊真气”的牛刀小试,与点穴功夫大不相同,别有一功,但那汉子如何识得?那汉子方觉惊恐,听耿苍怀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间气息一通,又可说话了,忙笑应了一声:“是一位武林前辈。”应付过去,便又觉喉头被制。等走过了几步,耿苍怀才又松开他的禁制。那汉子这时已心服口服,低声对耿苍怀讨饶道:“老爷子,您轻一点儿好不好。”

耿苍怀微微一笑,手头力道放轻。说话间,又碰上一人打招呼。不一时,两人走到离那台基数丈远处,耿苍怀站住。此时已可听见台上说话,耿苍怀先看台上,见座首一人是黄冠羽士,另一个是武举打扮,还有长衫方巾的读书人。其中,莫余先生坐在东首主位,座中一共十二人。耿苍怀不知道这十来人来历,便再次解开那汉子的禁制,问道:“那台上坐的都是什么人?”

只听那汉子吁了口气,才轻声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们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东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长了块墨迹似的痣的莫余:“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苍怀点点头:“他我识得。”

那汉子就顺着指去,“那坐上首贵宾之位的是黄山派止观阁如今的首席弟子轻尘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黄衫,鼻高目朗,倒颇有些羽土风概,耿苍怀点点头,想:名门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汉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发粗服的道士,窃笑道:“那一个道士却是九华派的门主顾道人,他出身低贱,有姓无号,真不知他怎么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对那顾道人颇为轻蔑。

耿苍怀一笑,遥遥看去,觉得那顾道人果然委琐了点。只听那汉子继续道:“再东边象个读书相公的那位就是公书堂的首讲曲云甫曲学士,他与我们老爷交好,曾任过我家西席;对面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就是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风烈,原来提起他来、章 一废左臂,这些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耿苍怀向那两人望去,见他们果然皮肤上似有一层水锈,是在水里讨生活的人。想看来袁老大这些年也没闲着,得罪了不少人。只听那汉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边的三位就是他请来的隐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高冠羽巾,道貌岸然。那汉子最后一指最后一人,却面露迟疑:“这个小的没见过,据说是石台大佛寺的新掌门石敢当,是林致林少爷带来的朋友。”

耿苍怀一愣,这名字他也从未听说过,不由仔细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神色间质若无文,木如禅定,不知修习的哪一门功夫。耿苍怀阅人多矣,对方功夫深浅他往往一望便知,但如这人,他却有些看不透,不由心头微凛:看不出这里倒还有个高手!

章 下贼船难’,各位就算不入这‘皖南之盟’,只怕在缇骑面前也洗脱不开。”

他言下对缇骑颇为忿忿。旁边轻尘子已振眉道:“要说,我皖南武林早就该振作振作了。这些年来,由着些外乡佬在这里胡闹,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说哪里话来,你这次倡议我和家师都认为提得好啊。”

黄山派原是名门大派,他是黄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缇骑入主,黄山派一行一动俱被捆绑得缚手缚脚。他自幼听说师傅当年作为黄山首席弟子的风光场面,心中自是羡慕无限,轮到自己时却已无这般好事,自然也更忿恨于缇骑。近来止观阁数次要扩大庙产,这事却屡遭缇骑阻拦。所以一闻反袁盟会,他第一个人要赶来。

轻尘子争的还多是虚名意气,“半江沉”风烈可就不同,他当年是马鞍山一带悍匪的老大,目下闲了十几年,急着要恢复的是地盘。只听他微笑道:“莫先生义旗高举,我风老大自然双手赞成。只是这次,确是文家想动手了吗?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啸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这些年也闲得口里淡出鸟来了,只要莫先生和诸位保证,日后马鞍山方圆百二十里内,所有是非诸位不得干涉,我愿做个出头鸟,与缇骑那帮孙子一战。”

莫余一击掌,道:“好”,他要的就是章 龙感二湖的王家兄弟,问道:“贤昆仲是不是也该回去补补船了吧?”

王氏兄弟却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补船。莫大先生,以后只要是有关缇骑的事,你吩咐一声,我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该他们下湖喂喂王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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